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含营养液3000加更)

宫野志保在一个月前,就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位新的监护人。

是监护人,而非保姆。

从字面上理解,监护人是比保姆重要的多,也亲密的多的关系,监护人需要关心被监护对象的方方面面,承担起教育与保护的义务,而非仅仅照料好她的衣食住行。

但宫野志保并没有期待两者的区别。无论是保姆还是监护人,她都没有想要亲近的念头,像以前那样保持距离,偶尔提出自己的需求,就足够了。

监护人的存在,大概是为了加强对她的管理,就像很小的时候,被安排来照顾她的陌生男女那样。

他们会严格的控制她的一日三餐,保证她的身体健康,也会更加严厉地监督她的学习,催促她尽快完成日程表上的每一项安排。

既不像对待未成年的孩子,也不像对待宠物。

因为无论是孩子还是宠物,都有旺盛的好奇心与活力,而这些是宫野志保没有的。

“监护人”们不给她飞出栅栏的机会,他们让宫野志保很早就认识到,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不管她飞到哪里,笼子都会跟随着她,她的未来早已定好。

——工具。

她在别的孩子还懵懵懂懂时,就理解了这个词汇的含义。

再大点的时候,宫野志保看到随意翻来打发时间的记录片中,出现了一段段机械铿锵的流水线画面,忽然对自己存在的意义更理解了。

让一个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变得沉默,变得死气沉沉,是环境和大人的错。

她不管如何跟着保姆更换住处,真正身处的环境都不会变,提着鸟笼的大人也不会改变心意,打开牢笼让她飞走。

这一次也一样。

茶发女孩以超越年龄太多的成熟思维想着,眼眸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一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人偶,冷漠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志保,你的新监护人想知道,你喜欢什么风格的房间?家具和墙布喜欢什么颜色?对了,你还有别的什么要求,比如想要的玩具、喜欢的装饰……都可以提出来哦。”

保姆用不变的温柔嗓音询问着,每次跟她说话都会特意蹲下,方便她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宫野志保不用看就知道,保姆在真心在为她高兴,因为这位家庭背景不明,对人冷冷淡淡的小女孩,终于能被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带走,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了。

保姆并不知道,她被带走反而可能更糟。

宫野志保以为自己习惯了,不管再被怎么扔来倒去,亦或者与关系淡漠的保姆分开,她都不会有感觉,可事实却是,她的心情一下变得很不好,心里闷沉沉的,这种情绪大概叫做难过。

“我没有喜欢的,怎么样都可以。”

换一次住所,就会被问同样的问题,除了第一次,后面她每次都这样回答。

“哎?不要害羞呀,志保。那会是你以后的家,当然得按你喜欢的样子来——你的监护人是这样托人转述的呢,看得出来真的很关心你。”

——不,只是说说而已,“那里”的人,不会真的关心一个十岁小女孩的想法。

即使已经证明了她是一个有用的天才。

没意思,她才不会当真。

宫野志保有时候会想很多,只不过她从来不说,尤其是还带着孩子气的那些。

“书房里的书,都要带过去。”

“那是肯定的呀,你现在的房间呢?东西都要带过去吧,布置都保持原样?啊,要不要换个风格?把床单和柜子都换成粉色,再买一些可爱的娃娃……”

“不要,我不喜欢,房间越简单越好。”

“可是……”

宫野志保忽然感觉很不耐烦,她为什么要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比起去想那些普通小女孩喜欢的娃娃、玩具、漂亮公主裙,还是学习看书更有趣。

“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要去看书了。”

茶发小女孩冷淡地说完,将拖鞋踩得啪啪响,回楼上书房的步伐比以前更快。

除了打扫卫生时,保姆不会擅自进书房,而她的书房虽然整洁,却比很多成年人的书房更大更宽,放眼望去全是书架,摆满对常人来说形同天书的专业书籍。

墙角放着一个可移动的阶梯,方便身高不够的她随时取书。但此时宫野志保站在书架前,仰头,没有目标的目光徒劳地摇曳着,半晌后看到的,是自己的脚尖。

小女孩抱着腿,坐在两排书架中间的夹缝里,取下后没有放回去的书堆盖过了她的头,从外看不见她的身影。

就这样坐了很久,宫野志保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没看完的书,默默消磨掉到晚餐前的时间。

宫野志保好似不曾受未来改变的影响,仍在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过着单调的生活,一月一次与姐姐的见面,她也只是平常地告诉姐姐,有新的人要来照顾她,她又要搬家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会更少,让姐姐不要担心。

可她还是看到了姐姐担忧的神情。

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宫野志保在搬家的前一天,早早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深夜也没能睡着。

保姆已经睡下了,她无声跳下床,故意发泄一般光着脚,将拖鞋踢开,悄悄跑进了书房。

书房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也是最熟悉的地方,仿佛在这里,她才能安心。

换去新居所后,据说书房会修整成跟这里一模一样,书也会全部搬过去,可是……还是不一样。

她把自己蜷缩在老地方,任由从书影中透出的黑暗,将自己小小的身躯包裹,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被焦急的保姆找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九十点的样子。

“志保!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要赶紧收拾了呀,你的监护人已经到了。”

“唔……到就到了,等等不行吗。”

宫野志保把迷糊的小脸蜷进臂窝,下意识发出了烦躁的牢骚。

“……哎?”

保姆被她的反应震惊到了。

照顾宫野志保好几年,这个小女孩几乎没让她操过心,早上会自己乖乖起床,只要露面,便是让人偶尔会怀疑谁才是大人的清醒状态。

小女孩从来没对她撒过娇,肢体接触只限定在必要的时候,说话除了简略的提要求外就是客气,哪里能想到她还能这么……

“啊,志保,你怎么没穿鞋?”保姆忽然注意到重要的细节,立马急了,“这可不行啊,穿得还这么少……这孩子到底在书房睡了多久?”

也顾不上跟还等在楼下的那位先生说一声了,保姆急匆匆将宫野志保抱起,回到她的卧室,给她换上足够保暖的厚衣服,再把鞋袜好好穿上。

换成以往,宫野志保早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清醒,随后清晰明确地要求自己来。

然而,她今天的困意竟是出奇的沉,不仅没有迅速醒来,在床边坐着坐着,又不知怎么睡了下去,枕着随手抓来的被角,闭着眼把自己蜷成一小团。

保姆只是去卫生间给她拿毛巾擦脸的功夫,回来一看,小女孩居然又睡过去了。

“哎,昨晚休息得不好吗,可是……”

保姆正左右为难时,身后响起了几声节奏有序的敲门声。

门外的人只轻轻敲了几下,便用沉稳的嗓音问道:“不好意思,我方便进来吗?”

是那位监护人先生。

他在楼下等了大半天,迟迟没等来保姆和宫野志保,可能以为她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便上楼来看了。

毕竟是女孩子的房间,成年男性没有选择直接开门进来,而是先在外面询问。

小女孩的卧室收拾得很干净,因为年龄还小,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私人物品,不过,保姆倒因这个举动对他多了一丝认同,很快应道:“没有关系,您请进。”

于是卧室门打开,身穿白色大衣的红发青年走了进来。

右手落在后方,轻轻带上门,他的视线先礼貌地在保姆面上稍作停留,微微颔首后,便越过她,看向还缩在床边的茶发小女孩。

保姆轻抚着宫野志保的后背,有些局促,又有些紧张。

局促是因为,这个初见只觉得帅气亲和的青年身上,有着一股特别的气度,虽不凌厉,举手投足间,皆透出一股隐隐强势的威迫感。

只不过,他至少看上去很好说话,对志保也相当上心……志保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睡着了,还不小心耽误了这么久,这位先生会不会表面不显,心里却不耐烦呢?

保姆紧张的就是这个,很担心小女孩的行为会给新监护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千穆的眼角余光瞥见保姆倏然紧绷的表情,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他吩咐过后,负责给宫野志保挑选保姆的人没有阳奉阴违,的确换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保姆。

就是想象力有点太丰富了,人还没接走,他就快被脑补成没耐心不负责的家长了。

“西川小姐照顾志保多久了?”

“啊,有五年了。”保姆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还是如实回答。

“原来如此……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您青春中最美好的岁月,都花费在了志保身上。”

千穆脑中闪过保姆的资料,在微不可见的停顿过后,他来到床边,并未在第一时间关心小女孩,而是再度看向保姆,唇角勾起带有真心的弧度。

“请接受我的感谢和敬意,您将这个孩子照顾得很好,还有……也请让我代替这孩子向您道谢,谢谢您的付出。”

“……啊?啊!不、这怎么好,请别用敬称,我也不是……”

保姆懵了几秒,顿时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克托尔先生您太客气了!照顾志保是我的职责,我才应该感谢这份珍贵的工作……帮我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

千穆笑着摇头。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性,年轻美貌,前途无限,虽然起初是为了高得吓人的薪酬,才选择做保姆这行,但她一当就当了五年,期间从没谈过恋爱,把几乎全部时间都花在了难以相处的小女孩身上。

这份用心,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的,连十岁小女孩都明白。

宫野志保可能曾想要对西川小姐表达谢意,但她因为性格,亦或是别的原因,没法将心里话说出口。

千穆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觉察到了她这份藏得极深的心意,于是他开口,帮转述了这份感谢。

“还请原谅,冒昧地问一句,西川小姐家里的债务问题,现在解决了吗?”

“是!在这里工作的第二年就还完了负债,所以真的很感谢!”

“那就好,我等了几年才闲下来,可以把志保接过去照顾了,与西川小姐的雇佣关系只能结束……您的未来能够顺遂,我与志保也能安心了。您对下一份工作有想法吗,要是没有头绪的话,我可以为您介绍一份工作?”

“不用不用!我正好打算趁这个机会,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呢…其实,这些年攒下的存款,大概够我什么也不干二十年了,感激实在是难以言喻……”

两个大人就在宫野志保的儿童床边你来我往,你感谢我我感激你,真诚之余客套更不少,听得闭紧双眼的小女孩分外呆滞——

是的,宫野志保没睡着。

准确来说,她只是在装睡。

宫野志保在装睡的第一分钟就后悔了。

她起初是震惊和迷惑于自己在迷糊中竟然赖着不想动,还任由保姆帮她穿好衣服的行为,下一瞬却陷入了深深的羞耻中。

因为她随后就发现,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抓住了保姆的衣摆,还抓得相当紧实。

保姆忙着关心她的身体,一时半会儿没有发现——不行,不可以,绝对、不能让西川小姐发现!

被发现了会很尴尬。

天才儿童宫野志保短暂十年的生命里,可以聪慧、高傲、冷淡、成熟,却从未有过——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窘迫。

好似自己小心翼翼藏进树洞的松子,差点就要一颗颗滚落出来,被树洞外蹲守的人看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抗拒得如此强烈,总之,坚决不允许就是了,松子必须赶紧扒回来。

所以她干了可以计入人生里程碑的一件事:装睡。

然而,这竟是更加后悔且羞耻尴尬别扭的开端。

——阿方索·克托尔,或者,源千穆。

这个红发红眼的青年,她未来的“监护人”,初次见面时,就瞬间晋升为对宫野志保专攻的“克星”。

谁知道他怎么看出来……不对,是毫无根据乱猜的。

他居然擅自代替“我”,向西川小姐表示感谢!还说感谢西川小姐的付出……

拼命装睡的宫野志保:“……!!!”

她自认如老人般沉定的内心世界,禁不住一阵咯嘣哐啷大地震。

呆滞过后,完全不像她会有的五味具杂,一股脑从心口奔涌而出,化作鸡皮疙瘩传遍全身。

红发青年——当然,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每情真意切地说上一句,宫野志保的鸡皮疙瘩就起上一片,恨不得立刻爬起来阻止他不要说了,她没有这么想!没有!

十岁的小志保功力尚且不足,要是换成十七岁,已经经受过千穆哥熏陶的大志保——灰原哀,这时候就该淡定地睁开眼,朝连小女孩都逗的恶趣味大人扯出一个嫌弃的假笑。

可惜十年后火箭筒还不存在。

小志保只能顶着一张快破功的小脸,硬着头皮继续装睡。

但立马,保姆被红发青年短短几句话惊吓到,忍不住站起身。

宫野志保抓住她衣摆那只手,出于不敢妄动让人觉察的心态,一直谨慎地没松开。

结果保姆这一站!

宫野志保反应还算快地松手,没让保姆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她的事实,但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她被迫松开的手指头,僵在了半空中,堪堪停留在了保姆的身后。

原先有保姆侧身挡住,这下抬起的那只胳膊完全暴露,即使保姆看不见,在场的另一个人,所处方位恰到好处的另一个人——

完完全全、被看到了啊!

不对。

宫野志保迅速反应过来,这个监护人恐怕一进门就发现了,不只是手的细节,还有她的真实想法。

他根本没有蹲在树洞前窥看,而是毫不客气地直接伸手,把她藏好的松子全取了出来。

他似乎还找到了全身躲进暗处的她,将遮挡外界天光的盖顶,微笑着打开,正俯身,往里看。

——被看穿了。

头顶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宫野志保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似乎想到了什么,茶发小女孩禁不住微微发抖,悬空的手也没法再僵住,而是缓缓地、缓缓地下落,最后一瞬,有如触电般缩回胸前。

而这些变化,还在跟对方笑谈的保姆一无所知。

宫野志保看不见“监护人”的表情,但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必然正用恐怖的视线锁定着她的细小动作,用温和的表象作为伪装,内心则在平静地、冷酷地评判她的表现。

她得到的评价,只会是【不合格】。

——好、可怕。

这一次遇到的,大概是比以前的“监护人”还要恐怖的男人。

宫野志保越发不敢乱动,可是身体的微颤怎么都止不住。

小女孩几乎要被自己揣测出的恐惧淹没。

这些恐惧,不是短暂几分钟就产生的,而是在很久以前便开始一点点堆积。

过去被她拼命表现出的冷静遮挡住,如今,却因一个洞悉全部的男人的突然出现,安全感尽数消散。

她害怕被发现。

如果剩下的“那些”,还是被发现了的话——

“……”

千穆的确看穿了宫野志保的心思,包括她此刻正在想的内容。

他是真的很无辜。

不能否认,他好像,是培养起了一点点吓唬人的兴趣爱好……但逗弄的对象只限于那几个固定的人选。

无关紧要的路人可不在取乐的范围内,小孩子就更不可能了。

……他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没想到宫野志保小小年纪,脑补能力便如此出众了,不愧是十几岁就能当上研究所负责人的天才少女。

只是,这也侧面反映出来了一个问题。

这孩子才十岁,就变成了这幅敏感又警觉的样子,足以说明她受过不小的刺激,幼年经历非同寻常。

在他还没有过来的前五年,原BOSS派来的人,到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才把人养成了这个样子?

事实证明,千穆此前的预料完全正确,宫野志保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放任不管很危险,只能由他亲自带在身边。

千穆假装没有看清那小小身躯的颤动弧度,继续对保姆西川小姐道:“志保的行李收拾好了吗?大件的不急,搬家公司待会儿会上门搬运,这次把她的随身物品带走就行了,日用品如果没有用习惯的可以不带,家里都准备了新的。”

“除了书房里的书籍,志保没有一定要带走的东西,我只帮她收了一些衣服……”

“说起这个,她平时最喜欢穿什么衣服呢?裙子吗?我对女孩子的爱好不是很了解,只能向西川小姐您请教了。”

话题一打开,保姆便兴高采烈地将小女孩的日常习惯一件一件全倒了出来。

其实内容也不多,顶多只有宫野志保习惯用什么牌子的牙膏,穿哪种颜色哪种风格的衣服最多……

都是十分琐碎的小细节,说起来甚至有点啰嗦。

但宫野志保绷起的背脊越来越紧,惶恐于“监护人”对自己的了解还在加深,又猛地回想起来,以“那些人”的习惯……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后,肯定,不会放过对她十分熟悉的西川小姐。

想到这里,宫野志保在极度害怕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挣扎的念头。

她不打算装睡了,现在就要坐起来,至少要趁“监护人”的耐心没被完全磨灭,立刻将西川小姐支走——

“谢谢您,西川小姐,我全都记下了。”

很奇怪。

这道温润仿若没有棱角的嗓音,竟然还是平和的,里面甚至再次带起了感激。

“小孩子睡的比较久,她昨晚还没休息好,就不要把志保叫醒了,我抱她下去吧,这样在车上还能继续睡会儿。对了,这栋房子的钥匙您不用归还,房产已经转到您的名下了,算是我个人送给您的礼物,还请不要客气地收下。”

“……这怎么能行!!克托尔先生,您不用——”

“哈哈,我也是有私心的。这次走得仓促,志保不是还没有跟您告别吗,等她以后安顿好了,还能随时回来拜访,亲口对您表示感谢,西川小姐要是搬走,她想道谢不也没有机会了吗。”

听到这番话,宫野志保的动作蓦然顿住。

她全是负面猜测的心,似乎正在被另一种怪异的情绪侵蚀……不行,不能放松警惕,也不能相信虚假的伪装。

小女孩仍旧闭紧双眼,保持着安安静静熟睡的样子,但和此前相比,覆盖全身的紧张,却是不由自主散去了不少。

然后,她就被抱起来了。

“监护人”单手托住她的腿,茶发小女孩侧身靠在他的怀抱中,头枕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

鼻尖贴到了柔软的大衣表面,她没闻到别的复杂味道,只嗅到了些许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很奇怪,但并不难闻。

“是这样抱吗?我只看过别人抱过小孩,自己没有实践过。”

“没问题的,克托尔先生很细心呢,你们先下楼吧,我去拿行李。”

因小女孩就在近前,两个大人都将声音放得很轻,下楼时的脚步更是轻到没有声音。

宫野志保几乎没感觉到抖动,就被抱出了家门。

等在外面的司机及时下车,为他们打开车门,宫野志保这时才身形晃荡,下一刻就被稳稳放到了后座,再等了一小会儿,毯子盖住了她肩膀以下的位置。

“监护人”没有上车,似乎去接保姆收拾好的行李了,还要一阵子才能出发。

宫野志保下意识拽了拽毯子,在毯子快从肩边滑落前赶忙稳住,根本不敢乱动。

还好司机也没在车上,没人直视她犯傻的瞬间。

但宫野志保还是心情微妙:“……”

她还没做好跟“监护人”面对面的准备,至少在车上并不想跟他说话,哪怕必须顶住这份尴尬,也想拖得越久越好。

所以——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如此棘手的问题,天才儿童也难解。

宫野志保强作冷静,耷起眼帘纠结着,思考着……

……

千穆隔了二十几分钟,终于坐上车时,茶发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这回是真的睡找了,而不是装睡,看来她面不改色地乱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把自己累得不行,强制性放松了神经。

伸手把垮下来的毯子往上轻提,千穆轻声吩咐司机把车开稳,便颇有兴趣地托腮,正式打量起这位剧本钦定的天才女科学家。

经过小短时间的观察,他觉得这小孩还真是有趣,不用逗都很好玩——当然,他不会真逗的,他可没有这么丧心病狂。

对自己照顾小孩子这件事,千穆原先还有些许不确定,但目前看来,实际情况会比他设想中的轻松很多。

这么一个懂事到匪夷所思的孩子,不需要他从头操心到脚,最麻烦的心态问题,他反而可以帮她慢慢解决。

没错,先从观貌察色过度解读的毛病开始纠正。

他不想平时在家做个饭摸把刀,都能让家里的小孩儿误会他要杀人灭口。

不多时,车停在了新家门前。

千穆是昨天搬过来的,他对住所环境的要求不算高,和宫野志保一样,只把重要的书房略微装了装,家具装饰都交给别人挑选,质量和审美基本过关就行。

他自己的房间无所谓,宫野志保的卧室虽然也是简单布置,但千穆是打算把人接过来后,让她自己先看看缺什么,再带她出门现买。

逛街购物是个培养感情的好方式,理论上对任何年龄段的女性都有用,千穆已经咨询过贝尔摩德,整理了足足一张表的童装品牌,至于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带小女孩去买的东西,交给随便哪个女性成员就行了。

千穆的确想过,单身的他和小女孩住在一起,有很多不便,可涉及到复杂的原因,他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尽力把不便减轻到最低。

然而,他考虑得再多,今明后三天的计划安排得再妥当——都挡不住一个天降的意外。

抵达新家,千穆没能带着宫野志保出门购物。

因为下车后,他正准备将还没睡醒的小姑娘抱出来,摸到的是一手不正常的热量。

宫野志保在半路上发起了烧,微红的脸被毯子一掩,不细看便根本看不出来。

而千穆自觉盯着熟睡小女孩看个不停很变态,为了自己的风评,早早便移开了目光,以至于这时候才发现。

千穆:“……”

明明是跟未来助手的初见,明明自己还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任何坏心思,却把小助手吓得发了烧——这合理吗?

他更无辜了。

好吧,心理因素是次要的,小女孩生病发烧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大晚上不好好穿衣穿鞋,光着脚跑去书房睡觉。

千穆略微头疼了一下,还是加快脚步,将小女孩抱进了新卧室。

宫野志保有些发低烧,没有烧到需要送医院的程度,加上千穆自己也算半个医生,家里最齐备的就是药箱。

于是他观察完症状,便给小女孩吃了点药,快到中午的饭点,又把迷迷糊糊的小女孩扶起来,喂了半碗他现熬的粥。

这一番操作下来,宫野志保换了一个环境继续睡觉,间接实现了和千穆打照面的时间无限延长的心愿。

至于千穆……

千穆决定收回前面那句“照顾小孩很轻松”的话。

从来只有别人细心照顾他——不,这不值得骄傲,只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突然体会到照看病人加小孩的艰辛,一时有点笑不出来。

“……谢谢,辛苦了。”

突然接到BOSS语意不清的电话,贝尔摩德表示疑惑:“不辛苦,为您做什么都不辛苦,不过到底怎么了?”

BOSS:“……临时照顾了一个发烧的孩子,有感而发。”

“啊——原来如此。是宫野志保?她怎么病了?不会是您吓的吧。”

“……”

“哈哈哈,开玩笑的,您现在怎么样了,打电话是为了……找我帮忙?”

“不是,就想对你说一声谢谢。我自己能处理,而且,不可能每次遇到什么,都来找你帮忙。”

“我不介意为你做这些小事呀。”

“不只是为了我……总之,不用了。”

千穆隐去没说的是,他知道贝尔摩德怨恨宫野志保的父母,对宫野志保也不喜欢,所以他不会勉强她跟宫野志保接触。

这是他主动迈出一步,跟贝尔摩德变得亲近以后,才从女人口中得知的往事。

贝尔摩德曾经做过未完成版“银色子弹”的实验体,因为药物反应丧失了生育能力,换来的则是不老的容颜。

换成别人大概会倍感惊喜,可贝尔摩德却对此深恶痛绝,连带着恨上了宫野夫妇。

千穆没有追问她怨恨的原因,或许以后会问,但不是现在。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尊重女人的意愿,她没必要因为他,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事。

贝尔摩德明白他的意思,轻笑过后,没有再坚持:“好吧,但我不得不提醒您,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生起病可不好办,您未来恐怕要经常头疼了哦。”

“不必担心,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嗯?”

贝尔摩德好奇,这个自信的语气,BOSS究竟想出了多么极具建设性的方法?

“很简单,督促她早睡早起,身心健康,同时加强锻炼,每天跳两次健身操,在外面跑个一两千米,将生病的可能性强行抑制为零,不就行了吗?”

“…………”

“我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吧?现在姑且算是很健康。”

“……这个决策太英明了,实行起来绝对会有效的,my lord,我必须支持您。”

糟糕,宫野志保会不会哭都无所谓了,自家BOSS越来越可爱了怎么办!

——以上是来自黑衣组织某神秘高层的心声。

不知道熟睡的小志保感应到相当不妙的未来,会不会做噩梦。

她明明还是个孩子……她明明是个不需要变强壮的科学家!却被某靠谱又相当不靠谱的监护人暗算,已经逃不开日后被压着锻炼身体的命运。

靠谱监护人却很认同自己的安排。

在远离疾病这一方面,他是真正的专家,通过锻炼从虚弱到除绝症外身体倍棒,他也是经验丰富,绝对能给小女孩起到榜样作用,并且迅速帮助她强壮起来,无畏病痛。

这个监护人,他真是当得太适合,太尽责了。

宫野志保这一觉睡得很久,果然还是压力太大,病毒爆发开来,让以为不存在的疲倦瞬间席卷全身。

千穆不用去研究所,闲在家里没事可做,便自己把晚餐也做了,照样是细熬的粥。

本来想着还是等放冷之后,再一勺勺喂给小女孩,但这期间,宫野志保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

天才儿童以实际行动证明,她哪怕意识不清,伴着的小脸照样气势十足。

千穆放在床头柜上的碗,被小女孩面无表情地摸了过来,没用勺子,自己举着碗咕噜咕噜喝完了。

她还自己掀开被子,自己下床去了卫生间,全程无视了千穆的存在——如果不是千穆把她的碗和勺子及时拿走,这孩子甚至打算带着碗勺去厨房,自己把碗给洗干净。

因为跳过了洗碗的步骤,宫野志保在卧室门口站了站,似乎经过了一番严肃的思索。

她又慢吞吞地倒回卧室,上床,把自己重新窝进被子里。

“麻烦、关灯……谢谢。”

千穆:“……”

他竟然又想错了。

照顾这孩子还是很轻松,轻松到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离开房间前,千穆帮她关了灯。

被悄然寂静环绕的卧室,除了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外,几乎没有符合普通女孩喜好的特质,反倒像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狭窄世界。

千穆还没有被这片小天地的主人接纳,因此,他主动退了出去,关门的动静同样很轻。

这一天下来,心情意外地得到了好几次翻转。

不过,最初的判断还是没有错。

“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啊。”

“相处下来,会怎么样呢……总算有一点期待了。”

不只是对“可靠助手”的期待,额外混杂的一丝期盼从何而来,千穆此时并没有注意。

他随自己还算不错的心情,在可能会住上几年的新住所内转了一圈,最后转到厨房时心念微动,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有一袋他昨天买来备用的冰糖,客厅那边貌似还放着几篮水果,本来是打算给小孩子吃的,因为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常见的水果都买了一些。

刚刚听宫野志保开口说话,千穆便注意到,她的声音有点哑。

冰糖,加上正好买了的梨。

回忆忽然被不经意地勾起了些许。

具体时间得追溯到十几年前,太过于遥远,出场人物的脸早已沙化,内容自没有特意重温的必要,只要知晓在那个时间点,曾经有一份“温暖”出现过,便足够了。

仿佛那段过去没有对他起到任何影响,红发青年只是单纯地想起了一个菜谱,随后神色自若地关上冰箱,又去选了一颗饱满水润的梨,和冰糖一起带到厨房来。

他脱掉手套,将梨泡在盆中洗净后,拿起水果刀开始削皮,对尖锐物体的恐惧似乎早已经离他远去。

慢慢削好了梨,将梨肉切成小块。

梨肉又依次放入小小的,在已经加入了三颗冰糖的情况下,红发青年略微思索,又往里面再加了一颗。

“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尝不出味道,应该……嗯,再甜一点。”

记忆中的味道太淡了,所以,需要再甜一点。

“好像还忘了什么材料……哦,对,银耳,没有考虑到小孩子会生病,这些东西都没准备,改天再添置吧。”

红发青年自语着,仿佛想再确认什么,将已经装满的炖盅端起来看了看,眸光淡化片刻,他又无事般把炖盅放好,开小火蒸了起来。

冰糖雪梨汤想要熬好,需静静等待一个多小时。

红发青年没有急着回客厅休息,或是回楼上的房间做自己的事情。

他薄且微凉的唇边携着笑,抱手等在灶台边,听到炖盅里开始响起咕噜咕噜的扑腾音。

他看着水汽渐渐从气孔中冒出,袅绕而起,不一会儿便迷蒙了双眼。

他不知不觉思绪漂浮,在这眸中殷红也被柔化的时刻,莫名想到了许多。

托相继遇到的人们的福,如今的他很安宁。

对正拥有的、日后还会持续的平静生活,当然只有满意。

他,希望这一切,不会改变。

他,希望,永远留在这——

……

他,希望,永远留——

……

永远?

留在、这个世界?

仍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从炖盅中传出,水汽依旧承载满满的暖意。

千穆心中的宁和,嘴角的笑意,却在这一瞬倏然凝固。

他想起了一件事。

今日的一切……

不管是与宫野志保见面时,回来后照顾小女孩时,与贝尔摩德通话时,还是忽然回想起过去,决定为小女孩做一碗冰糖雪梨汤时。

他内心的想法,采取的举动,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他确实会在那时那刻,做出完全相同的行为。

哪里都没错。

哪里都合情合理。

一切都是正常的,他只是忘记了一个细节。

今早,他根本没有出门的打算。

他的想法,被无声无息地修改了。

还有这安详的,好似随时能将他融化的幸福感——并不·属·于他。

千穆从来不愿沉溺于不变的安宁,他需要的是变化,只有不断向前,奋力一搏,才能抓住那始终苛待他的希望。

脑中消停了许久的剧本,悄然发生了变动。

虽然只是新增了一小段内容:

【“源千穆”那天没有去研究所,彻夜守在宫野志保身边,并依照久远以前的回忆,给小女孩做了一碗冰糖雪梨汤。

他理解了与家人相伴的感觉,弥补了过去的执念,体会到了曾经既恐惧又向往的安宁,便再也忘不掉此刻的感觉。

“源千穆”端着冰糖雪梨汤,回到宫野志保床边,本想将她叫醒,但他坐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安详的美梦。】

“……”

“…………”

安详?

安……详。

从红发青年无波无澜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更不可能探知到此刻——

他眼波归于死寂的此刻,究竟想了什么。

许久后。

似乎愤怒与厌恶皆未出现。

千穆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凝视着白皙洁净的手腕。

这块肌肤还没有被烙上锁链的勒痕。

可要将他拖入无尽深渊的困意,已经无声缠绕住了他的身体。

此刻是做梦的时候吗?

或许吧。

只可惜,他还需要再清醒一段时间,美梦,还是免了。

千穆在厨房等候了一个小时。

像是完全不觉得累,他以不变的姿势站立着,偶尔俯身揭开炖盅的盖子,看看雪梨的熟度,毕竟是第一次做这个汤,他不太确定火候。

冰糖雪梨完全蒸熟了,汁水浸泡过几近融化的梨肉,甜甜的香气仿佛传遍了整个屋子。

千穆关了火,却没有将提前取出的小碗拿过来,把炖盅里的梨汤倒进碗中。

他的指尖轻轻碰上炖盅边缘,似是在试探温度。

放了一小会儿以后,炖盅表面的温度已经散了不少,却依旧滚烫。

最先触碰上去的指尖,已感受到明显的刺痛,灼烧感随即熊熊而来,这般疼痛,几乎要超过寻常人能忍受的上限。

可红发青年仿若真的毫无感觉,静等了几息时间,等到他觉得正合适的时候,连指腹也缓慢地贴上了瓷面。

千穆选了一根大小合适的勺子,斜插进梨汤里,便用双手将依旧滚烫的炖盅捧起。

手套就这么丢在了厨房,从转身到如常走上楼梯,重回宫野志保的房间,他未曾往后看过一眼。

这一路小心地走来,千穆的手始终极稳,没有让一滴汤汁洒出来,溅到自己的手上。

“还好。”

在宫野志保的床边坐下,他庆幸般地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我做的第一份雪梨汤,很有纪念意义,可不能浪费。”

雪梨汤还烫得过分,可以让小女孩再睡会儿,不着急叫醒她。

千穆安静地将自己沉入黑暗中。

困意越来越浓,心率开始絮乱,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就像当初他一夜未眠时,体验过一次便不敢再重温第二次的感觉。

这也是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感觉。

心脏慌乱地敲击着肋骨,砰砰声直接传入了脑海,像一只手用力地压着他的头,遮住他的眼,要趁他应接不暇时,将重要之物从他灵魂深处夺走。

盛装梨汤的瓷器还在他的手心,他将它握得很紧,很紧。

手中之物,宛如酷寒雪夜寻找到的唯一的火源。

即使它回馈给他的是血肉的焚烧,无情的火烙,他仍旧面不改色,将手伸入燃烧正烈的火焰后,又将这团与生命对等的火焰重重握紧。

全身变得暖洋洋了,千穆的眼帘垂下了一半,却很快重新抬起,至此再没有垂落过。

他又等了一阵,忽然想,宫野志保睡得很熟。

——真的要叫醒她吗?

刚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还生着病,不如还是不叫她了,就让她继续睡……

——不。

他要把她唤醒。

——不太好,还是让她睡吧。

这么冷的天,还要被突然叫起来……

——不。

他要把她唤醒。

虽然很抱歉。

他必须把她唤醒。

……

“……志保,醒醒。”

宫野志保是被一道陌生的嗓音叫醒的。

陌生——刚开始她确实觉得陌生,但溢散的思绪回笼,她一激灵,竟然从变得奇怪的声线中,听出了一点熟悉。

是“监护人”的声音,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沙哑……

茶发小女孩受惊般猛地坐起,向床边投去紧张而疏离的目光。

但她看到的画面,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天不知何时亮了。

白色纱帘随风轻摇,明媚的阳光钻入了窗户,为背窗而坐的红发青年勾勒上一周温暖的金边。

青年用被黑色手套严密遮挡住的双手,捧着一碗重新加热过的雪梨汤,对她微微一笑。

“早上好,志保,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早餐,你愿意试一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