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千穆并不知道改变“剧本”的具体代价是什么。

但他还是下意识远离故事和故事里的主角,避免自己与剧情中牵扯太深,这是从上一个世界总结出来的习惯——或者说血的教训。

即使那时的他完全没有主动掺和进去,得到的回报依然刻骨铭心。

他是不想重蹈覆辙的,参与便需要小心翼翼,更何况改变,那么改变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自然也就与他无关。

但现在——

一个始终只愿想着自己的人,竟突然开始因为别人的生死而动摇。

这意味着什么?

贝尔摩德给了他一个不太想接受的回答。

千穆还是看着车窗。

但他空洞的视线并没有如以往那般,毫无目标地平视着那些稍纵即逝的远景,而是不知不觉停顿在了自己的脸上。

车窗色泽暗沉,只显出了红发青年的模糊轮廓。

他的大半面容被分不出夜色还是玻璃本身的阴影侵融,唯有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赤眸倒映其中,仿若黯淡天空中象征了不详的猩红星辰。

千穆失神的时间很短。

他人根本不可能看出,在这短短的几瞬,他想到了什么毫无意义可言的事,又做了什么艰难又愚蠢的决定。

他想到了那家明亮的餐厅,其实那间餐厅一直透过音响播放着柔和如催眠曲的钢琴音,听得他有点昏昏欲睡,但在那四个人走进来后,他就不得不提起精神,因为他们把他吵醒了。

他又想到自己说是要郑重地前来,见明日将死之人最后一面,注目礼权当做送别。

可是,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他坐在那里,并没有回头去看。

直到松田阵平突然搞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乌龙,他才阴差阳错瞟了那三人一眼。

三个必死无疑的人看着很是精神,跟在警校时没什么两样,尤其是那个明天就要离开的家伙,拖着发小跟易容成路人的他道歉时,疑惑而敏锐的目光在他脸上轻扫,又落到他刚刚放下的,那根不知为何似乎快被徒手捏断的银匙上。

千穆的伪装没有漏洞,表演也完美无缺,唯独漏掉了一点极小的细节,没能及时控制住。

他不知道萩原研二能否发现,又能否将他认出。

他只做了一个静静的权衡。

因为没有在自己的意愿驱使下,好好地将那些人打量一遍,所以这次的送别作废不算。

他做事喜欢完美,有始有终。

——那么,就真的下次再见吧,等到所有人都在的时候。

“Vermouth。”

“BOSS,有什么吩咐吗?”

千穆早已将侧向左方的头转回,上半身缓缓靠后,将绝大部分紧绷支撑的力道都散开。

他抱着手,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让这个人在今晚消失。”

一个相当陌生的名字,附加一点简略的身份资料,从红发青年口中说出,无情无绪,仿佛已成了鲜血冻结的冰冷质地。

贝尔摩德在自己的记忆中略加搜索,没有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确定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不知道BOSS为什么会特意关注。

她当然没有询问,立即相当愉悦地应下了:“是,BOSS。是许久不见的BOSS的亲令任务呢,感谢您选择了我,唔哼……希望Gin知道后千万不要生气。”

千穆的沉思着的眉毛微颤:“……你不刻意炫耀给他知道,他就不会生气了。”

“那怎么行呢,这可是BOSS给我的殊荣,不跟BOSS最信任的男人分享一下喜悦,听他说一句恭喜,我就感觉少了点什么。所以~BOSS,可以吗?”

“……”千穆闭目养神,权当做没听到,他是管不住贝尔摩德的,就算说了不可以,女人也会采用各种弯绕曲折的方式,暗示给Gin知道。

在BOSS不会生气的前提下,贝尔摩德总是在给Gin添堵的道路上乐此不疲。

也就是以Gin的性格不会跟BOSS告状,毕竟他更喜欢亲自动手解决问题——然而他又不能把贝尔摩德解决掉,因此遭到贝尔摩德的完美克制。

所以说,Gin吃亏就吃在话少不会告状上,如果他也来跟BOSS控诉贝尔摩德……

——还是别、算了,免了!

千穆冷不防想象出了一个怨气冲天正跟自己告状的Gin,立马被脑中这诡异的画面噎到,险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告状怨念Gin的后劲儿还有点大,压在千穆的沉重感都被冲淡了不少。

他细想之下,只能再度打破自己绝不干涉两个下属私人关系的原则,带着点头痛道:“我发现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喜欢这个口气……你和Gin都是我最信任的下属,没有必要跟他争——争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吧。”

千穆忍到现在,多次表现得心无波动的样子,这回总算说出来了。

他一直觉得贝尔摩德的“兴趣”有点怪,为什么非要跟Gin争谁得到了他口头直述的命令,谁又可怜兮兮只能收到短讯交代,或者干脆连短讯都没有,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活儿干。

千穆这个甩手BOSS基本没什么命令可下,不是想随随便便端人老窝这种场面,都遵循小事自己解决,稍微麻烦点的事找贝尔摩德,更麻烦的再找Gin的原则。毕竟贝尔摩德很闲,而Gin已经够忙了,不能再给他增添负担。

这个思路也应该很好理解吧,但贝尔摩德硬是给他搞成了——争宠?

……这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他根本不管事,权利早分出去了,得到他的……宠爱,除了让极不习惯这一套的他尴尬,得不到任何好处。

他们俩一个千面魔女,一个冷血疯子,还都比BOSS年长不少,难道就不觉得别扭吗??

“您不好意思了?可得到您的宠爱,对我……真的很重要哦。”

贝尔摩德看似随意地笑着,实则微微抿起的唇角,暴露了她内心潜藏的紧张:“因为已经从您这里得到了太多,一不小心就变得贪心了…那么,您会斥责我没有分寸的一点小心思吗?”

最开始,贝尔摩德其实只是故意开玩笑,用能吸引红发青年注意的一个话题,将他从忽然的压抑中带出来。以她对千穆的了解,即便是有意隐藏,也能察觉到部分。

但现在红发青年的情绪似有好转,贝尔摩德自己反而被无意间提到的话题揪住心脏。

她的确和那个男人互相看不顺眼,且完全不想看到对方的脸在近处晃荡,但看在BOSS的面子上,两人绝不会真的厮杀争斗,闹到难看的地步。

贝尔摩德突然烦躁又难言地意识到,在某个方面,Gin和她是一样的。

他们都从BOSS那里,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赠与,便抓紧了不肯放手。

Gin孜孜不倦地用他那血腥浓烈的方式,证明着自己足够有用,以此从BOSS那里得到更多认可,欲望之深,沟壑难填,足以证明他是个贪婪无上限的家伙。

贝尔摩德可能还要更加贪心一些,她想要的不仅是BOSS的信任,还有另一种更珍贵的宝物。

所以她才会羡慕,不,嫉妒那几只好命的警犬——在玩闹调笑间,如此轻松就得到了她渴望的东西。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幸运。

无声中。

轻轻抛出最擅长的试探与暗示,贝尔摩德却像是等待死刑宣判一般肃穆,从红发青年口中取得不知好坏的答案。

“……”

千穆其实一直知晓,贝尔摩德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他仍像躲避警校那群人一样,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份期待。

“家人”,是比“友人”更陌生的词汇。

他其实是有家人的。货真价实的父母,此刻就在融合的世界之外,各自忙碌着。

心中留给“家人”的位置,曾经得到过填充,但那是太久远之前,千穆早就记不清了,他后来始终将那块冰冷的凹槽空置,并且习以为常。

贝尔摩德应当是与被他替换的原BOSS有着某种血缘关系,于是便受到界融能力的影响,将这份亲情的羁绊,在一无所知地情况下…转嫁到了他身上。

五年的陪伴不是假的,从千穆此刻的沉默,可以窥见他再度生起波澜的内心,那块干枯发裂的空地,可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千穆动摇了一瞬。

今日他已动摇了太多次,这样下去会更危险,必须停止。

“随你。”

他只能这么说,说完,便像被疲倦席卷了一般,彻底垂眸不语。

贝尔摩德送千穆回的不是研究所,而是他真正的住处。

在警校时没什么机会回来,毕业后以克托尔的身份活动后,自也不能肆无忌惮地乱跑,今晚无人注意他的行踪,倒是可以久违地回家一趟。

庭院里的落叶打扫得很干净,被伴奏的竹筒重新回到了池塘间,和室内,包裹在家具尖锐边缘的海绵,在几个月前就挨个拆掉了,屋内看着顿时正常了不少。

千穆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洗澡,原本被赋予哀悼意义的黑色外套,进屋后就被他随手丢在了地板上,这件外套他已经不打算再穿了。

换好睡衣走出浴室,千穆吹着头发,吹风机鼓动着巨大的噪音,将他湿透的红发吹得呼呼摇起,有几颗晃出来的水珠,顺着面颊与脖颈,转瞬便滑进了他的衣领。

“明天……”

想着明天的安排,原定的计划当然是一切照旧,听说还算努力的研究员们又有了一点新进展,他还要急着回去看报告。

可坐在自家舒适度远超研究所办公椅的沙发上,千穆略一思索,好像最近他有点太努力了,过度操劳对身体有害,他完全可以自己给自己放一天假,出去运动运动,散一散步——顺路晃悠到明天本来会发生爆炸的那栋公寓大楼附近,也不是不行。

他当然只是去散步的,因为那个地方已经不会有爆炸了。

晚上告诉贝尔摩德的陌生名字,就是明日会按下控制器,将本已停止的定时炸弹突然引爆的犯人的名字。

千穆在剧本里把只有极短篇幅的犯人找出来,交给贝尔摩德处理,为的是万无一失,不定因素必须彻底地消失在今晚。

贝尔摩德办事肯定不会有问题,他很放松地把头发吹干,看了看时间,决定今晚要早睡。

然而,安定只持续到半夜。

千穆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贝尔摩德就打来了电话。

被吵醒时,千穆猛地睁眼,转头看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他心头有不详的预感,因此半晌没有伸手。

直到贝尔摩德挂断电话,重新发来了短讯,千穆才按下莫名攒动起来的不安,开始看收到的消息。

只过了瞬息。

千穆的双眼不禁睁大,一丝惊愕浮现在面上。

贝尔摩德从不会在夜间给他打电话,除非遇到了异常紧急,或是——难以理解,甚至尤其荒谬的怪事。

【BOSS,关于您让我处理的那个目标……十分抱歉,我没能找到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贝尔摩德原以为,这次的任务格外简单,随便找个刚加入的新人都能搞定。

但她很快就发现不对:要处理的目标,竟然找不到。

名字、外貌特征和活动范围都有了,怎么会没有半点痕迹?

贝尔摩德紧急向情报组发布任务,命令他们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必须以最快速度把目标挖出来。

但在一番大动干戈后,贝尔摩德得到了汇报,震惊愤怒之时还觉得十分古怪。

不管是实地调查,还是直接入侵警方的信息库查找……依旧什么都没查到。

就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情报组应该不至于没用到挖不出一个小角色的地步,贝尔摩德不得不打扰BOSS的睡眠,及时向他汇报自己的失败,并且询问自己有没有弄错BOSS口述的信息。

炸弹犯的名字,躺在千穆的手机屏幕中。

黑色字体板正普通,落在千穆瞳孔微缩的眼中,却仿若正在张狂地咧嘴,对妄图随意操控命运的无知之人发出嘲笑。

他没有立即回复贝尔摩德,而是起身来到书房,打开电脑。

卧底的身份给了千穆不少便利,最基本的便是自由登录警视厅公安内网的权限。

他也进入了信息库,输入已知的名字,从中调出数量不算多的档案,挨个确认。

不到十分钟,他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名字。

“……”

千穆的目光缓慢移动,将上面的信息记下,用短讯发给了贝尔摩德。

随后,他拨通贝尔摩德的电话:“叫人去这个地址,照片我也发给你了。”

贝尔摩德却迟疑了片刻:“抱歉,BOSS,我没有收到您发来的信息。”

“……”

千穆的呼吸有短暂的凝滞。

如同组合转动的轮轴间,忽然滚入了意想不到的异物,精细运转的整个机体在“咔!”的巨震后,无法运作的同时险些崩裂。

他顿了顿,检查起发送后自动存入发信箱的信息。

那条包含详尽地址和照片的短讯,根本没有发送成功,里面的文字与图片,无声无息地从千穆的手机里消失了。

他重新编辑信息,重新按下发送,整个过程中没有眨眼,没有移开过视线。

于是,他亲眼看着信息凭空消失,如被无形的橡皮一点点擦去。

“…………”

千穆对着空白的页面看了很久。

“BOSS?”

许久未得到回应的贝尔摩德回拨询问,她那边还在让人寻找,可依旧一无所获,心下正是焦急不安的时候。

千穆却异常平静地说:“没事,不用再找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挂了电话。

千穆坐在电脑桌前,久久未动。

不再是将后背托付给椅背的坐姿,他缓慢支起腰,按在桌上两边的双手紧缩成拳,随身体的前倾加重着力道——与坚硬桌面直接接触的屈起的指节剧痛加深,几乎要被他无痛无感地把骨头压碎。

千穆仿佛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在极近的距离,死死地盯着档案上的照片,以及档案中的每一行文字。

愈是沉默,愈象征风暴在酝酿。

当山峦将摧之际。

“……呵。”

情绪起伏本该巨大的红发青年竟然笑了,虽然是极度讽刺的轻笑。

他把双拳舒展开,白皙的指节表面是一块殷红的压痕,疼痛钻进骨缝里还未散去,他却像毫无感觉般,将自己重重摔进转椅里,两臂轻垂。

千穆默默地想着,原来他还小看了这份“代价”。

贝尔摩德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的人,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凭空消失。

人还在,只是…为了“重要剧情”的延续,有什么东西临时将人隐藏了起来,也许在完成这一段剧情后才会被解除。

只有不属于这个世界,掌握让现实与虚拟融合的能力的千穆,双眼不会被遮掩。

能改变“剧情”的人,同样只有他自己。

——不能借用任何人的力量,必须由他亲自参与,亲自改变。

这就意味着,千穆无法置身事外。

与此前不同,他想救下萩原研二,就必须踏入这代表重大转折的漩涡中,难以确定自己是能全身而退,还是在鲁莽的决定之后,灵魂与尸体一同沉没深海。

他不得不再做一次权衡。

他们给了他什么,他要还给他们什么,那么,有一定要还的必要吗?

他们给他的东西,能占到的分量,是否值得他冒着未知的风险,去承受未知的代价?

千穆以为自己只考虑了一小会儿,但等他站起来,带着一身关节噼啪响走出书房时,清晨的阳光已经撒到了脚前的木地板上。

他用凉水洗了把脸,再看镜子,平生第一次通宵未眠的痕迹已消失殆尽。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是稍微早了点,但千穆还是不客气地找上了他的联络人:“组织注意到了我之前与警视厅搜查科的合作,命令我想办法接近警方内部,对,他们想让我反向卧底,我觉得这是一个取信他们的机会……”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不用挂在太机密的部门,我的想法是警备局……是的,刚好我的同期就在爆炸物处理班,没有影响,我不会暴露身份,与拆弹组的精英打好关系,刚好可以用来应付组织。”

“嗯,我很安全,把卧底的事情办好就不会引起怀疑。身份的事情就拜托了,最好今天上午就能确定,我有用处……好的,有事再联系。”

就在千穆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的同时。

上午,警视厅收到了一份极为猖狂的威胁预告函。

有人声称在两栋大楼中设置了定时炸弹,公然把楼中的住户当做人质,威胁警视厅给出十亿日元的赎金。

这个犯罪事件极其恶劣,直接威胁到了上千人的性命,爆炸物处理班立刻随车出动,由最优秀的拆弹精英分带两队,各自负责一栋楼的炸弹。

然而因为一枚炸弹结构复杂,始终没能拆除,警视厅被迫屈服于犯人的险恶,按照条件准备了十亿日元。

犯人也算信守承诺,及时将定时炸弹停止,警方的压力轻松了不少,依次疏散人群,接下来就等待拆弹组将炸弹安全拆除了。

其中一个拆弹组的队长是松田阵平。

他运气不错,遇到是简单的炸弹,三分钟就搞定收工。

带人返回,脱掉沉重的防护服后,松田阵平戴上墨镜,走到另一栋大楼楼下,皱着眉往上看。

他的发小萩原研二就在楼上,负责另一枚炸弹,但他这边都收工了,萩原研二这边居然还没动静。

松田阵平怀疑发小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居然通了。

“喂?小阵平你那边搞定啦?”

“我就知道……现在是应该兴高采烈接电话的时候吗!”

“别紧张别紧张,炸弹不是已经停了嘛,又不会突然砰——地一下炸掉。”

“你还是闭嘴吧,真是怕了你这张嘴了。”

“哎哎?哎!这才是最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的话吧!也就、也就刚和小千穆他们一起玩的时候灵过几次,后来就没那么倒霉了……是吧?”

萩原研二盘腿坐在线路复杂的炸弹前,悠哉地打着电话,面上丝毫不显紧张。

炸弹计时器上的数字果真未动,停滞在爆炸前的最后几秒。

楼上的他,还有楼下的松田阵平,恐怕都没想到,这一次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死神无声地出现在萩原研二身后,正阴冷地将他垂视。

……

不远处,突然发生了一起车祸。

收到赎金的犯人误以为计时器没有停止,便临时下车,用公用电话告诉警方解决办法。

结果警方追着信号而来,犯人匆忙逃跑时不小心跑出了人行道,当场被撞身死。

追来的警察急忙叫了救护车,但知道没有作用,只能面露遗憾。他们却不知晓,十数米外不起眼的巷口,还有一个共犯正在怒视他们。

“可恶的警察……卑鄙!无耻!”

长相尖酸的男人一拳锤上了墙壁,同伙的死,让憎恨烧尽了理智。

他压根不管已经到手了的十亿日元,重新取出口袋里的遥控器,就要狠狠地按下上面的红色按钮——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的黑暗中伸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遥控器。

“呃?”

男人发出了茫然的声音,下一秒,脑袋被一股大力抓住,被按得往旁一偏,猛烈蛮狠地撞上了墙面。

“砰!!”

千穆神色冷淡地松开手指,任由失去意识男人蹭着墙滑下,不省人事。

虽然避开了太阳穴,但还是有血迹飙出来。

还好千穆提前戴上了手套,些许血迹沾到皮质手套表面,用地上男人的衣服轻轻一擦,就能抹掉。

他并非心慈手软,刻意留下了这个垃圾的命,而是出于某些更现实的原因……

许是巷子里本就阴寒昏暗,千穆的眼前却仿佛蒙上了更深重的阴影,好似脑中顷刻间多了无数沉重的东西压迫而来,一时不慎下,他险些没能撑起突然增加的重量。

擦干净血的那只手扶着墙,红发青年垂首面对着墙面,稍稍弯着腰,静默了片刻,就恢复如常般放下胳膊,重新站直。

他往外走了两步,借着天光,仔细审视着托在掌心的遥控器。

看不出任何特别,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机械产物,随手按下,便能瞬间为世人送上名为【死亡】的烟花。

五指缓缓合拢,千穆正将它握在手中。

仿若有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边轻语,而传达的信息正是对他的最后警告:按下按钮,让“剧情”回归正轨,已有的细小波折会被自然而然抹除,没有人会知晓你的选择,你将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临时改主意还来得及的意思……吗,那还不错。”

千穆笑了笑,笑意没到眼中。

“可惜,我已经决定了的事,只有从一而终。”

他可能会后悔。

不,他肯定——肯定会后悔的。

那就到时候再来后悔吧,现在【危险】就在手中,他只想立刻将其毁个干净,一点不剩。

千穆继续向前走。

捏着遥控器的左手抬起,在他面无表情迈出一步时,哗啦碎裂的声响同时传荡开来,比起方才男人的脑袋在墙上撞出破口,声音更清脆,更响亮。

遥控器被他抬手砸成了碎片,按钮毫无疑问是被碰触到了。

五。

四。

三。

二。

一。

没有令人心脏战栗的爆炸声传来。

用了五步。

千穆从无人注意到的巷口走出,将遥控器残留在掌心的碎块,和提前抠出的电池一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随后打车,来到了那两栋大楼的附近。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电话还没断,对他们而言,这段通话也才进行了几分钟。

萩原研二的乌鸦嘴似乎没有发作,现场和炸弹的情况都很平稳,看上去并不会突然冒出一个意外“惊喜”。

“……总之你别磨蹭了,再复杂的炸弹,也难不倒你吧。”

松田阵平压着不知为何始终在心头萦绕的不安,正催促着,背后忽然响起了一段对话声。

“停下停下!还有炸弹没有拆除,闲杂人等不能……”

大楼周围自是牵起了警戒线,有警察在外看护,不让围观民众靠近。

“我是警备局新就任的犯罪心理顾问,这是我的证件……闲杂人等应该不包括我吧?”

嘈杂对话中,这个声音带着淡淡的慵懒,却最为突出。

“听说有高危炸弹犯在这里犯案,这个案例很有研究价值,所以想到现场看看。已经得到批准了,你们可以跟上级确认,嗯,不着急的。”

这个声音……

“危险……炸弹不也已经停下了么?如果真的倒霉遇上了危险,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个声音!不就是那个家伙——!

松田阵平心中浪潮翻涌,一点惊喜,更多的是惊讶冲击着他的思维,让他想要立刻回头,做出一些在友人们面前已成惯例的表情动作。

然而。

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慢速缓缓转过身,墨镜还算完美地遮挡住眼中的情绪,在旁人看来,全然是与陌生人初见的态度。

不出所料,一个红发青年穿过了警戒线,往这边走的同时,刚给警察确认过的证件夹在两根手指间,正要滑进风衣口袋中。

“等等。”

松田阵平上前几步,面无表情地伸手:“你是新来的顾问?我没有收到过消息,不能直接放你进去。麻烦一下,我这边也得确认一次你的证件。”

千穆抬眼,跟这位入职后西装加身,鼻梁上还多了一副耍酷墨镜的帅气警官对视数秒,展露微笑:“当然没问题,请。”

他把刚到手不久的证件再次递出,松田阵平接过,仔仔细细地确认完了。

照片和证件都是真的,唯一不真实的是证件上的名字。

阿方索·克托尔……

“克托尔…吗。”

松田阵平单手摘掉墨镜,这样能看得更清楚。

证件上的一寸照片,红发青年面对镜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视线上移,本人也是与照片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法。

同样是假笑,演技倒是比之前进步了很多啊。

没有找茬,松田阵平轻哼了一声,就把证件还了回去。

只不过,他看着千穆的眼睛,忽又似笑非笑道:“没什么问题,不过,没休息好还要到现场找案例做调查,看起来真辛苦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啊,克·托·尔顾问?”

千穆故作狐疑应答:“嗯?我最近确实有点忙,不过应该没这么严重……多谢这位警官的好意了,我自己没问题…嗯,敢问贵姓?”

“松田。”松田阵平加重语气,跟他握手的力道也一起加重,“爆炸物处理班一队,松田阵平。还是一起吧,顾问你脸色苍白,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万一累到晕·倒·了怎么办。”

“哈哈哈,松田警官真会开玩笑。”千穆也加重力道,“从警官你的身上,我真实感受到同事们的热情了,果真是如同炸弹一样温暖热烈啊,但、如果炸得太开的话,是会在门·口被四·个·人按在地上揍的哦。”

由于带队的拆弹专家和新来的心理顾问一见如故,走近后就亲切地两手紧握,寒暄半晌不愿放开,队员们便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没有在意具体的内容。

片刻后他们松手了,礼节性的问候完毕,克托尔顾问穿上防护服,率先迈开腿进了大楼,松田阵平交代完事情后,紧随其后。

同坐电梯时是沉默。

出了电梯,并肩走在楼道间,依然是沉默。

刚认识“十分钟”的两人本就无闲话可说。

松田阵平只在刚进来时重新播了一个电话,对那边的人说,他要陪同一个勇敢的顾问上来搜集资料,顾问叫做克托尔,等会儿记得好好打招呼。

大概接电话的人在这十分钟里很是迷惑,上面还拆着弹呢,哪来的顾问不怕死非要往这儿凑,还要打招呼?不骂他一顿就不错了……等等小阵平为什么没拦住人,还真把人领上来了?!

很快他的困惑就得到了解答。

望见防护头盔下能看清大半的脸时,萩原研二的愣怔可以解释为意外——真遇到了不怕死的人,嗯,确实蛮惊讶。

“克托尔……顾问?”

“是的。”千穆在萩原研二身边蹲下,和还坐在地上的他握了握手,“你好,萩原警官……出乎我的意料,你可真是不怕死啊。”

萩原研二:“啊?”

“啊”完,发小暴怒的铁拳如泰山压顶,还好没把他砸到地缝里去:“你!的!防!护!服!呢!”

“对不起因为太重太闷了我就脱了……”萩原研二自知理亏,乖乖地抱着腿滚成一团,不敢面对从上和从右而来的死亡凝视。

松田阵平看着那停顿在5秒的倒计时,诡异地心头狂颤,也懒得跟笨蛋研二废话了,直接问:“你怎么回事,半天了还没拆完?”

萩原研二挠头,也很疑惑:“简直见鬼了,还差最后一根线,应该在这一团背后,但我找了半天居然没找到。”

“啥?你让开,我来找。”

“不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真的很奇怪啊,就那一根线,应该很好找的唉??”

“肯定是你粗心了吧。”松田阵平大致检查了一番,确实如萩原研二所说,还差一根藏在背板后面的线。

背板已经拆开了,他在绕成一团的线管中搜寻着……

“嗯?”

松田阵平忽然也顿住。

怪事。

应该在这个位置的关键的线,好似消失了。

松田阵平翻找了无数遍,没漏掉任何角落,就是没能找到。

萩原研二立刻精神起来:“看看看不是我的问题!小阵平上也找不到吧。唔,但是真的很奇怪,别的线都不能动,还能剪哪儿……”

两个拆弹专家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些线,始终没能得到头绪。

千穆没有提醒他们,他们找不到的,因为那根线,确实是“消失”了。

他注视着两人忙碌的身影,以及不知何时挂上额角的汗水。

眼神微微闪动。

千穆发出了无声地叹息。

是他们欠他的。

这笔账,他可要记下了。

“唔……你们看看,是不是这根?”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同时扭头,看到半跪在定时炸弹边的红发青年,不知从哪儿扯出了一根红色的长线,再一看位置——

“……就是这个!”

“怎么回事,小——咳,顾问一伸手就抓到了,我们眼睛瞪瞎了都没瞧见!”

“我也不知道,刚好觉得,那个角落有东西,就……拉出来了。”

千穆仿若无事地笑着说,语速格外缓慢。

看似是他紧紧抓住了那根线,实际上……那是锁链。

第一根锁链扣住了他颤动微不可见的手腕。

脑中的“剧本”,变化了。

——这个残缺的故事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源千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