在实验的最后,在不得不得出那个【遗憾】的结论之前,千穆经历了难以计数次的尝试。
不只是他。
还有与他一起重复着假设、推演、尝试、失败的宫野志保,以及虽未得到最核心的数据,却仍分配到繁重演算任务的幕后研究团队。
当中动用的人力物力无法估量,只能通过期间消耗掉的,极其恐怖的数字体现其中的一部分,然而就算消耗掉了一个庞大地下组织能提供的绝大多数资源,汇集了如此数量的顶尖科研水平,项目的进度却依旧被阻挡在了曙光前夕,寸步不能向前。
从宝石中提取的神秘物质,与月光产生反应的原理始终未知。
每当换一种新的破解方式,隐隐感觉这次能够有所突破时——
仿佛虚空中就会有一只无形之手,死死限制住了人类的脚步,一旦脚步试图向前迈进,这只手都会冷酷地将他们推回。
其他人大概会理解为是失败太多次产生的挫败错觉,只有千穆隐隐觉察到了这层“屏障”的真实存在。
他原以为是剧本的阻碍,故意以此拖延他的研究进度,直到后来才发现并不是。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颗宝石,并非《名侦探柯南》世界的产物。
其真正的来源世界,与这个世界有着绝大部分相融之处,可细枝末节处仍有不同,譬如,多了一点这个世界没有的“隐藏设定”。
千穆在之后的时间里,逐渐认清了这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笑话的真相。
真相大概就是……
《名侦探柯南》和长生不老宝石来源的世界,是属于同一世界观下的姐妹篇。
那个世界存在某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神秘力量,而宝石所蕴含的特殊物质,便与那股类似魔法的神秘力量有关。
这也就是千穆无论如何,也破解不了宝石秘密的原因。
因为世界观不符,就是这么简单。
正在与现实融合的世界,只有《名侦探柯南》,而谁想得到里面还混了半截不完整的姐妹篇?
千穆在半年前便有所怀疑,只是不愿死心,仍偏执地坚持将研究进行下去,而前不久,因赤井秀一的态度扭转而重构的全新剧本中,原本只有梗概的内容中骤然填充了无数细节,其中,就有涉及到宝石研究的内容。
剧本明示般告知了他结果:没用,不管再浪费多少时间都没用,宝石的秘密已被世界的边界隔绝,他身在其中,就算拼命伸出手,也永远无法触及另一边。
看到预言时,千穆还没有完全放弃。
他不信剧本,不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开什么玩笑,付出了多大代价才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轻易回头?
他的时间。
他寥寥无几的时间中,最重要的三年——
千穆在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笼罩之中,继续又坚持了一个月。
他似乎在有人看得见的地方表现如常,他能够正常交流,表情和语气没有异样,说笑也没有问题。
但他其实记不清交谈的内容,其实记不清这平凡温馨的日常具体发生了什么,其实出现在阳光下的只剩一具按程序运转的空壳。
真正的他将自己锁在那间实验室之中,再没有出来过。
选择放弃,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失败,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千穆最后花了一些时间,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一年半……一年。
及时止损,将无望的项目终止,转而投入以前的正轨,应该来得及。
“没关系,还来得及。”
他把已经失去意义了的实验资料收拾了起来,一份份放进柜子里。
由于心不在焉,顺序没有特别整理,也没细看就直接把文件塞了进去,可能有哪几页被夹了边角,弄乱弄坏,但是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再拿出来了。
他又把实验室的清洁好好做了一遍,本来想早点回去休息,明天重新开始新的研究,可走到门口转念一想,或许应该做点什么,给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画一个圆满句号。
于是,千穆取出了存放在保险柜中的那颗“蓝宝石”。
以往每一片每一丝都细心收起的宝石,如今终于以狼狈破碎的姿态,窸窣全倒在了工作台上。
宝石碎块大小不一,千穆先挑了几块小的,将它们细细打磨成符合自己审美的形状,然后镶嵌在戒指上,或是做成耳钉之类的小首饰——可以送给志保和Rye,他们会喜欢的。
较大的碎块也做了一样处理,只是费的时间多了一些,他特意做了一条项链,一个胸针,几乎是看到成品的瞬间,心里就已经定下了赠送的人选。
这费心又细致的操作,可比他当初随手将宝石磨成薄片要认真多了,目前还是半成品的宝石碎片做工还略显粗糙,但在宝石自身的美感加持下,已看得出成品的惊艳。
……不过,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直到血液不知什么时候滴到了桌面,同时弄脏了将千穆正在考虑如何点缀边角的胸针,他才想起来,原来是太过专心,忘了今天是必须服药的日子。
在几年前,续命药还是按月按时服用,平时只需要搭配营养剂进食,每晚服用一点□□的药片就行。而随时间流逝,服药的频率不断增加,从1月变成一周,从一周变成三日一次,距离一日一次,似乎不远了。
情况愈下,药效在减弱,而频繁服用,对身体的负担更大,如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排斥反应,但是,不能中断……
“——偶尔停一次,也没什么吧?”
冷静思索后,千穆竟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今天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丢掉了一个沉重又没用的负担,感觉轻松了不少,身体也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要是被药物反应影响,一晚上加明天一整天意识都晕晕沉沉,实在是浪费。”
“嗯,就这样好了,先把要送人的礼物做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言自语着,露出了一个成功说服自己的笑容,接下来的半夜果真不知疲倦。
等到“礼物们”逐渐成型,大致完成之后,千穆就给宫野志保和赤井秀一发去了消息,让他们来实验室亲自挑选。
他认为他们看到实物后肯定是会高兴的,毕竟,这颗代表永生的宝石——本身便是“美丽”的真实写照。
而其深含的意义又格外特别,作为承载他祝福的礼物送给他们,再合适不过。
“打开那扇门之后,解开宝石的秘密之后,或许真能通往永生也说不定……不过,现在是没这种可能了,做一个寓意不错的装饰也不错。”
只见接收礼物的人只是用骇然惊悚的眼神盯着他,呆站在原地,而不愿意积极地过来挑选,千穆只能自己略一考量,从首饰盒里取出了一只耳钉,一枚袖扣。
他将耳钉捏在指间看了看,又用指腹磨了磨袖扣上也沾了些许的暗红血点,结果反而又拉出了更长的红痕,盖住了宝石本身的清澈蔚蓝。
移开视线左右寻找了一番,千穆才在桌角找到了自己的手巾,取过来,擦掉被自己的手指带到宝石表面的血迹。
清理干净后,他对前方笑道:“真的不自己挑吗?那就只能我帮你们选了,如果不喜欢,可别怪我。”
“志保,记得你前些日子看时尚杂志,说过模特的耳钉很好看,我觉得这个不错,颜色很像你的眼睛,不过,你还没到打耳洞的年龄……只要你不怕痛,现在打也可以,哥哥可不是个古板的家长哦。”
“Rye,本来想送你一个能串成项链的戒指,但感觉你用不上就算了。虽然你不像是会老老实实穿上正装,在衬衫上专门别好袖扣的类型……我还是觉得这个挺适合你,应该说,你挺适合穿西装,偶尔也换个风格吧,即使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这个袖扣款式简单,休闲穿搭时也能用。”
“…………”
宫野志保在进门后就懵住了,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看到一个这么奇怪的千穆哥。
白大褂上胡乱染上的色彩深浅不一,大多数已经随着时间干涸得变深变黑,足以说明问题有多严重。
红发青年笑容如常,赤眸中闪动鲜活的光芒,甚至比这三年中任何时候的他都要有精神——不看那像被森冷雷光照得苍白的脸色的话。
“……哥!!!”
小女孩哪看到什么宝石,什么礼物,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
赤井秀一已经一把抓过了千穆的手,扣住腕间脉搏时,下落的目光停顿在红发青年忽然不再被手套罩住的手上。
绝不会在关键时刻失误的FBI竟又怔住。
他看到了,宫野志保也看到了。
严重烫伤留下的丑陋疤痕,覆盖了红发青年的双手手掌。
纵使这些痕迹已有不少年头,但仍看得出来,左手食指的指腹最为严重,那一块皮层似乎在当初就被烫掉了,其他位置也被烫出了浮肿的褶皱,宛如百岁老人的皮肤,难以置信,这样的痕迹,会出现在还很年轻的他身上。
“怎么会……什么时候……”
宫野志保瞪大双眼,下一刻死死捂住嘴。
她莫名想起了和千穆哥正式见面的那一天清晨,红发青年重新加热过的冰糖雪梨汤,扣紧不松的手套,以及从手套内漏出的浓浓药味。
千穆哥从来没有摘下过手套。
除了肯定是意外的……这一次。
“好了,Rye,你想把我的手捏断吗。”
千穆挣开男人不怎么礼貌的挟制,看在今天心情格外轻松的份上,他不跟他计较。
“不要在意,这个没什么,很久以前就有了……打磨宝石图方便,就把手套摘了,吓到你们了吗……?不好意思,我重新戴上就是,你们管这些细节做什么,赶紧看一看礼物啊,真不喜欢,或者嫌脏,我还能给你们换一个。”
没有人会在自己已经成这副模样的前提下,还仿若无事地跟旁人交谈,热情地招呼他们挑选“礼物”。
此时的“克托尔”有多不正常,不言而喻。
赤井秀一是彻头彻尾的实干派,所以他一句废话都没说,在千穆挣开他的同时,他便径直将人按在椅子上,检查红发青年的瞳孔。
当千穆被赤井秀一卡住下颚,不得不仰头面向直射下来的灯光时,瞳孔的对光反射明显迟缓了不少,数秒后,眼底仍有一片暗红溢散。
“就算不想要,也不至于意见这么大吧。”
千穆维持着被迫抬头的姿势,视线却移动到黑发男人倏然冷峻的脸上,语气平和,失温的面孔仍不见怒意。
“……”赤井秀一的沉默十分短暂,似乎不假思索便找到了最近的答案,“你的药放在哪里?”
千穆尚未回答,颤抖着靠近的宫野志保突然转身,飞一般跑出了实验室:“应该是哥平时和营养剂一起吃的那种药片……我去拿!”
茶发女孩从恐惧中找回了些许理智,给双手没空的赤井秀一帮了个大忙,但此时,还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赤井秀一等她的脚步声飞快远离,才沉声道:“放松,克托尔,你现在的状态不对。现在我必须问你几个问题,你不用亲口回答。”
“第一个问题,你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是吗?”
“……”
“第二个问题,你的病情,与这个实验有关,是吗?”
“……”
“第三个问题……”
纵使难以开口,赤井秀一还是直视红发青年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是吗?”
千穆没有回答。
赤井秀一却从他沉静无波的眼神中,自行找到了什么答案。
“我能帮你做什么?”虽然心知没有用,赤井秀一还是忍不住问。
“……”
千穆轻轻叹了口气。
从赤井秀一到宫野志保,一大一小全是极其敏锐的人,他隐瞒不了什么……虽然也有他自己粗心大意的缘故就是了。
“谢谢你的关心,Rye,只不过……”千穆示意性地晃了晃被赤井秀一压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臂,“帮忙把手挪开就足够了,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的模样可能有点吓人,但真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严重。”
赤井秀一分毫不让:“等你老老实实吃完药,我会放开的。”
“你不觉得这个对话很奇怪吗,尤其是,发生在我们之间,就像是……”
“就像哥哥对付死活不肯吃饭的弟弟,这是先兵后礼。”赤井秀一先给出了一个相当腻歪的形容。
是的,换做平常,他本人和千穆都得被腻歪出一身鸡皮疙瘩,但用在此时此景,居然一点儿也不奇怪。
“……不好意思,我从没给人当过‘弟弟’,不敢保证等下会做出什么反应。”
千穆的眼中还是浮起了怪异,有些心里话总算能顺畅地吐露出来:“我以为,我们的信任互换,再少也会掺杂一半以上利用的成分,是再怎么磨合都抹除不掉的……结果,你还真的完全代入进角色了?”
什么“家人”,什么“兄弟”,他给出的最高预期也只是“朋友”,根本没想过还要往更上面走。
千穆以为赤井秀一也是这么想的,两人的目的都不纯粹,平时相处得不错,真心和信任都给了,那就差不多了——但他居然打算来真的?
“很奇怪吗?”赤井秀一反问,“我做的只不过是等价交换,把我认为对等的‘筹码’返还给你,少一点可以再补,多一点也无所谓,毕竟你是个值得我费心的家伙。”
“用摸不到手里的东西,凭空换一个互相依靠的…兄弟?唔,的确是个划算的交易,下次还有这样的好事,别忘了再叫我。”
千穆微扯嘴角:“可是,我觉得亏了。”
“你亏了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我亏大了,每一次都是。”千穆重复,忽然闭了闭眼,仿若要以这个举动暂时压下心头翻涌的杂绪。
被赤井秀一这么一打岔,他解下负担后的“轻快”已荡然无存,胸腔内空空荡荡,宛若什么都没有,苍白的心跳声只在遥远之外回荡。
“松手。”
“……”
一瞬过后,红发青年从“正常”到“死寂”的转变,赤井秀一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缓缓抽手,却未立刻直起身,而是在红发青年松垮下脊梁,疲软地靠向椅背时,帮他将凌乱不堪的衣领整理好。
千穆不曾开口,哪怕是敷衍的一声“谢谢”也没有。
此刻的他抽不出多说一个字的力气,自身便像一尊已被寒冰浇筑的雕塑,纵使外面有火不断扑打,也融化不了将他封死的外壳。
宫野志保抓起药瓶赶回来了。
以前她不知道千穆哥有在吃药,直到最近他服药的频率增加,她才注意到这瓶药的存在。
他说这是钙片,有营养液的前例,她便信了,也就没去验证药物成分。
与只能依据残缺资料推理的赤井秀一不同,宫野志保切实地加入了研究,除了千穆本人,以及不在这里的贝尔摩德,她便是最了解真实内幕的人。
宫野志保最开始只是充当千穆的助手,主要参与的对某种特殊物质的分析研究,后来见识与实操水平飞涨,有了独立研究的资格后,千穆便将更隐秘的项目资料共享给了她。
这部分资料涉及了某种严重的基因缺陷,宫野志保此前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基因病,对貌似数量只有“一”的独特病例十分好奇,还有几分想要深入研究的兴趣,只是千穆哥没将这个项目作为重点来攻克,她要忙着另一边,感兴趣的部分只好搁置。
久而久之,就在她几乎要忘了还有这回事的时候——千穆哥出事了。
隐约想起来,资料中对病症的描述写着,患者病发前期与常人无异,病发晚期,如无特效药维系生机,身体机能会迅速不可逆地衰弱,直至最后虚弱枯败而死。
宫野志保顿时想起了那个被搁置的项目,那个始终只有一人的身份不明患者。
她想立刻打开电脑,找出被她丢到文件夹角落的资料,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重看一遍,但终究还是忍住,先奔往重要的人身边。
回来的路上,小女孩似乎跑得太急,不知在哪儿撞了一下,手臂磕出了一块青肿,但这个孩子却像感觉不到一般,还没跑近就将药片倒出来,要直接往千穆哥嘴里塞。
“女孩,别心急。”赤井秀一从她手里接过药片,和自己接来的水一起递给千穆。
千穆沉默着接过,吞咽下药片。
药物要等许久才能起效,或许从这一刻开始,药效便已经接近消失了,吃不吃区别都不大。
他感觉很麻烦,他需要给这两个直直望着自己的人一个解释——小志保看着都快害怕的哭出来了,他还需要耐心地安抚好她,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再反省一遍,保证以后不会再像这样乱来——
不算麻烦。他认可这么做的意义,那么付出些小小的代价不算什么,反正,还死不了。
“永生的宝石虽然不能让人永生……但保佑长生也不错。”
千穆忽然间再度开口。
不管气氛如何,这时候该不该说这种话,他都自顾自摊开掌心,将攥紧没丢掉的饰物展示给两人看。
“克托尔……”
他像是没听到赤井秀一的阻止,仍用平缓的语气说着:“虽然起到的只有心理作用,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收下。”
“……哥!不要说了!”
“希望你们能够无病无灾,长长久久地,自由地活着。”
千穆说完,问道:“你们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
“……”
红发青年凝望过来的眼神,铭心刻骨。
宫野志保还小,只觉得兄长猩红的眼眸太黑太暗,似有什么可怖的绝望在里面浸染……可怕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份充斥着不甘执念的眼神。
这份执念是什么呢?看不出来,感受不到,这份太过沉重的未知,令小女孩万分恐惧。
赤井秀一却是能领会到。如果只是用绝望来形容这份沉重的意志,那便太浅薄了,那眼底燃起的分明是漆黑的火焰,这火会一发不可收拾,将自身与黑暗一同烧尽。
这是一份必须收下的“礼物”。
不仅要收下,还要以此为连线拽住,拽紧——如果不及时拽住这个人,他随时可能会化为随风而散的灰烬。
“我接受,谢谢你的礼物,和祝福。”
赤井秀一率先说道,主动从千穆手中拿起那枚袖扣。
宫野志保忍住眼泪,在黑发男人的示意下,也将那对小小的耳钉取走。
接过后她根本没细看,只是咬住嘴唇扑到千穆身上,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
千穆拍拍她颤抖着的背脊,想让她把头抬起来,不要被污浊的血迹蹭花了脸,但宫野志保就是不抬头,也不肯动。
她微颤的左手紧紧捏住那对耳钉,另一只手,却是越过了离得更近的红发青年,抓住了旁边另一个男人的袖子。
赤井秀一明白她的意思。
女孩不能向兄长求助,便下意识寄希望于年龄最长又可靠的他,希望他能想出办法。
但……这一次的委托,赤井秀一恐怕无法完成了。
涉及世间最让人无计可施的疾病,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他现在终于理解了,之前克托尔为什么那般干脆地说,他帮不了他,原来是早就预料到了结果。
实验室内,仿佛从未这般安静过。
千穆摸着小女孩微微颤动的头,在她耳边响起的嗓音轻不可闻:“志保,你一定能好好长大。”
“实验失败,等向上汇报完,我们之后,就不需要再待在这里了。”
“回家吧。”
……
担任研究员“Glendronach”助理的长期任务,历时半年,正式宣告结束。
结束的前一天,赤井秀一以“Rye”的名义,向贝尔摩德做了最后一次情况汇报。
半年间最开始的两个月,是他故意装作没发现地底的信号,跳过了汇报工作。
贝尔摩德事后没有追责,表现得似乎不怎么上心,可等他开始定期汇报时,却一反前态,汇报中每个细枝末节,她几乎都要追问详细。
赤井秀一只能将前两个月的忽视,看做对自己是否老实的试探,正儿八经开始汇报,恰好是他与克托尔“结盟”以后,汇报的内容自然真假参半。
担心高层会将无法坚持研究,失去利用价值的研究员——同时还是疑似人体试验的失败实验体彻底抛弃,他刻意隐瞒了克托尔真实的身体状况,尽可能地为克托尔争取时间。
贝尔摩德应付起来,倒是意外地不怎么麻烦。
她本来想要他拍下克托尔的照片,随报告一起发送给她检查,赤井秀一尝试着提出“克托尔十分警觉,偷拍也容易被他发现”,贝尔摩德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被说服,没有坚持一定要得到照片或录像,只命令他把汇报写得更详细。
赤井秀一在这三分之一的真实性上自由发挥,绝口不提克托尔越来越虚弱,精神状况也日渐糟糕的事实。
研究终止得很突然,他原以为,自己还能为克托尔拖得更久,没想到还是只有半年。
克托尔是怎么向Gin汇报的,赤井秀一不清楚。
克托尔擅自将前·重要研究材料做成饰品随意送人的行为,似乎也没有受到责罚……这也间接证明了,实验的确彻底失败了,留下的只是一颗废物般的矿石,才会任由他处置。
总之,这份有关于长生不老秘密的研究,就这么结束了。
高层不需要将克托尔灭口,年幼的小女孩更是无须在意,很是干脆地将克托尔调回了之前任职的研究所,宫野志保也跟着他一起。
赤井秀一从秘密研究所收集到了足够的情报,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联系上美国的同事,只是将情报保存好,依照高层的安排,离开研究所和克托尔两人,马不停蹄开始接下来的新任务。
原以为什么忙都没帮上的自己,只能沉默着与他们告别,重逢无期,而与贝尔摩德的最后一次邮件汇报,又给赤井秀一带来了少许转机。
他的汇报与此前相同,都是只有细节上的区别,涉及“目标”的健康状况,永远都是——作息规律,饮食正常,心情愉快,身体状况良好,没有明显的异常。
赤井秀一知道,这一次汇报需要与从前不同。
只要克托尔回到东京,只要有人见到他,就会发现他的汇报根本不符实际,如果这份隐瞒被高层发现,程度最轻也是被视作不知所以的叛徒清理。
即使代表着极高的风险,他还是这么写了,态度坚定。
至少现在,贝尔摩德还被瞒在鼓里,照例发来了一段段琐碎的确认。
【他散步的时间增加了半个小时,原因?】
【最近一直是晴天,我建议他多出来嗮太阳,看风景,在实验室待太久对身体不好。】
【不错。他的食量比以前增加了,体检结果也比以前好了不少,这也是你的功劳么?】
【我尝试了新的熬汤方法,效果不错,可能正好合了他的口味。】
【Rye,你很不错,我总算认可Gin的眼光了。不过,你带他一起喝了酒?什么酒?】
【晚上聊天时稍微喝了一点,他喝的是对身体有益的果酒,只有一杯。】
【很好。】
贝尔摩德发来了短短的两个字,就在赤井秀一以为汇报到此结束时,新的邮件抵达。
【我会跟Gin打声招呼,平时少给你安排一些任务,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在得到他允许的前提下,继续跟他来往——对于这个安排,你有意见吗?】
Gin可能会有意见,但赤井秀一肯定不会有意见,他甚至略松一口气。
高层果然不会轻易放松对克托尔的监视,而把监视任务交给他,他便能继续为克托尔打好掩护,这一点正合他意。
就是未来可能会繁忙起来,前脚刚杀完人,后脚就要带着血味,敲响克托尔和宫野志保的家门。
——不行,志保对血腥味很敏感,还是应该换身衣服再过来。
给了贝尔摩德明确的回复时,赤井秀一已在心里预先做好了登门拜访的演练。
于是,正如预想的那般。
从疗养院匆匆告别的半个月以后,换了身干净衣服的男人提着菜,循着通过短讯问到的地址,来到克托尔的家门口。
抬手,轻轻按响门铃。
门内的叮咚只响了两次,赤井秀一就听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茶发女孩打开门,用熟悉的眼神打量他。
“嗯哼,正装么。袖扣戴起来,果然挺适合你的。”
“毕竟是首次登门拜访,稍微正式一点比较好。”赤井秀一微微勾唇,目光落在小女孩的耳垂上,“已经打好了耳洞吗?也很适合你。”
“没有,哥帮我改成耳夹了。”宫野志保让开路,“随便坐,跟你客套起来感觉才奇怪,我还要上楼看书。”
赤井秀一带着菜进门,却没看到以为会在家的人:“你哥呢?”
宫野志保莫名顿了顿:“……”
“不在家,昨天就出门了,不过还是他昨天说你要来的,下午应该就会回来。”
赤井秀一蹙眉:“他去了研究所?”
“……不是。”
宫野志保的回答,让男人心中忽生怪异,像是蛰伏的不祥预感闻声抬起了头。
“我哥……从那里回来以后,就经常出门。我以为他去了研究所,但我有事过去找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办公室里没人,实验室也是一层灰,他已经很久都没来过了。”
“新项目应该非常紧才对——至少比上一个项目要忙,就算要我继续待在地下研究所,一年不出来也没问题!可他说,不着急,慢慢来也没问题,而且,我离开社会太久了,必须回来,多与人接触……比起我,他不应该更重要吗!”
在已视作可信长辈的赤井秀一面前,女孩不由得吐露出了隐藏心底焦虑的情绪。
她其实不想看书,也不想逛街,更不想和所谓的同龄人接触,她不想回到热闹的市区来,只想像过去那样,与千穆哥和Rye一起,三个人住在偌大的疗养院里,继续过着即使撇开实验,也依然能感到幸福和重要的生活。
“……Rye。”
“你能把我哥找到吗?”
茶发女孩问。
沉默的男人隔了片刻,才蹲下,认真地凝视她的双眼。
他不能为他们提供任何帮助,却仍旧从他们那里得到了珍贵之物。
自觉愧疚的男人触到了手边的袖扣,又一次下定决心。
“我保证,会帮你找到他的。”
……
千穆正坐在公园某棵树下的圆椅上,背后是鸽子不时落地的宽阔广场。
面前的喷泉正巧伴随音乐的节点高高地跃起水流,宛如绽放的礼花,下一刻便落入了荡漾的池水中,溅起唰啦啦的水声。
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到了以后便一直坐在这里,欣赏并不怎么新奇的喷泉表演。
正值工作日,没有顽皮的孩子在喷泉旁边跑来跳起,他独享了一阵静谧,才有人步伐稳健地靠近,仿若无意地坐在了同一棵树下,只与他隔了半米的距离。
千穆看着没有动静了的喷泉,而那人对着广场的方向,放下背上颇为沉重的包,手里似乎拿着一小袋在广场门口买的饲料包。
饲料包还没有开封,恰好扑腾着落在脚边的鸽子无视了他,咕咕着昂首走远。
广场上寥寥无几的路人在几十米外,被鸽群包围,想来也无心关注他们这边。
但那人开口道。
“两年了。”
“不对,已经两年半了。”
“你,可算想起来我了啊……”
——好一个幽怨难缠的语气,如同惨遭负心人抛弃的痴男怨女。
负心人千穆:“呃……”
其实没有忘记,偶尔还是会想起来的,只是相当敷衍,也无法见面交流。
但把这人一脚踢出组织,忽悠来当了联络员后,就冷酷无情地把他往外面一丢,一丢就是两年多——好像也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对此颇感歉意。
所以开口:
“不好意思,你是谁?”
“…………”
诸伏景光感到额角抽抽,仿佛快要爆出青筋。
被放了两年鸽子的联络员,是此时此刻最有资格暴起的人。
但凡诸伏景光是降谷零——也不用到零那种程度,就阵平吧——但凡他脾气稍微躁动一点,一分钟前就会大步流星过来,猛地揪住背后的人的衣领来个质问十八连,先从为什么消失两年开始问起。
源千穆有过失联前科,潜入进组织的研究所后,工作性质与普通卧底不同,联系难度极高,会给联络员带来不小的麻烦。这是诸伏景光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的部分。
可他再有心理准备……也没有准备到按年接头的地步!
诸伏景光兢兢业业,风雨无阻,坚守在“克托尔”的研究所附近随时待命。
他是诈死的卧底,所以不能随意在外活动,平时上街便十分小心。
为了不给千穆带去麻烦,除开偶尔接手公安部的任务,他干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在家闲着没事就锻炼身体,防止身手下滑,再没事就泡在厨房研究厨艺。
一个月过去了,千穆没有联系他。
诸伏景光安心待命,锻炼不断,学会了10个新菜。
三个月过去了,千穆没有联系他。
诸伏景光安心待命,锻炼不断,将之前的十个菜品熟练度升到满级,开始向之前没怎么涉足的甜食界进军。
六个月过去了,千穆没有联系他,只把一份加密过的文件发送到他的邮箱,邮件里没有配文,只能勉强算报了个平安。
诸伏景光不怎么安心地继续待命,加强锻炼,因为不自禁地忧虑了起来,一不小心做了太多蛋糕,不舍得丢掉,一个人吃了一个星期才全吃掉。
一年过去了,千穆没有……这次终于联系了他!!!
但发来的主要还是加密情报,里面的配文惜字如金,只有一句:我在秘密研究所,无法外出,安好,勿念。
诸伏景光继续非常不安地待命,他想着千穆孤身奋战有多艰难,痛苦于自己这个联络员简直毫无作用时,更震惊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坚持在锻炼的他竟然发胖了,大概是闲得无聊加上焦虑,不知不觉寄情于甜食的锅。
诸伏景光:“???”
吓得他赶紧叫停甜食专研计划,在家加大锻炼量力挽狂澜,终于在一个月后守护住了自己的腹肌。
诸伏景光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他没能守住底线,在焦灼不安中暴饮暴食,发胖又健身,再胖再健,那一定都是千穆的错。
因为这家伙仅在那年年末联系了他,后一年年末又联系了一次,之后半年继续了无音讯。
上级甚至怀疑他为了拿到极有价值的资料,已经悄无声息地牺牲在了哪个角落,要不是诸伏景光坚信不可能,极力说服上级再等等,估计他的抚恤金都已经下来了。
诸伏景光:“……难道我当这个联络员做的最大贡献,就是帮失联的朋友代领抚恤金?!”
诸伏景光觉得不行,再这样傻等下去他又要胖了。
他从安全屋撤走,回到本部负责一些不必露脸的工作,联络员的身份还是保留了下来,以免千穆突然发来联络时找不到人。
之前和零悄悄定下的私人联络方式,在这期间派上了用场。
诸伏景光跟拿到代号的发小秘密见了一次面,没想到是历史重演——他想找零打听千穆的下落,零也想问他千穆这两年跑去哪里了。
“不知道,联系得太匆忙,他只说被关在了秘密研究所,具体做什么,要待多久,他都没有告诉我。零,你现在也爬到情报组的组长了,没有查到那个研究所的情报吗?”
“没有,现在的权限还不够,知道内情的高层也不是我能贸然试探的,还以为能从你这里能得到安心的消息,没想到……”
安室透掩去眼中的疲惫,很快便用自信的语气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景,你还不知道源千穆么?那个求生欲比谁都强烈的家伙,有谁能威胁得到他?他肯定还在哪里悠闲地偷懒呢。”
“偷懒——哈哈,确实啊,他这样的性格,换到组织的研究所里,只能是更加肆无忌惮地犯懒了。”
“没错,上学的时候就是,光明正大站在一边不挪脚,有点危险就他闪得最快,教官根本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对着他干瞪眼,这么一说,研究应该比训练更容易钻空子偷懒吧?”
“嗯,你说得对,完美!”
话是这么说。
诸伏景光想得比零更深更远,许是在他眼里,源千穆并没有那么“强大”。
他觉得,即使是源千穆,也会有无力难熬的时候。
那个人在他们面前表露出的东西太少——或许,除了无需言语表述的感情外,他们根本不了解源千穆。
这种隐晦的不安,在源千穆消失不见的两年间,变得尤其明显。
诸伏景光很想赶快跟友人见面。
他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如此之久。
是千穆主动提的见面,诸伏景光雀跃……不行,他不能表现得好像很积极的样子,会让那家伙得意的。
那就是无比严肃地做好准备,拉上兜帽,带着一张随时能将不按时归家的野猫强制抓获的冷脸,以最快速度赶往约定地点。
见到人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那家伙好歹会心虚一下,说一句“抱歉让你担心了”什么的。
结果这时候了还要跟他皮。
泥人也有脾气,何况是处于爆发边缘的倒霉联络员。
“源·千·穆。”
“……”
呲拉!
诸伏景光猛地撕开了纸质的饲料包,将小包里的谷物一股脑撒了大半袋出去。
“咕咕咕——”
“咕咕!”
一只最机灵的鸽子扑扇翅膀飞来,来了一只就带来了一群,顿时间扑哧哧全是翅膀拍打声,交错展开的白翼挡住了大半天空,又在无辜之人身前脚旁上下扑腾,让人眼花缭乱。
诸伏景光把饲料撒歪了,或者说是他故意撒歪的。
但那人在鸽群环绕下佁然不动,一只鸽子的脚爪飞到他腿上,他也安然得像幅风景画。
“很可惜,没有用哦。”
“是啊,你的那些小动作,还没毕业那阵子就逐渐消失了,我们都发现了好吧。”
“哦……这倒是没想到。”
还是这波澜不惊的语气,听得叫人……着急!
诸伏景光拿他没办法,只好依照原先的打算,借着鸽群的遮挡,直接凑到他旁边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确认他现在的模样。
“别,你就在那儿坐着,别动,别看。”
“……呃?!附近有组织的眼线吗?”
诸伏景光顿生警觉,将一半恼怒一半忧虑收起,没有异议地坐回原位,视线不再往旁边偏移。
刚刚那一晃眼,他只看清了千穆的小半侧脸,很久不见的友人如他那般,也用帽檐遮住了面容。
但是……
是看错了吗?
他似乎看到了友人微微勾起的嘴唇,虽有笑意,却不见健康的血色。
诸伏景光很想回头,他感觉从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要倒过去,再仔细地多看一眼。
可受暴露身份的威胁,他最终还是没能回头。
千穆的声音很淡,仿佛在极远的地方跟他对话。
“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向你确认,所以才冒险,和你见这一面。”
“嗯……你说。”
“你,过得怎么样?”
“…………我?”
“赶紧的。”
“呃,除了等你联络的期间差点堕落,没到中年就身材走形,脱发严重,还有差点被叫去代领你的抚恤金和英雄职称以外,过得还是非常不错的。”
“字里字外,好像都在怪我?”
“你知道就好啦。”
“研二呢?”
“研二过得比谁都滋润好吧,到哪里都被可爱的女孩子们包围着……但坐过他车的女孩子都把他甩了,某种意义上也很不幸?”
“完全不意外。听起来你很羡慕,没有女生把你包围吗?”
“……不好意思,没有。”
“哧。”
“……”
“……”
“不问问阵平和班长吗?还有可怜的零。”
“前面两个暂时不想问,最后那个不需要问。”
诸伏景光觉得千穆这句话很奇怪。
他想追问一句,为什么只问他和研二,阵平和班长又为什么要加个“暂时”?
还有零,从很久以前,友人就对零特别针对……当然,并不是心怀敌意的针对。
而是,仿佛零是受上天眷顾的幸运儿那般的——羡慕?
诸伏景光说不准心头的异样是什么情绪。
罢了,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更急切地想知道的是:
“……千穆!”
“比起我们,你自己——过得怎么样?”
“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