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又在安室透脑中炸开了。
耳边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将本就支离破碎的思绪搅得更加混乱。
他刚刚——应该在最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一番人生中最为曲折的心路历程。
最初的茫然和呆愣自不必多说了,在随即伴随的莫名怒火中,竟还混杂了些许本不该有的东西。
他忍不住想起了今日之前的那几天,某个刻薄又小心眼的“博士”领着他们三人到处闲逛,心血来潮想出的计划让他觉得荒谬又好笑,心中腹诽又只能照办,照办到后面竟然习以为常,好似真的沉浸在了这场虚假的游戏里。
他还记得昨天自己被支去便利店,回来时看到那三人在路边等他。
他们的打扮风格千奇百怪,凑到一起,跟成群搭伙的普通游客半点不搭。
诸星大那飘逸的长发和捂得严实的风格,神似在路边放下吉他包就能开唱的流浪歌手。
景留了胡子后倒是成熟了不少,但刚凌厉起来的气质被他手里的冰淇淋全毁了。
“博士”是与他们风格最不搭的那个,全然是个眼神时刻阴沉沉的运动服中年死宅,与秋叶原的氛围相融又不太融。
然后当时在闲聊的他们在说什么呢?
好像是“博士”在研究诸星大的头发,抓起两缕头发丝打上结,又亲眼看着头发自动解开,重新变得顺直,于是,“博士”立刻用科研般的态度好奇询问他用的什么洗发水。
景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卧底后疏于打理变长的头发,异常认真地侧耳细听,在最后突然问上一句,诸星,你瞄准时长发真的不会被风吹到糊眼睛?
诸星大明显哽住了。
两秒后他才告诉他们自用洗发水的牌子,以及回答了景的问题:不会,因为开枪前会用胳膊压住头发,或者,这个世界上有种实用的工具叫做“皮筋”。
“博士”和景听完都笑了,安室透以为只有自己挂着虚假定型的表情,但他其实也笑了。
他不能相信,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警校,体会到了在那段时光才能享受的轻松安逸。
他可不会相信自己会被影响,恶既然是恶,那么无论“博士”还是诸星大表现如何,都将是罪恶的那一方,他自然是不会被一戳即破的表象所蒙骗的。
可是……当景“死去”的那一刻。
安室透的愤怒不只因眼前血淋淋的现实,竟还有不可忽略的一部分,是冲着“博士”这个人去的。
当然不是“被背叛”的愤怒,他们从始至终不在同一立场,何来的背叛。
他怒的是“博士”从始至终掩藏得极好的虚伪冷血,怒的是如此愚蠢天真的自己,他就像个不好笑的笑话,竟然松懈到需要敌人来提醒自己残酷的本质。
——千穆是否早已看到了这一刻?
是。
在降谷零还不是安室透的时候,千穆就猜到了必然会有这一幕发生,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他……
卧底以来,安室透从未像此刻这般思念过去,他宛如快要枯死在干田里的稻草,极力从美好的回忆中汲取一点可怜的营养,以此维系住面上岌岌可危的冰冷微笑。
大概是,有多么想将屏风后的冷酷人影撕碎,就有多么怀念那些傻瓜友人们的程度。
不断重复着“我练习过,我不能辜负景的牺牲,和那家伙的苦心”,降谷零才重新变回没有破绽的安室透。
到此为止,情绪铺垫已经够充足,够跌宕了。
然而——安室透怎么都想不到,接下来还能更跌宕起伏一些。
在他触摸到地面上温暖的肢体,却发现脉搏活跃,健康得至少还能再活蹦乱跳六十年时。
在他恨不能生食其肉的“博士”道出真相,把他吓出了战栗和豁出去拼命的狠厉,却又自顾自慢悠悠地走出来时。
在刚刚还在心里痛苦想念的同学兼好友,出现在了面前时。
“…………”
时间凝固。
安室透好像没有反应。
千穆也不催促,安然地等待着。
半晌后。
金发青年不知何时低下头,身体微晃着,缓缓站了起来。
枪没能再握紧,要掉不掉地挂在他蜷起的指间,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向静静看着他的青年走去。
开始除了太过安静了些,还并无不妥,但在两人间的距离即将拉近的时刻,平和下来的氛围猛然绷紧——
安室透面无表情,手枪在松手下落时被他倏地抓住,重新抓在掌心。
他将黝黑无光的枪口对准面前之人,不偏不倚,持枪的手不见颤动。
每向前一步,枪与被那人用指尖轻划过的心口的距离,便缩短了一点。
安室透的枪里自然是实弹。
只要无意,不,就是有意地让扣住扳机的食指稍动,子弹便会飞出,无情地洞穿面前之人的血肉心脏。
比尖锐的刀叉危险,比乘坐有坠落风险的电梯危险,比任何劳累的训练危险,比某人总是用忌讳尤甚的态度回避的那些“危险”——还要危险百倍千倍。
因为这是切实的威胁,最为恐惧的死亡是否降临,全在金发青年的一念之间。
千穆相当厌恶这种感觉。
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任何人掌控,哪怕只有一丁点的风险,也会让他难以心安,脑中只会想到立刻毁掉不定因素,想到百分之百的平稳和安全。
但十分奇怪。
当安室透用枪指向他时,千穆竟然没有动。
他只是注视着安室透的动作,直到蒙着夜风,带着凉意的冰冷机械,压住了那道烙在肌肤表面凹凸不平的疤痕,终于抵上了心口。
透明水珠从他下颚滚落,悄然湿润了黑色金属的表面。千穆的面上,似是在温泉中泡出的红润血色退散,重现出一点不是常态的苍白,平静眸中似是攒动着忍耐,仿佛在强行制止着某种已刻入本能的情绪。
安室透没有错过近在咫尺浮现的这点细节。
在注意到千穆的这个反应时,他灰蓝色的双眼中也有情绪闪烁,像是愤怒升腾到了顶点却倏然蒸发,像是坐完了一周惊悚骇人的过山车,此刻却没有程度更胜一筹的波动腾起,反而被一把压了下去!
安室透意识到,这个怕死的家伙是故意的,他在故意让自己陷入难受的境地,好让盛怒的狮子暂时忘掉他开的巨大玩笑,下意识地变回——降谷零。
因为降谷零知道他的恐惧,所以会在一秒之内把枪移开。
“……”
枪确实在一秒内,从红发青年的心口上挪开了,但安室透还是安室透。
“你……”
安室透的笑容因激烈起伏的情绪变得扭曲,甚至可以称作狞笑。
那把枪被狠狠往旁边一砸,丢到源千穆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安室透随后愤而挥拳,拳头的落定之处,是某人戴了几天的假皮下,还是那么白净的脸。
“源·千·穆……耍我们,耍我,很好玩吧?!”
气势很足,同时也占据了绝对的道德高地,仿佛千穆不让他揍一下,简直对不起他方才那差点哭出来的心情。
可是很遗憾。
虽然理解他现在很需要发泄,千穆仍旧在安室透的拳头挥来前错身躲过。
如果这里是警校的柔道训练馆,千穆的下一步举动,应当是简单抬腿将对手的小腿踹屈,随即轻松地将其面朝下按到场地上冷静一下。
然而时间与地点都对不上,前方只有一个热气滚腾的温泉池,千穆只好顺势而为,抬了抬腿——
一脚一拌,把安室透甩进了温泉里。
只要先下手为强,道德高地就还是他的。
不过,千穆这时也犯了个小小的失误。
温泉池边溅上了他出浴时带出来的泉水,实木地板表面顿时变得有些滑溜,他光着脚踩到了一小汪积水,竟没稳住身形,在池边踉跄了一下。
安室透自然没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在自己不得不往后坠落时,眼疾手快的攥住了千穆的衣袖。
这时候,千穆就算想把这个黑心黑皮的混蛋甩得再远些,也已经来不及了。
“噗通!”
“哗啦啦——”
安室透带着一脸大仇得报的得意表情落水,而千穆仓促下只来得及回应一个冷笑,便一起跌进温泉,溅起了两大片水花。
池子并不深,只需肢体稍一借力便能浮起,但整个人泡进水里的安室透还未调整好方向,让一只脚踩到底,就有两只恶意满满的手伸来,一把抓住了他飘在水面的金毛,扯回水里洗洗刷刷。
“噗、咳咳!”
安室透冷不防呛了两口水,脾气再好也该怒了,更何况他脾气并不好,还是名正言顺的受害苦主。
于是他立刻反击,本想同样扯住千穆泡了水的头发,但抬手虚抓,却是胡乱地抓到了什么物件,稍稍用力,就扯了下来。
安室透一愣,针扎般的锐痛忽然刺进了他的指尖,极小一丝电流似乎过遍了全身,但在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后,刺痛消失了。
他浮出水面,勉强抹掉迷住眼睛的水珠,这才看清楚,不小心扯到手里的东西,是一条细长的颈环绑带。
有一小块纽扣状的电子仪器,原本黏在颈环下方——刚刚大概就是这个小玩意儿浸水短路,漏出了点电。
安室透捏了捏,想到“博士”永远穿着不会露出脖子的高领,再想到千穆方才露面时,脖子上就扣着一条颈环,对这玩意儿的用途大致有了个猜测。
不想还好,一想顿时更生气了。
“你这家伙把我们当傻子耍了好几天,不反省错误就算了,居然还倒打一耙……”
安室透费力地扯了扯湿透后全贴在身上的袖子,正欲把过分得气人的小伙伴抓住收拾。
可当他迅速捕捉到目标的身影,准备拿出不揍到人誓不罢休的气势时,却再度一滞。
千穆不知何时摇摇晃晃避开了他,摔到了最近的池边。
在安室透的记忆里,红发青年从未当着他人的面弯过的背脊,忽然间宛如被数重高山同时倾轧,不得不发生艰难的曲折。
“……千穆?”
安室透瞬间忘记了气愤,不曾考虑这是否是某人故技重施的表演,第一时间便拖着被水增加重量的双腿,凑到千穆身边。
过去看清楚千穆此时的表现,安室透更想不起愤怒为何,心里全是错愕和焦急。
红发青年趴扶在池边,双目紧闭,微皱眉头,似乎还维持着如常的平静。
…但他痉挛着的右手正痛苦的抠住木地板拼接处的缝隙,左手则死死锢住自己的喉咙,指尖在脖颈间掐出了明显的凹陷,已有即将窒息的征兆,但就算如此,他竟也没有本能地松手,甚至还在继续用力。
“千穆?!源千穆!!!”
安室透联想到自己刚刚拽下来的那条颈环,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太莽撞,用力过猛,勒到了千穆的脖颈,愧疚油然而生。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即使勒到气管也不该是这种反应,而且在他用力把紧紧掐着喉咙的左手掰开后,发现他的颈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勒痕。
这时候,安室透依旧没有怀疑红发青年在“演戏”,因为他表现出的挣扎过于真实,必然是被重重地缚紧喉管,无法挣扎也无法呼吸,才会是这般痛苦无力的模样。
无力……无力?
安室透忽然觉得很荒谬。
源千穆怎么可能与“无力”这两个字沾边。
这家伙可是打遍警校无敌手,随手能将比他强壮数倍的壮汉撂倒的猛兽。
这家伙高烧快四十度时,都能没事人似的训练一整天,又仿佛提前拿到了未来的剧本,一边对迷茫天真的友人嗤之以鼻,一边不嫌麻烦地指点迷津。
这个高傲淡然、最近变得相当恶趣味、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人——这个招摇又混蛋家伙,怎么突然间一蹶不振?
应该无力的反而是安室透,景倒下时他无能为力,千穆表现出不对劲时,他同样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甚至他还体会到了焦躁和慌乱。
冥冥之中的感觉告诉他,一个无比重要的转折就发生在他眼前,但他被遮蔽了双眼,永远没有得知真相的机会……他只能在说不出道不明的焦虑中独自前行,什么也无法改变。
“千穆!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
“……”
“你信了?”
正欲把小伙伴扛去医院的安室透:“……”
“信了啊。”
前一秒还惨白着脸的混蛋眨眨眼,不挠板子也不掐脖子了,根没事人似的直起腰,与凝固成一尊雕塑的金发青年大眼瞪起小眼。
“……源千穆。”
“嗯?”
“不要告诉我,刚刚的反应,都是你演出来的?”
“唔……应该不能叫演吧,嗯,是考验。作为你的临场心理特训导师,我因材施教,给你补上一次正式的结课测试。虽说你的测试成绩也就那样……至少印象是深刻了?”
千穆用他标志性的平缓语气,主动向安室透伸出手,以表示祝贺:“恭喜你结课,降谷零同学。”
“…………”
安室透深呼吸好几个回合,终是把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一收,没好气地拍开他的爪子。
“嗯?反应这么平淡。”千穆笑着偏了偏头,仿佛那脖颈即将被层层锁链一点点勒断的恐惧,真如他对安室透说的那样,从不存在似的,“我以为,你该冲上来教训我一顿了。”
“不用你说我也是这么准备的。”安室透面色不善地说完,莫名顿了顿,“这笔账先记着,现在不是有空闹着玩的时候,该说正事了。”
他并没有说出来,源千穆仿若无事说出来的那句话,他一个字都没信。
既然问不出所以然,观察下来某人似乎恢复正常了,安室透只能将怀疑和担忧埋在心中,关注起更紧急的事。
“好了,你还打算在这里泡多久,头不晕吗。”
被迫衣物齐全泡在温泉里,安室透早就对浑身湿哒哒的感觉不爽了:“先上去,再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事情说清楚。”
然而,千穆:“那你自己去,我不着急。”
一条腿已经跨上岸的安室透:“?”
“浑身湿透穿过露台会着凉,还有很高几率引起感冒。”
千穆也不管全身包着一层布舒不舒服,充满血与灰尘混合物的泉水干不干净,施施然坐回了池子里,只瞥了一眼害他穿着浴衣下水的罪魁祸首:“方圆百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不过,你也可以选择自行吹着风走回房间,记得倒回来给我带一条浴巾,谢谢。”
寒风说到就到,很不给人类面子。
安室透:“……阿嚏!”
完了,只是屹立在风中说了会儿话的功夫,他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似乎还有点鼻塞。
不排除是被千穆念叨出的心理作用。
突然生病肯定会影响“工作”,在摸不清如今是什么局面的情况下,安室透略一犹豫,便相信了千穆所说的“安全”,只问了一句:“景中的是假弹药吧,他什么时候能醒?”
千穆对着诸伏景光开的那一枪,子弹是经过特殊定制的,杀伤力约等于零,内置涂抹药剂的针和受力即碎的血包,药剂是千穆提前研制出来的,被击中者会短时间心跳停滞失去意识,几分钟后才会逐渐恢复心率,进入昏迷状态。
效果在白天看比较粗糙,但在漆黑夜色下,只要不走近亲自确认,是难以分辨真假的。
被选作“目击证人”的赤井秀一,便没有看出来问题。
“很小的剂量,估计马上就要醒了。”
“行。”
安室透说着,竟跟着面不改色地泡回了温泉:“我也不想感冒,所以就等景醒了以后,让他去帮我们拿浴巾吧。”
“……你真是一个体贴的发小啊,就让他一个人在那儿躺着?”
“不能叫一个人吧,我们从这里望过去,不是也能看到他么。”
漆黑的夜晚,冷漠的人心。
诸伏景光的“尸体”仍静静躺在地板上,屏风折叠在他身边,刚好挡不住风,寒风吹在脸上冰寒刺骨,脚还正对着热腾腾的温泉。
温泉里,他亲爱的两个小伙伴被沁到骨头里的温暖包围,关切地望着他——他的鞋底。
“怎么还没醒,景!醒醒,景!不要以为夜深了就可以安详地睡觉了啊!”
“我建议你直接上去拍醒他,比喊的更快。”
“可是很冷啊。”
“反正冷的是你不是我。”
“……我说,源千穆,你是不是喝酒了,我看到空掉的酒瓶了。”
“没有哦。”
“绝对喝了,我就说哪来的酒气……喂你不会喝醉了吧?我难道一直在跟意识不清的醉鬼说话?!”
“没有喝,也没有醉,你忘了吗,我从不喝酒,估计是酒店服务生收拾的时候落在这里的吧。”
千穆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话多的安室透,将那杯梅酒一饮而尽时他似乎是醉过,可没过多久,他就清醒了。
在对准面上浮现出错愕的诸伏景光,开下那一枪时。
子弹飞出,诸伏景光的命运被他打破了屏障,他用被碎片扎得鲜血淋漓的手,把命运强行掰向另一个方向。
千穆脑中的剧本,“源千穆”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无声无息增加了,原本浅淡近乎透明的颜色,也在同时加深,多了一抹即将尘埃落地的着墨。
发生在警校的故事里,“源千穆”与主角团相识的过程,逐渐成为朋友的过程,都得到了颇为详尽的补充,只缺少“源千穆”本人的心理活动。
警校后面的故事,也多出了“源千穆”的身影。
“源千穆”自警校毕业后,接受了警视厅公安部的邀请,以“克托尔”的新身份卧底黑衣组织,在杀人魔“毒蛇”事件中表现惹眼,在组织中取得代号“Glendronach”,后被组织安排打入警方内部,成为警备局名下的特邀犯罪心理顾问。
——已经足够了,到这里,也该够了吧。
剧本翻阅到这里时,千穆默想着,面色晦暗不明。
“源千穆”拿到心理顾问身份的当天,偶遇了就读警校时的好友松田阵平、萩原研二,与好友短暂相认后,很快投入组织的新任务……
——够了。
千穆不想再继续往下看。
可理智与情绪分割了开来,他以近乎漠然无神的姿态,继续向下翻阅。
“源千穆”借用艾利克斯博士的身份,作为引出敌人的诱饵,与恰好被选为护卫小队的诸星大、安室透、诸伏景光共同行动。
行动很成功,但期间,“源千穆”设计让诸伏景光假死脱离组织,原因不明。
“源千穆”回到组织,从原先的研究所,调到了另一个研究所。
组织命令“源千穆”照顾一个名叫宫野志保的小女孩,他答应了……
——还没有结束。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至此尚未发生的事件,所谓的“未来”,竟然白纸黑字,提前出现在了剧本中。
有关“源千穆”所作所为的最新进展,停留在了这一段话上:
【将宫野志保接回家的第一天,宫野志保生病了,“源千穆”那天没有去研究所,彻夜看护在宫野志保身边,并依照久远前的回忆,给小女孩做了一碗冰糖雪梨汤。】
……
“……千穆?真是的,你泡太久温泉了,开始头晕发热不舒服了吧,不等景了,我去给你拿浴巾。”
安室透只知道千穆接着话时,好似在热水里泡晕了头,渐渐变得沉默,到后来,他两眼直直盯着昏黑的水面,半晌没有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狡辩说你没喝醉……不能喝就不要乱喝啊,笨蛋。”
金发青年在哗啦水声中站起来,刚抱怨了一句,前方不远处的尸体……不,睡死过去的男人,终于发出了很不清醒的呢喃。
“千……穆……”
“我……相信……”
诸伏景光做了一个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很短暂的梦。
他梦到许久不见的好友忽然出现在面前,笑着对他说,自己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要送他一份惊喜礼物。
诸伏景光很开心,说大家能重逢就很惊喜了,还需要什么礼物。
但好友摇头,缓缓地摇头,说那是他精心准备的,极其贵重的礼物,错过了一次就不会再有下次,趁他还没有反悔,收礼物的人赶紧闭嘴接收。
诸伏景光心想,梦里的千穆怎么也这么凶……好吧,他便笑着说行行行,既然如此就感恩地收下了,不过其他人的份有吗?其他人要是知道没有他们的份,阵平和零肯定要生气,研二会碎碎念你偏心,班长大概不会说什么,但也会有点不开心的吧。
好友突然按住额头,心累一般回话道,研二已经拿到了,其他人大概也许可能都会有,除了降谷零。
‘哎?为什么?零好可怜,他要恶狠狠地哭出来了哦。’
‘因为他是个幸运得让人烦躁的家伙,活该没有他的份,行了,少废话,礼物。’
诸伏景光说好,于是好友拿出了一把枪。
‘啊……礼物是枪,还是子弹呢?’
‘是死亡。’
好友殷红的双眼是在为谁悲伤?还是在为谁哀悼?
诸伏景光沉吟了许久,问,是不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好友才选择来送他一程。
比如卧底身份暴露了什么的,被阴晴不定的组织高层清理掉了什么的,为了更多人的生命不得不去死什么的……
‘不。’
好友说。
‘我把死亡提前送给你,抵消掉你不幸的命运。黑西服和胸前的白玫瑰,则是送给我自己的回礼。’
诸伏景光没听懂这一句话。
但他听清了从好友口中轻落的最后几句话。
‘你相信我么,诸伏景光。’
‘我当然相信,但是!千穆,你——’
‘只是问问,信不信都无所谓,我已经单方面决定好了,结果与你的个人意愿无关。’
枪声响起之时,白玫瑰变成红玫瑰,在一个人的心口绽放,这个人不是诸伏景光。
“——安心地,从这个世界滚出去吧,诸伏景光。”
仿佛真的有人对他这般低语。
诸伏景光花了一点时间才脱离梦魇。
他感觉浑身冰冷得过分,唯有脚下能感知到一点温暖,或许那就是人间的方向,于是,就朝着那边奋力挣扎。
他想赶快回去阻止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好友,是的,他不知道那个人要做什么,但……必须阻止!
“……嗬呃!”
终于打破了噩梦,诸伏景光猛地坐起,警觉的双眼下意识寻觅着那道身影。
他看到了。
在他清醒的同一瞬,几乎要将脸埋入水中的红发青年抬首,浅淡的目光跨越了过来。
“千——”
“浴巾。”
“……嗯?”
“没错,浴巾。”
“……………呃,安室?”
“你第一个字出口就暴露了,现在再改口有用吗?突击检查的期末考试完全——不合格,千穆,还是让景回炉重造吧。”
“嗯,回炉重造之前先去拿浴巾。”
“哦对,拜托了景,能动了的话就回一趟房间,帮我们拿两张最厚的浴巾,把睡衣也带过来是最好的。”
诸伏景光:“…………???”
死而复生——不,准确来说,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个状态的失格卧底陷入了沉思。
“原来,我没有中枪啊……”
“当然中了,只不过侥幸没死而已。”
“嗯对,这家伙吓唬你的。”
“不好意思,主要吓唬的是你。呵呵呵,你那时候的表情……很有趣呢,安室透。”
“……源千穆!!!”
诸伏景光:“啊,这。”
还是一头雾水。
但从零能肆无忌惮地大声喊出“源千穆”来看,周围的环境应该是安全的,不用担心被博士和诸星大发现……不对等等,诸星大不见了,博士,博士是千穆吗???
信息量不是一般的大,不过再等等……
“我想问一下,你们俩……为什么会在池子里泡着?”
“……”
“一不小心,掉进去了。”
“啊这样,那么再问一下……你们俩,不会一边悠闲地泡着温泉,一边等着我醒,好给你们拿浴巾吧?”
“…………”
“大部分事情没明白,但这件事我明白了。”诸伏景光摸了摸自己比冰块还冷的脸,活动了活动躺太久已经僵化的颈椎。
咯嘣,咯嘣。
他又活动手腕脚腕,稍稍一动,全身的骨头都在响。
“你们这两个混蛋——对朋友的尸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吗!”
“哈哈哈哈哈,但是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尸体啊,别误会,因为千穆说你很快就醒了,谁知道你睡这么久,而且今晚的风真的很冷……喂!喂喂你干什么,没人去拿浴巾了,不要跳下来啊!”
哗啦啦!
水声再起,一个火气上头的男人主动跳进温泉池里,修理起笑出声还敢理直气壮的发小。
“光顾着我不对吧,能不能看看旁边那个红毛,把我们骗得团团转的混蛋是他啊!”
“但是我就是想揍你怎么办,互装不认识的这几天你也没少给我添堵,可恶的零!”
闹成一团。
只要有主角团出没,都会变成这个毫不意外的发展。
当所有人都觉得千穆静靠在旁边,被水花溅了一脸,心中除了嫌弃他们外什么都没想时,千穆正在想:
——又多了一个不脱衣服就往里跳的人,水变得更脏了,就没人介意吗?
——只是听他说附近很安全,他们就完全不客气地闹开了,真的不怕他是在随口扯谎,附近其实是有人做好准备,要把他们一窝端吗?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伪装成博士的原因,一个字还没有透露,他们就不在意,不着急,不怀疑吗?
……算了。
真是温泉泡得太久,扰乱了他的思路。
他不关心他们的想法,要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他做的一切决定,永远只以他自己为中心,不会转圜。
“玩够了吗?玩够了就听我说。”
千穆短暂地合眼,忍住想按压剧烈抽痛的太阳穴的冲动。
将“真相”徐徐道来的青年,眼中透出的神色,被若隐若现的水雾遮挡着。
“我和你们一样,是接受任务潜入黑衣组织的卧底,我们所属的部门不同,所以在这之前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目前我已经作为代号成员,进入了黑衣组织的某个秘密研究所,真正的艾利克斯博士为了自己的安全,让新加入的我,以他的身份在外活动,替他完成诱饵的任务。”
“在告诉你们这个任务的详细情况前,我要说一件更重要的事。”
“诸伏景光……你的潜伏,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因为,在你不知道的时刻,你已经暴露了。”
“你卧底时露出的破绽暂且不提,重要的是——据我所知,有一个组织高层怀疑了你的身份。虽然不确定,却也十分危险,如果让她查下去,我和零都有可能被发现。”
“所以——当机立断脱离组织,回到公安部吧。”
话音落定时,千穆再度听到了轮轴卡顿的铿锵锉响。
巨大齿轮“嘎嗒嘎嗒”偏离轨道,除了锁住他左手手腕的那条锁链,又有一条锁链从齿轮一角延伸而出,套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更快更冷漠地拖向未知的方向,每拖动一步,都在掠夺他的呼吸,带来濒死的感觉。
脖子上仿佛多了一条解不开的项圈。
这是无法接受的耻辱。
那么,会是他的性命与命运皆被操控的宣告吗?
……
忽然间,红发青年披覆着从肩侧滑落的水帘起身,抬腿跨出了温泉池,安室透两人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
前不久还在说怕被风吹病的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喂,很冷的啊。”
怎么回事。
明明他就在眼前,却始终感觉隔着距离,就像他们至今被打了无数个岔,仍没能找机会询问他心口的伤疤。
这种触之不及的感觉——仿佛在快要抓到他的时候,他只不知情绪地回了回头,看了一看。
也不给任何回应,他便自己加快脚步,走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去了。
千穆确实回了头,唇角还有一丝笑意。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再待下去,水都要泡凉了,还是进去说吧。”
无论是命运、剧本、还是谁,都没有资格给他套上项圈。
他自顾自走向前方,没有等任何人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