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管怎么说,千穆的头发的确有些长了,没过多久就到了不得不修剪的时候。

后面的头发早早超过了肩膀,而刘海不特意打理好,会盖住眼睛不说,还会在他垂首时顺势滑落下来,遮住仪器的镜头,或是直接滑进有腐蚀性的溶液里。

“哥!你眼睛边的头发为什么焦了一截?”

“啊,实验做得太沉迷,头发一不小心掉进了……”

“发型变得有多难看我就不说了,万一溶液溅到皮肤怎么办!”

“理论上不会,在溅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就会避开的。不过,就算溅到了,也顶多留下一点疤,对男人来说不碍事……倒是你要注意啊,志保这么可爱,做实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留一点疤、而已,你对自己的事真是越来越不在意了。没什么,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

宫野志保最近变化很大。

两年半以前的她,还是一只走哪儿炸毛到哪儿的警觉小动物,对周围的人事物都报以谨慎远离的态度。

但自从被千穆接手,又在方圆几十公里只有几个人的疗养院放归自然,小女孩自由做着实验,生活上无拘无束,一个翻不出风浪的Rye还会和她一起研究做汤,她也逐步放飞自我起来。

宫野志保的放飞,自然不可能是千穆那样的反着飞,她表面看着还是冷冷淡淡的早熟模样,但一旦涉及到她很在意——或是让她不满的事,气势就会顿变,强大到连她哥都有点不敢轻易反驳。

她现在看不惯、看了非常不高兴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千穆其实是想问的,可妹妹迅速学会了以冷脸冷眼屏蔽他的心理剖析,把隔壁实验室带过来给的资料往桌上一放,“砰!”的重响刚传出,她好似没看见他迟疑的表情,板着脸直接走了。

千穆:“……”

他轻叹一声,把本来着急需要的资料放到一边,也不耽搁,紧跟茶发小女孩冷傲的步伐出了实验室,到小女孩自己的实验室门口敲门。

宫野志保的实验室密码他知道,可自从上次他急需验证一个关键数据,忍不住在她的实验室——他自己的因为前科,被Rye改掉了密码——而待了一个小时后,宫野志保也改掉了密码,换成了一个千穆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数字。

“咚咚咚。”

千穆敲了三次门,每次相隔十秒钟,敲完又等了一分钟。

宫野志保没有来开门,甚至没有在里面不爽地冷哼,说明这次的事情竟不是一般的严重。

“……我还干了别的惹她生气的事吗?”

千穆百思不得其解。

十二岁小女孩的心思竟比王牌特工还要难猜,尤其是近期,小女孩生气烦躁的次数不断增加。

罪魁祸首从未这么无奈过。

他最近明明也给妹妹买了最爱时尚品牌的新款包包,妹妹平时爱翻女装杂志,那些超越小女孩年龄太多的衣服搭配,他也眼睛不眨全给她买了,穿不了但可以看,疗养院所有的空房间全给她当衣帽间都没问题。

他还怕她一个小孩子老呆在研究所有碍身心健康,定期就要赶她回一趟东京,让宫野明美带着她玩够了再回来。

可宫野志保就不。

她经常跟姐姐打电话,但这两年姐妹俩就见了一面,逢年过节千穆想送她去团圆,她也当做没听到,非要和千穆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待着。

千穆送她的礼物,她应该都很喜欢,可不知为何,“贿赂”的成果还是不大,平时照样对哥哥不假辞色,还大有往越来越懒得理他的方向发展的迹象。

这是千穆二十四年来,最努力地尝试哄好一个“女人”——居然还失败了。

无功而返,红发青年并没有立刻投入实验,而是坐在工作台前沉思,仿佛带着些许苦恼。

某人在一旁观察了这对兄妹很久。

对实验他没有什么发言权,但对于兄妹矛盾……基于其实也不算丰富的经验,他还能说上一句: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会有的——叛逆期?”

“……”

短暂的沉默过后,千穆冷静地反驳:“志保的心智已经超过了叛逆期的阶段,环境和人际关系对她造成的压力不大,而且,她很乖巧也很懂事,不会产生逆反心理。”

“这样啊……”

赤井秀一心想道,这不是已经完全陷入兄长对可爱妹妹的盲目认知中了么,怪不得他明明那么敏锐,却理不清小志保烦躁的真正原因……

也可能其实早就发现了,只是在故意装作不知道?

“拖下去也不是事,要弄清她的想法,直接和她谈谈如何?”

“……谈也可以,但,志保大概不会把心里话告诉我。”

因为你也不会把心里想什么告诉她。赤井秀一对这对兄妹之间的最大问题已然了解,可作为旁观者,他肯定不能说出口。

趁克托尔难得愿意在实验室跟他多聊几句,他接着说:

“早熟的孩子的确是这样……那做点什么,能让她惊喜又感兴趣的事情吧。”

“已经送了她很多礼物了,她也没有多惊喜。”

“只有在特定时间特定环境送出的礼物,才能称作‘惊喜’啊,就像圣诞节孩子挂在床头的袜子,正因为不知道一觉醒来后,袜子里会出现什么礼物,前一晚睡前才会报以期待。所以归根结底,你送得太多也太没有新意了,克托尔君。”

“……”

千穆按了按眉心,对终于展露了存在价值的卧底人士,投来了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正眼。

“似乎很有经验的诸星君,请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跟仿佛遗忘了他的代号的赤井秀一不同,他只在涉及私事的时候,称呼其为“诸星君”而非“Rye”,将关系领域划得分明。

“有是有,不过,可能会有些许后遗症,不知道克托尔君你愿不愿意。啊,不是伤身的那种后遗症,涉及到的可能是精神方面,具体多严重,要看个人的接受程度。”

千穆对赤井秀一故弄玄虚的说法不以为然:“你说说看。”

“让她帮你剪一次头发如何。”

“……?”

“志保不是对你现在的长发略有微词吗,加上平时在时尚美学方面的爱好,她应该会对帮你重新打理形象很感兴趣,更何况,这一个行为本身就代表着信任和鼓励,她会感受到的。”

“她会不会感动我不知道,但是,你们俩对我发型的关注度,看来都不低呢。”

赤井秀一放着情报不看的“不务正业”,千穆已经懒得再理会了——如无必要,他不想跟这个男人多加接触。

全因为血压飙升时带来的不妙预感太过强烈,千穆对这个熟悉的开场心生警觉,因一个契机把他黏住不放的警犬已经够多了,被祸害得极惨的他不想变得更倒霉。

放开“信任”让赤井秀一闲逛,是出于对抗剧本的目的,其他时刻没有对他和颜悦色的必要。

所以,千穆心情不好,打算用最直接的方式把这只狼犬赶远点。

他一下变得极不客气:“主意不错,但志保从来没有尝试过,贸然上手伤到自己就麻烦了,Rye,既然你在养护头发上面这么有经验,干脆让她先拿你的头发练习,你从旁指导如何?”

“唔,可以的,确实应该先练习一下,这也是对你的安全加一层保障。”

“……”

千穆的视线好似从来没往旁边转过,刚才有人说话?实验室内只有他一个人,其他的全是空气。

赤井秀一见他面无表情地无视了自己,很是自觉地把沉默当做了默认,当天晚上就跟宫野志保说了这件事。

宫野志保震惊到愿意跟千穆说话了。

“哥?你真愿意让我给你剪头发?真的吗?让我来?”

她惊讶怀疑却又两眼发亮蠢蠢欲动,比实验获得新发现、一夜间收到一百个限定款包包还要惊喜数倍,倒是终于有了点十二岁小女孩该有的模样。

千穆还能说什么。

“嗯、真……的,你想什么时候剪?我全程配合你。对了,你可以先拿Rye练习。”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长发飘飘的可恶卧底一眼,不是怒视却胜似怒视,威胁含义更深,“反正Rye头发够多,也够长,当做练手对象正合适,对吧?”

赤井秀一当然回答:“没错,我也会全程配合,放开手练习就是了,不过我建议,在练习之前,我们先商量好修剪的方向,选一个适合克托尔君的发型……同为男性,我应该可以给志保你提供不少建议。”

宫野志保:“!”

叮咚——宫野志保对厨房杀手·嫌弃得要死·Rye的好感度上升了。

她的兴趣高到一秒丢下一旁无语凝噎的哥哥,当天就跟赤井秀一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甚至拿出做实验的热情,连画了好几个方案设计图,第二天就拿给千穆选。

千穆:“……”

“我记得,应该只是稍微地,修剪一下过长的头发吧?这些是什么东西,剪个头发为什么还需要设计图?男人的发型随便一点就好——”

“怎么了,Rye说了,男人的发型也需要讲究,这可是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精神面貌的重要象征!哥你以为只要用简单咔嚓几下剪断就行了吗,你在科研上的严谨呢?”

“……”

“我们讨论过了,你的头发有点微卷,剪太短不好看,换个风格应该会亮眼,你不愿意就算了,剪到肩上面一点点差不多,刘海也要好好修一下,现在不止遮眼睛,还影响你的气质,难道你想24岁就变成阴沉发霉的中年研究员吗?”

“阴沉……发霉……”

“哼,虽然只是假设,但你再这样下去也不远了。哦,Rye说了,你的发质跟几年前比明显差了很多,现在用上护发素和精油还有救,我拜托他推荐了几款,你拿回房间,今天开始就要用上,知道了么?”

“……”

世界最大黑恶势力的BOSS,被一个十二岁小女孩扭着头,冷哼着凶了。

继贝尔摩德之后,宫野志保成为了第二个能把BOSS怼到哑口无言的勇者——不,贝尔摩德都没她这么凶。

还好她并不知晓怼的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比Gin还恐怖一万倍的BOSS本尊,这时还能有恃无恐地双手环胸,斜视过来一个强硬的眼神:“Rye要帮我练习了,哥,散步你自己去,不要带上Rye。”

“……志保,你,不去实验室了吗?”

BOSS的表情被怼成了空白,火红的眸子里竟显出一抹呆滞。

在对他有专属滤镜的小女孩眼里,千穆哥仿佛突遭沉重打击,一时没反应过来,短暂地多了两分掉毛似的可怜兮兮。

但她意志坚定绝对不会动摇——

“不去。我要练习,争取上午练习完下午就实践,把你乱糟糟的头发一举搞定。”

“竟然,连实验室都不去了……”

BOSS的身形微不可见地晃了晃。

不过,来自妹妹的打击,还不是他心神震荡的全部原因。

“志保,你和Rye……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好到隔上几句话都要带一句“Rye”。

好到欣然接受Rye的指点,把他那一套歪理视作正典,反噬到已经刻意屏蔽掉Rye的自己身上。

宫野志保只给了兄长大人轻飘飘的一句回应:“我和Rye结成了‘养生汤理发修习加克托尔身心健康维持联盟’哦,最近私下交流确实多了一点,但也就那样。联盟不需要哥你的参与,你老老实实听话就行了。”

千穆:“?”

望着小女孩带着理发工具走远,沉默的BOSS抬手,拍了拍起伏弧度过大的胸口,仿佛也在尽力摁下直抵太阳穴的血压。

赤·井·秀·一。

这个可恶的、阴险的、毫无底线的……放着满研究所的情报不看,偏要另辟蹊径哄骗小女孩信任的无耻薪水小偷!

赤井秀一很会自己给自己找存在感,逼得千穆第二次正视他,便携带起如此滔天的杀气。

千穆心知不能再放任下去,还散什么步,他上午连几乎想扎根不走的实验室都没去,就是要旁观那两个“新晋盟友”认真练习。

他们练习的地点选在室外,估计是因为今天天气很好,顺便透透气。

宫野志保事先就做足了功课,一只手捏着理发专用的小剪子,另一只手捞起男人的一缕黑发,神色专注地把剪子对准发端,斜斜地剪下去。

咔嚓咔嚓,一点点碎发刚落下,就被春日带暖的微风吹走,还省了一会儿做清洁的功夫。

是摘掉针织帽,身上围着遮布的男人先看到了千穆。

大概宫野志保刚皱着眉开始动手时,千穆就来了,但他一直没有上前,只是站在侧后方的树荫里,静静地看着。

赤井秀一的眼角余光刚捕获到他的身影,心头就升起了“果然来了”的安然,要是克托尔这都没反应,那才叫奇怪。

而且,他会抛下重中之重的实验到这儿来,显然不是心血来潮,单纯为了在旁边欣赏妹妹努力练习的身影。

赤井秀一等到了他终于迈步,走出了树荫。

“志保的动作已经像模像样了啊,真厉害。”

“掌握了技巧就很简单……哥?你什么时候来的?等等,你手里的那是——”

“在旁边看了看,我对理发也有点感兴趣了。”千穆微笑着走来,自带的理发工具在掌心轻敲,“怎么剪我差不多弄明白了,应该不会有问题,Rye,介意让我试试吗?”

宫野志保的脸上浮现些许愕然,她有点想阻止,因为千穆哥拿出来的“工具”……不太对劲。

——哥!你从哪里摸来的水果刀?!

唰。

千穆已经拔掉了刀套,刀刃避开了宫野志保的方向,白晃晃的反光,却照进了偏头看来的赤井秀一眼里。

赤井秀一:“不……”

“不介意”还没能说完。

千穆已站在他的身后,左手将他顺直的长发撩起了大半,拇指随意地在上面滑了滑,便隔着一层手套,将他的头发夹在了自己的虎口之间。

随后,刀刃抵在了被抓起的这把头发正下方,森冷寒意与没有长发遮挡的后脖颈贴紧,近乎没有距离可言。

赤井秀一后颈的皮肤倏然暴露在空气中,明明今日温度适宜,刀身最锋利的位置也未直接与他相抵,那片皮肤表面仍旧浮起了一小片受冷的细小颗粒。

千穆面上的神情是淡然的,细密睫毛垂下,在眼下投落出小块的阴影。

除了这个奇怪的——稍微翻转角度,再稍微用力,似乎就能将男人的脖颈轻松切断的举动,他并未释放出杀意,哪怕是握住刀柄的右手,也带着寻常的平静。

“如果我想给你换一个发型,你也不介意吗?”

这是只有赤井秀一能听出真意的冰冷威胁。

宫野志保在旁边还一脸莫名,她让开位置后,站在了两个男人的左边,千穆的细微动作做得很不明显,刚好又被角度和赤井秀一的长发遮挡,她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千穆动作中暗含着的危险。

“不介意。”赤井秀一淡定道,仿佛没有觉察到话语间要把他脖子切断的警告。

他还紧接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克托尔君,如果你相信等价交换,我也可以尝试把信任交付给你。”

“抱歉,我只相信,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公平交易。”

FBI话里话外的试探暗示有几分真几分假,千穆并不想浪费时间去分辨,一律作废话处理,他的回复同样毫不上心。

话音落定时,握刀的手不再犹豫,朝着某个方向冷漠地用力。

“呲啦——”

宛如细帛齐断。

千穆扔掉了手中那一把断口整齐的长发,赤井秀一和宫野志保下意识看向地面时,那些数量不知多少的发丝已经全被风吹散,转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哥,这是你给Rye选的发型……?”

宫野志保回过味来,眼中除惊讶外,顿显难言的复杂。

千穆随手把锋利的水果刀塞回刀套里,收好以后,才用没有摸过赤井秀一头发的那只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他留短发不也挺合适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实际效果——希望他能喜欢。”

“我去厨房做饭吧,你们继续练习,到点了记得回来吃饭。”

他说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宫野志保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异,想跟着千穆一起去厨房,却被他温声提醒了练习的目的,只好思索着倒了回来。

她猜出了千穆哥对Rye有意见,可能是因为她和Rye结成针对他的同盟,可他对Rye还不放心——但这大概只是真相的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宫野志保怎么都不可能猜到。

毕竟她可不知道赤井秀一其实是个卧底,甚至在最初版本的剧本里,这个卧底就是靠碰瓷她姐姐宫野明美进的组织,捎带着蹭了她这个深受重视的天才科学家的地位,后来竟然还把宫野明美利用完就转头离开。

千穆正是因为这点,才绝对不可能信任赤井秀一,他不得不再次出面,警告这个脑回路不正常的卧底别打歪心思,宫野志保不是他能利用的对象。

千穆觉得,自己已经明示暗示,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卧底感兴趣的机密,全都摆在研究所里,再不按套路出牌,也不用把人打发滚蛋了。

他会直接处理掉他。

赤井秀一是剧本中的重要人物又如何,他可以把早该死的人都救活,也可以亲手,把必须活着的人给弄死。

卧底就该干卧底该干的事,赶紧找齐他要的情报,然后,赶·紧·滚·蛋。

千穆对赤井秀一的期望就这些。

——所以,希望赤井秀一能配合一点,听懂警告后,别让他再费第三次口舌。

事实上,赤井秀一确实听懂了。

他事先准备跟宫野志保打好关系时,就预料到克托尔会有反应,只不过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被他贸然戳破不平稳心态时,都没有漏出来的杀意,竟然随刀刃一起抵住了他的后颈。

其实赤井秀一或多或少有点冤,想继续作死试探克托尔的想法是有的,但他并没有利用小女孩的打算。

他如今的情况跟原始剧本截然不同,只能用“轻松到像在做梦”来描述,根本没有绕圈子的必要。

关注并且想要层层解密的对象,从始至终只有克托尔一人。

曾经,赤井秀一以为,克托尔是彻彻底底的乌鸦中的一员,神秘而危险,自愿与血腥相伴。

两年后刚重遇,赤井秀一又以为,克托尔是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的谜团中心,性情与外表都颠覆了从前,他必然深藏大秘密,才会和一个方便控制的天才小女孩一起,被组织圈在偏离人间的空旷研究所。

到现在,赤井秀一好似抓到了直连真相的线头。

克托尔对助手小志保的态度,没有恶意,没有利用,不掺杂任何阴暗面,他是真心把她视作“妹妹”,将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确实把这个小女孩保护得很好。

赤井秀一怀疑过这份感情的真实性,因为在藏污纳垢的组织中,这样的真情,简直像开在无光黑暗中的昙花般不可思议,他见过那么多只性格迥异的乌鸦,克托尔大抵是独一无二的黑白交杂,他庇护的宫野志保几乎还是白的,如何不让人震惊。

想到这里,赤井秀一从遮布下抬起一只手,拨弄掉颈边没被割干净的几根碎发,发丝有点扎人。

克托尔用刀比着他的后脑勺,故意只横着切断了一半的头发,还剩了一半仍长度过腰,这一半长一半短的发型,果然神奇。

正巧,被照顾得极好的小女孩叹了口气,以大人的口吻代兄道歉:“不好意思,我哥似乎因为要被我糟蹋头发,心情不太好。”

“没事,刚好我也想剪成短发了。”赤井秀一说。

宫野志保没信他这句话,但她道歉是出于礼貌,双脚始终站在兄长那一边,自不可能揭穿。

她踩着垫脚台重新回到赤井秀一身后,在拿起小剪子前,蓝色的双眼打量了男人的侧脸稍许,目光变得稍显漠然:“我哥看你不顺眼,也没有错,主要原因在你自己。”

“我的错?”

赤井秀一有些好奇宫野志保会说什么,结果小女孩调低了对“Rye”的警惕心之后,说出口的话反而不客气了。

“只能是你的错吧。大人都是擅长遮遮掩掩的生物,在你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但很遗憾,我哥最不吃这一套。”

“呃……其实,在成年人的世界,保持距离是礼貌,也是大家默认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赤井秀一斟酌言辞,为在自己看来没毛病的行为做着解释,普通人的世界便是如此,更不要说他还多了一层暴露即是死的伪装。

“啧。”茶发小女孩却是更加不给面子。

她用小剪子修整起男人被哥乱剪出来的发尾,口中说出的却是直戳成年人心肺的犀利之言:“你不是想和我哥成为真正的朋友么?虽然你们有时候怪有默契的,但关系根本不像几年前就认识的熟人。如果成年人的交友方式就是这样遮遮掩掩,那当我没说。”

赤井秀一:“……”

他想和克托尔做朋友……小女孩还是太小看成年人世界的复杂了。

不过,让她这么认为,可以为他对克托尔的关心做解释,赤井秀一便没有再多解释。

宫野志保发出了“果然如此”的轻哼,自大的大人还在被“成人世界的复杂”所迷惑,她就已经洞悉了真相。

“先强调,我没有完全信任你,只是确认了你对我哥的关心是真的,你……的话,应该能帮到他,才会给你提醒一句。”

宫野志保冷淡道:“我哥在想什么,我从来没有摸透过,也许根本没人能摸透。但想靠近他,并没有那么难。Rye,你得把你的真诚拿出来,等价交换。”

“……”

赤井秀一的双眼微微睁大,幸好身后的小女孩看不见。

小女孩也不知道,她犹豫了很久才说出的一句提醒,给沉默的男人内心带来了多大的震动。

赤井秀一在这个瞬间,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克托尔。

他想到了克托尔那次仿若受到巨大刺激的异常,还有克托尔在畅快却不知为何充满惨烈的笑声过后,向他大方敞开的实验室。

某个此前短暂想到过、可立马就被排除的荒谬可能,再度在脑中浮现,而这次上浮之后,便久久无法拔除。

宫野志保忽然停顿下来,剪子迟迟没有移动。

在许久以后,她才用轻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人’,气息很相似,但,还是不太一样。”

“哥也和‘那些人’不一样,你们更像……不对,你们也不像,可是……”

宫野志保用不清凌乱的话语,证明她心中已是纠结不断。

她是个谨慎细腻的孩子,冒险和赌博都不是她的风格,可千穆哥的境况日渐见下,以她的弱小力量根本没法帮到他,她也选择铤而走险,赌那不确定中的确定——Rye就像他总是熬煮得很软很细的汤那样,是一个本质温柔的人。

他跟自己不同,是他的话,他不是“那里”的人的话……肯定能帮到千穆哥。

所以,跟她当初在走投无路下,被迫打给Gin的那个电话也不同。

宫野志保下意识抓住一缕男人还没被剪断的长发,好似以此来再度定心般,认真、紧张、恐惧地,在他耳边细声问道:

“……Rye。”

“你能够帮帮他吗?”

被小女孩抓紧的长发拉扯着头皮,带来了明显的刺痛。

赤井秀一并不会责怪她,他只是又一次被这个勇敢而聪慧的孩子震撼了。

原来,不止赤井秀一自己。

克托尔,甚至还有宫野志保,他们都在往一盘真假难分的疯狂赌局中下注,等待一个不知生死的结果。

原来,之前就已经错过了一次真相。

赤井秀一再度回忆起克托尔与他“结盟”时的画面,红发青年的笑容,笑声中深藏的不甘反抗,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他知道了组织藏起来的秘密,被限制了自由,身体与精神都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摧残,身边还带着一个需要保护的孩童,只靠自己必然无法脱困。

那么,“Rye”的出现就是一个机会。

只要作为监视者的“Rye”,不向外传递真实的情报,被锁死困在这里的红发青年,就可以得到还算轻松的喘息余地。

情况或许还要更糟……因为克托尔甚至没有多花时间试探“Rye”的底细,就义无反顾地将不能外泄的秘密揭穿,若非他因为某些原因时间紧迫,没法长久耽误下去,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如此草率。

——在那时候,克托尔就向他发起了最真诚的合作邀请。

最不可能信任他的人,真的向他托付了全部的信任。

赤井秀一理清头绪后,不禁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悔。

怪不得克托尔会催促他行动,因为他的确浪费了太多时间。

也怪不得方才,在他试探着说出等价交换时,克托尔会是那番反应:他估计对他故意的拖延失望了,根本不信他会还给自己同等的信任。

……真是麻烦啊,没想到事情发展会变成这样。

赤井秀一暗叹。

纵使脑中已经过了这么多念头,现实中的时间,还停顿在小女孩豁出去的询问之后。

他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我愿意。”

“…………你说,你愿意?”

“是的,我或许就是为此而来。”

当赤井秀一解开遮布起身,宫野志保放到旁边置物架的剪刀,也被他取到自己手中。

咔嚓声很是干脆。

最后一半长发掉到了地上,男人没管自己随手一剪的结果,在茶发小女孩身前蹲下,手掌在她的发顶轻揉。

“我需要再做一次确认,这一次确认,对于我,对于克托尔,还有你,都至关重要。所以,女孩,原谅我还要再拖延片刻。”

宫野志保眼中的慌色淡去,审视完赤井秀一严肃而凝重的神情,她迅速恢复了超越年龄的冷静。

“……你也是个粗心大意的大人呢,这么简单就暴露出来,不怕放心得太早,我拿你的命,换我哥的自由么。”

“哈哈,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的命可没有你哥哥那么值钱。”赤井秀一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将这次谈话作为我们的秘密如何?”

“可以,但我也要再确认一下……Rye,你能保证,你是真心的吗?”

“放心吧,女孩。”

赤井秀一说。

“我是会因诱饵在前而冒险的野兽,而谨慎和怀疑同样是本能。既然有人抢先把受不起的礼物强送给了我,那就没办法了。”

“我不敢欠这么大的人情,自然会遵守等价交换的原则……把我这里同等分量的回礼,全部还给他。”

用真心换真心。

赤井秀一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

等他准备好以后,就会如克托尔所愿——也把自己全部的信任,一分不少,全交还给他。

“这笔交易到最后,是互利互赢,还是谁亏了,谁赚了呢……”

依旧充满不定因素的赌局,值得跟注。

FBI王牌卧底和天才小助手的秘密联盟,正式结成。

千穆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发现,小志保紧接着他的步伐,把赤井秀一剩下那一半长发霍霍完以后,心情好了不止一点。

奇怪的是,被志保霍霍了悉心呵护的长发的赤井秀一,心情看上去竟然也不赖——这才是值得怀疑的点。

难道他恐吓的力度还不够?还是赤井秀一这个人脑子就有问题?

千穆困惑了三秒,就无所谓地将其抛之脑后。

反正经此一遭,赤井秀一总会消停一点,再等一阵,万恶的薪水小偷就能带着情报滚的远远的了。

——直至被这位绿瞳狼犬猛然贴近的前一秒,冷酷无情的BOSS还这么坚信着。

“克托尔。”

“?”

“两年前我护送的艾利克斯博士,其实是你,对吗?”

“不知道你在说……”

“绿川航没死,你放走了他,这才是真相。那就没问题了,我会想办法救出你和志保,你只需要继续保持,配合我就行了。”

千穆:“?”

救谁?

——谁,要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