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不醒的前半程,千穆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仿佛大半身浸泡在岩浆里,要把人烧化的炽热始终不肯离去。
今晚没有噩梦相伴,但是睡得并不踏实。
压在身上的还有一层增加炎热的负担,他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也克制着自己不将被子掀开,却似乎一直在翻身。
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了不知多久,隐约偶有冰冷降临,干涸焦烫的喉间,也不断有些许温热清泉滋润进来。
从岩浆换成了温泉,顿时感觉好多了,在那之后总算安稳了起来,一觉睡到了——
……天明?
缓缓睁开眼,视野还是昏暗的,仿若夜色未退。
千穆缓了片刻,把昨晚突兀断开的理智重新连接上,很快就记起他在地下研究所里的休息室,白天也照不进阳光,此时应是房间里没开灯。
他已经不是昨晚断片前斜靠在床头的姿势了,不知是谁将他的身体小心地往后挪了挪,换成更舒适地平躺,薄被也在身周压好,不过为了方便散热,被角盖得并不是很严实。
折磨人的高温一扫而空,只留下残余的些许晕眩,千穆稍稍动了动,好似恢复了些力气的手刚从被子下滑出,他口中就不禁漏出了一点略微不适的声音。
“唔……”
几乎是这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声响起的同时,沉寂的角落也发出了几声响动。
灯开了。
骤然由暗转明,白晃晃的光线没能刺激到千穆还有些迷蒙的双眼。
女人白皙细腻的手虚覆在他眼上。
待千穆逐渐适应了从指缝间隐隐漏下的丁点光芒,眼神也变得清明后,贝尔摩德才将手掌移开。
“早上好,BOSS。”贝尔摩德面带轻松了许多的笑容,“您感觉好些了吗,先喝点水?”
“……好。”
千穆第一反应本是想对她说,不需要用这种照顾小孩的方法来照顾他,太过无微不至,他并不是需要细心呵护的易碎品。
可对着彻夜未眠为自己守夜的属下这么开口,哪怕是不怎么关心他人的千穆,也顿了顿,觉得不太合适。
他一眼看到贝尔摩德的脸时就发现了,她绝对没有听从他昨晚的吩咐,和Gin合作轮流休息。
虽然贝尔摩德的美艳妆容依旧精致——大概率是中途临时补过一次妆,漂亮飘逸的长卷发也打理得一如白天整齐,但她脸上熬夜的痕迹很明显,光眼神便透着一丝疲倦。
组织成员基本都是不见光的夜猫子,毕竟夜晚是天然的保护伞,昼伏夜起或是彻夜行动都是常事,对这些高层干部来说,随便熬一晚夜根本不在话下。
贝尔摩德居然还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好的,不用猜了,千穆明白了。
因为这一晚她和Gin待在一起。
这一串试探下来,贝尔摩德姑且对Gin算是有了点信任,可以允许他近距离待在BOSS休息的房间,但要她彻底放心地睡一觉,把Gin单独搁在房间里——想都不用想,不可能。
Gin那边估计和贝尔摩德报以同样的想法。
…结果就是他们一晚上完全没合眼,硬是互相保持着警戒的情形,一人坐着沙发一端,就这么气氛低沉诡异地互相提防了一晚上。
Gin在一片黑暗里沉默擦枪,在收发信息时顺便出去转上一圈,确定四周的安全状况。
贝尔摩德面无表情地双腿叠加而坐,偶尔起身给沉沉入睡的BOSS喂点水,再用温水给他擦拭额头。
被迫坐在一起的时间就是一言不发,视线永远不会对上,只当旁边没有那个人。
这么精神高度紧绷地守夜,自然比随意的熬夜艰难得多,昨晚无声中的对抗有多沉重压抑,看贝尔摩德刚刚阴沉的表情就知道了。
千穆沉默地喝完了一杯水,果断放弃掉继续调解这两位定时炸弹般危险的心腹…的私人关系。
不过,似乎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问了:“Gin呢?”
Gin方才和贝尔摩德同时从沙发起身,但过来开了灯就不见了。
“啊,我让他去准备早饭了,现在只有九点多,吃早餐还不算太晚。”
贝尔摩德在他面前说起Gin时,终于不再有什么意有所指的暗示了,仿佛他们这晚相处得一直很和谐的样子。
“他去准备早饭?我记得研究所里已经没有食材了,上面的疗养院倒是应该有……但那边现在应该没人吧。”
千穆嘴角微动,不知道是不是他受刻板印象影响了,Gin,完全不像会洗手做饭的类型……他直接随手抓一个路人逼迫做饭还有点可能性。
问题是这方圆十几公里应该没有路人。
疗养院属于用来打掩护的幌子,这一年,他和贝尔摩德住的天数加起来还不足一个月,待在楼上的时间就更少了,千穆也不会放心让藏有巨大秘密的地方,有外人能够随意进出。
“对Gin多点信心吧,BOSS,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叫事。”
话虽如此,贝尔摩德明显没有要给Gin说好话的意思,因为她马上就笑出了声:“我记得楼上的厨房里还有些材料,他大可随便准备点什么,让您看到他的心意……当然了,说不定他更厉害一点,能在十分钟内从别的地方把早餐买回来呢。”
千穆:“……”
“你们不是已经和解完毕了?”
沉默了片刻,千穆到底还是没忍住干涉了。
经过昨晚的突发事件,他对Gin——这个无比“信任”,也是真的不熟的心腹下属,有了一点更深的认识。
也不算是为Gin说话,千穆只是突然觉得,Gin也够不容易的,被不负责任的BOSS一股脑塞了一大堆工作,天天奋战到深夜,空暇时还要被贝尔摩德针对,仿佛忙碌得掉色的头发似乎都透着一个“惨”字。
现在Gin的忠诚完全可以信赖,贝尔摩德再揪着他不放——千穆居然有点担心,某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两个人会一言不合打起来。
“嗯?BOSS别误会,我不但没有针对Gin,和他还相当默契呢。”贝尔摩德说,“实际上我们之间并没有对话,我只是用眼神询问了他一句,他就自己出去了,我相信他应该理解了,表现得这么积极,实践起来肯定也不会有难度。”
千穆:“…………”原来你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他对薛定谔的早餐莫名产生了某种担忧。
Gin回来还需要一阵,千穆正好要起床收拾自己。
跟他推测的结果基本相同,仅凭身体免疫力硬抗过一晚的高热后,些微头痛可以忽略,他现在跟个没事人似的,起来后稍微走了走,便感到轻松许多。
千穆洗漱后用休息室配带的浴室洗了个澡,昨天被汗水打湿几次的衣服是不能穿了,因为是道服的缘故,待会儿还得洗过脱水带回警校。
休息室的衣柜里放着几套常服,这次刚好能用上,分别是黑色卫衣,白色卫衣,平凡无奇的连帽衫,加清一色的宽松休闲裤……全都是加绒款。
当千穆随便挑了几件厚实的衣裤穿上,红发冒着热腾腾的蒸气走出浴室时。
他毫不意外又被贝尔摩德嫌弃的目光洗礼了。
“早知道我就应该提前把这些毫无美感的衣服收走……”
“都说过了,我还没到能把风衣穿出气场的年龄…收走了我也不会穿你放进来的那些的。”
病症痊愈的千穆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坐到沙发上,自己拿着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又拿起电吹风:“而且现在更需要保暖,别的一概不考虑。”
不知道贝尔摩德哪来的执著,她一直试图把BOSS的衣着风格往高贵低奢上带。千穆家里的衣柜出现得最多的不是大衣就是风衣,颜色以黑为主,款式皆是简洁大方,制式精巧的贴身收腰,每件还特意搭配了衬衣长靴或是帽子围巾。
她的眼光自可谓极好,千穆只要愿意穿,必然能穿出极其合适的效果,但他就是不愿意,理由还每次都能把贝尔摩德堵得无话可说。
“在室内不会着凉的,BOSS,您确定要在Gin面前穿得这么……“
贝尔摩德这次试图挣扎的时间要比以前久一点,主要还是因为Gin。
让那个男人看到BOSS私下如此闲适的样子,不说别的,对BOSS威严的形象就很有影响,万一Gin因此小看了BOSS,对BOSS不再尊敬,还想取而代之呢?
上级在下级面前立威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组织,镇不住人的结果轻则丧命,重则丧命前再加一场虐待取乐行为,有太多的前车之鉴了。
贝尔摩德又开始合理揣测,没错,Gin很危险,还是不能轻易放松警惕,谁知道没戴口枷的疯狼恶犬的心中,对BOSS的尊敬几何。
她不是反复无常,没法彻底信任谁,而是像她和Gin这样的人,怀疑是保住性命的根本,想要真正互相信任本就难如登天。
这也是深陷黑暗者的宿命,无人能逃开。
——除非,遇到了绝无仅有的例外。
千穆一看贝尔摩德变幻莫测的表情又知道了,昨天她大费周章的试探已经失效大半,算是白费半天功夫。
他彻底抛开了最后一点点想让两人滋生同事情谊的念头,降低要求到别背后打架别弄死人就行了……不至于,真的闹到看不顺眼拔枪对崩的程度吧?
算了,想起这些就头痛,他现在应该关心一下自己。
“不管我穿成什么样子,Gin对我的看法都不会变的,这点我可以肯定。”千穆吹完了头发,对贝尔摩德说道。
贝尔摩德的表情还是在说不信。
但千穆也没办法再解释更多,他对Gin的实际了解甚至远远不如贝尔摩德,毕竟四年里,这才是他和Gin的第二次见面。
他只是从昨日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侧面全部见证到的试探过程中,略微分析了一下Gin这个人的性格。
Gin对他的忠诚确实来得很突兀,从千穆的角度来看也是。
因为千穆觉得自己基本什么都没做,只是从漫漫人海中找到了Gin,恰好提拔了他——
哦,想起来了。
千穆与Gin的初见,是在组织名下的一个秘密据点。
四年前的Gin似乎才二十一二岁,跟千穆现在差不多大,银发也没有现在这么飘逸,不过凌然冷傲的凶残气质倒是初具规模了。
千穆把干部名单翻到最后,才看到“Gin”这个代号。
当时他的状态很不好,所以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考虑,只想找到一个“可信”的人,把麻烦全部丢给对方处理,看到名字后立即让贝尔摩德把人叫来了。
当时还是短发的Gin出现在酒吧时,从衣袖到脖子全沾着血,与过白的肤色宛如刺眼的呼应,那副面貌,和坐在吧台前同样苍白的少年竟也有些许相似。
Gin来见他时有没有紧张,千穆已经忘了,只记得这位据说忠心第一名的男人被他当场扔了BOSS才知道的邮箱密码,交付了打印出来能压死人的绝密档案后,绝对是懵了不止十秒的。
大概Gin这辈子露出过的最精彩的表情,都浓缩凝固在那一刻了。
虽然Gin愣完那十秒就冷静了下来,没有质疑没有追问,便接受了全部的命令。千穆认为他非常省心,把任务一丢,那之后就几乎再没有管过Gin打算干什么。
不过后来贝尔摩德还是给千穆透露了一点Gin的过往。
在他完全不经大脑的提拔Gin之前,Gin在组织的日子过得颇为艰难,没有相熟的同伴,直属的老资历干部也讨厌他的性格,频频受到针对,其中更有好几次死手。
而那天见面,Gin衣上脸上溅到的血,正是从他前任仇敌喉咙里喷涌而出的新鲜血液。
因为BOSS的突然召唤,Gin抛下一众惊疑不定的组织成员,毫不在乎地,血淋淋地来了。
所以贝尔摩德才会说他是疯子,不疯干不出这种事。
千穆如今回想起来,结合Gin这些年的表情,却是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看法。
说不定……这个男人,意外地是会记怀知遇之恩的类型?
这些只能算是大致的推论,真实情况如何,只有Gin自己知道了。
千穆能够确定的部分只有,Gin某种程度上也算一个相当纯粹的人,只要千穆不突然翻脸对他下手,他便不会改变态度。
而千穆私底下什么样子,爱好性格如何,对忠诚更没有影响,Gin这样的人压根不会触及BOSS的隐私,估计连好奇心都不会有。
“再说了,不能因为手下都穿黑大衣黑风衣黑皮衣,就让BOSS也必须黑衣出场吧。”
“我没有……好吧,我也差不多,但那只是因为黑色方便隐藏,被血溅到了也不会太显眼。”
贝尔摩德被BOSS的犀利之言噎到,再次无力败退,只能寄希望于BOSS进入成熟男人的领域后,能够领悟到他真的很适合穿风衣这一点。
“您随意就好,我不会再冒昧发表此类意见……不过,我还是会替您看好Gin的,希望他等会儿不要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千穆:“……杀气,控制一下。”
贝尔摩德用半秒换上了和善亲切的微笑:“是,BOSS。”
说着话时,门外有响动。
Gin回来了。
贝尔摩德不着痕迹地抬起手腕看表,在发现某个男人一共用时也没超过十五分钟后,在千穆看不见的位置遗憾耸肩。
银发男人出现在休息室门口,高大的身材,严肃的黑衣,还有他自身萦绕不散的冰冷肃杀气息,无一不带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但当如此危险的人物左手提着一袋早餐,右手拿着一杯牛奶时,再威慑一方的恐怖也没了。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极不和谐的喜感。
贝尔摩德就没给他面子:“噗!哈哈哈哈哈哈。”
Gin当然也没给她面子,从进门开始就没正眼看过笑得花枝乱颤的金发女人。
“BOSS。”
他先用标志性的低沉嗓音,向沙发上,穿着加绒卫衣的BOSS表达了简洁的问候,然后把房间里靠墙摆放的唯一一张折叠桌搬到沙发前,把桌子放平以后,最后再把自己带来的早餐放好。
“谢谢了,Gin。”
“我的荣幸。”
“……”
千穆也觉得此情此景不是一般的怪异,不过没有贝尔摩德那么夸张,他只是有点……嗯,介乎于尴尬与迷茫之间。
竟然能让平时能不说话绝不说话,偶尔多说几句话也是别人先起头/先尴尬的冷淡人类源千穆,破天荒地自己先感到尴尬,甚至还产生了要不要自己再主动说点话的念头——
不愧是Gin,轻易做到了很多人嘴说秃噜皮都没能做到的事。
尬了一分钟,千穆到底还是没想到自己能开的话题,只能看向他的早餐。
一个两面煎过且没有糊的太阳蛋,和同样煎熟的里脊肉摆盘到一起,配了面包和一杯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牛奶。
比较平常,但以条件简陋为前提,负责早餐的男人已经很尽心了。
“在上面找到的食材大多不适合食用,临时购买会耽误您的时间,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Gin说出了他自出场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黑色礼帽从昨晚进了休息室后便没见他戴过,此时正停在桌边,身材挺拔却显得刻薄的男人忽然低头,冷声说出了不符合形象的请罪之言:“请您原谅,我保证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失误。”
几缕银发砸到桌面,千穆刚握住的勺子一顿,淡淡的表情竟有了些微妙的波动:“没事,已经足够了,我平时也是这么吃……Gin,你做得很好。”
“谢谢BOSS的信任。”Gin直起腰,漆黑的身影忽然离开,他竟然自觉地退到了沙发后——准确的说是千穆的背后。
“……”
尬住了。
又一次。
不在旁边干看着他吃饭挺好的,但像冷酷黑衣保镖似的杵在他背后,他也——很不适应。
况且还有贝尔摩德在那儿影响气氛。
她已经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了。
千穆轻咳了一声。
贝尔摩德神色如常地走过来:“早餐准备好了?光快也不行,细节方面更要做到最好,让我看看……”
她刚伸出手指,碰了碰那杯非常普通的常温牛奶,做好了要立刻挑刺的准备。
谁料,跟千穆说话时声音低沉却无不敬的Gin侧目望来,对贝尔摩德瞬间恢复了冷漠夹带嘲讽的语气:“现在再来指手画脚,恐怕有点晚了。”
手指刚好碰到了温热杯身的贝尔摩德:“!”
这个Gin!竟然知道把常温牛奶隔水烫热再送来!
贝尔摩德终于意识到,她还是小看了Gin,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在BOSS面前竟然依旧滴水不漏,果然是心机深沉的危险人物。
“干得不错嘛,Gin,得到了BOSS的夸奖真让人羡慕,不过,千万不要骄傲过头哦?”
“哼。”
“……”
尬住了。
第三次了。
金发女人抱手站在沙发一侧,打量银发男人的眼神不乏警告,银发男人不容示弱地俯视回去,嘴角挂着掉冰渣的冷笑,约等于被他俩夹在中间的红发青年……
BOSS他默默地吃了一口里脊肉,然后顿了顿,放下了餐具。
虽然他的口味十分清淡,但也没清淡到吃进嘴里的东西完全不需要放盐的程度。
煎鸡蛋和煎里脊肉都没有冲鼻腻人的油味…大概是本来就没放什么油,难为Gin居然能把东西弄熟……但连一颗盐粒都不加,就有点过分了。
他暂时不想吃了。
而且现在这个气氛,正常人也吃不下去。
跟在警校时被一群逗比吵得脑壳痛正相反,这里不吵,且极其安静,但由于对峙的双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此时无声胜有声,千穆被他们夹在中间,太阳穴之下痛得直抽抽。
“你们吃了吗?”他不得不主动开口。
贝尔摩德顿时撇开了Gin:“吃过了,外面还剩了点面包什么的…怎么了BOSS,Gin做的早餐不合您的口味?”
千穆立即道:“没有,我只是问问你们,没吃的话不用光顾着我。”
“有BOSS的关心,我一天不吃也没关系哦。”
“哧。”
“?”
贝尔摩德绕到沙发后,面露轻笑,单手随意地搭在Gin的肩:“Gin,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Gin先低头看了看千穆浑然不动的背影,绿瞳又锁定在贝尔摩德落到自己身上的手,嫌恶简直要满溢而出。
他沙哑道:“如果BOSS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学会——如何收敛好自己的。”
“…………”
前面,千穆深呼吸,面部覆盖上难言的阴影。
第四次了。不能转移话题也不能随便插话。他就知道这顿早餐不是那么好吃的。
也顾不上味道了,用最快速度解决掉全部的早餐,千穆抽了一张纸巾擦嘴,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大病初愈,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留在这里再休息一阵,度过中午和下午,等到晚上再回警校。
他要留在这里,贝尔摩德自然不会走,她还要开车和他一起回去。Gin今天有什么安排他不清楚,但看这个架势,如果他不直说赶人,估计Gin也不会自己提出离开。
那样就有意思了,三个凑不到一块儿去的人,继续在房间内互相折磨几个小时?
……他是一个病人,还是这另外两人的BOSS,可不应当受这种折磨。
想到这里,千穆总算无法忍受了。
他一改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见的作风,强势插入两个手下之间的离谱炼狱场:“站着不累吗?都坐吧。”
还好那两人都算听话,喊停以后不会拖泥带水,再次坐到同一张沙发上,只要中间隔了一个BOSS,姑且还能相安无事。
没办法,休息室就这么大,没有面对面的两张沙发和多余的椅子,只能这样坐。
千穆打算先把Gin打发走,反正他也是个忙人,离开了总有事做,不必留在这儿跟自己无声大眼瞪小眼。
“Gin。”
“在,BOSS。”
“你先……”
这里没你事了,你先走——这样说,果然又觉得不太合适。
千穆对熬夜的贝尔摩德是无奈混杂习惯了的淡然,对同样熬了夜,压力比贝尔摩德还大的Gin,也不能厚此薄彼——千穆侧头近距离看Gin的脸,看到了他眼下不算明显的黑眼圈。
不知道死掉了多久的良心,竟冷不防有了一丝反应。
这样千穆就更不能开门见山了,好在他僵着脸卡了片刻,还真的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
“你……以后的报告,可以不用写得那么详细。”
Gin的绿瞳似乎睁得稍稍大了一点。
千穆用最平铺直叙的语气,毫无愧疚之心地说出了最不负责任的台词:“太详细我看起来不方便,概括成一句话,说明下时间地点人物和结果,就差不多了。”
Gin:“……”
Gin对BOSS四年来第二次亲口交代的任务顿时肃然:“明白了,下一次汇报,我会改进格式。”
“好的,辛苦了。”
“感谢您的信任。”
“……昨天的交易完成得如何?”
“不小心留了一点尾巴,事后我会好好地解决掉隐患,请BOSS放心。”
“你办的事,我非常放心。”
“谢谢您。”
“……”
怎么好像又又又绕回来了啊。
贝尔摩德在一旁忍了半天,终于还是笑得拍起了沙发扶手:“噗嗤……哈哈,不好意思BOSS,我只是想起了好笑的事……出去走走如何?在院子里稍微散散步,看看风景,对身体也有好处哦。”
千穆:“……”
他好像从没感觉到自己的脸皮有这么薄过。
不过,应付贝尔摩德的方式,千穆已经掌握得颇为娴熟了,这时候他绝不能正面应对她的玩笑,只摘取重点进耳朵,其他的内容全部无视。
“走走也好。”
千穆——货真价实的黑恶势力老大,带领他的两个手下,在无人的疗养院内缓慢地碾了一圈。
沉默着路过了湖泊,沉默着欣赏了树林,沉默着吃完了Gin开车出去带回来的正常午餐……
然后千穆终于解脱了。
午饭后困倦袭来,他选择立刻去睡午觉,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
这次醒来后,Gin已经走了,贝尔摩德说他践行了对BOSS的承诺,马不停蹄地去收拾昨晚没收拾干净的痕迹了。
“……”
“松了口气?和Gin这样的男人相处,确实很煎熬对吧。”
“……别乱猜。”
千穆起床,稍稍清醒了一会儿,带上洗过烘干好的道服,又多拿了一瓶宿舍里的快要吃完的续命药物,便和贝尔摩德去市区吃晚饭,吃完直接回了警校。
重新戴上易容的贝尔摩德送他到了宿舍楼下,本想再送他上楼,却被千穆阻止:“就这样可以了,发烧只是意外,现在我身体已经没事了,没必要这样小心翼翼的。”
“这么做,让你感到厌烦了吗?”
因为换了身份,又在人员复杂的外面,贝尔摩德没用对BOSS的称呼。
千穆在宿舍楼门口回身,定定看向她,然而,即使隔着陌生的一层虚假面皮,他仍从贝尔摩德的眼神中,看出了她隐藏已久的心绪。
她很久之前就想对他说出这些话,只是现在才找到合适的时机。
“过去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所警校。”贝尔摩德开口道,“无论哪方面来想,这对你都没有好处。我有想过要阻止你——幸好我没有来得及阻止。”
“虽然这些日子,受意料不到的事件与人的影响,你时不时会感到烦躁和不耐,似乎还有对现在的生活的排斥,但是……我自己这么认为,你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
“我由衷地高兴,你能有这样的变化。”
一点柔软的触感,轻轻降落在红发青年的肩头,然后是宛如轻风细雨的摩挲。
千穆愣在了原地。
他没有躲开,在潜意识中蛰伏已久的警觉与不安突然消失,亦或者是像那落于肩上的轻抚般,轻飘飘地散了。
在贝尔摩德柔和的目光中,他根本没有要躲的想法。
说完,贝尔摩德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用着中年男人的身份,不适合做出太亲昵的举动,所以就这样便好。
她不打算送千穆上楼了,但在分开之前,贝尔摩德笑意盈盈地挥手:“我永远支持你的决定,不过,一定要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想法哦。”
“……”
千穆目送贝尔摩德走远,默然的眼中,似乎闪过了极其复杂的神色。
罢了。
他不再停留,转身上楼,直接回到自己的宿舍……
“源!!!”
“小——千穆!!!”
避之不及无法逃离仿若命中注定的呼唤,在楼梯中间就出现了。
千穆刹那顿足,楼梯间的铁扶手被他猛地抓得咯噔响,他心中也在咯噔。
除了无语凝噎,他竟然还荒唐地生出“来了吗”的释然感……
就像提前知道他在那里一般,永远无法甩掉的主角团从楼梯上冒头,看到他时顿时面露惊喜,不等千穆上来,他们一个个先冲了下来。
“你不多请一天假吗,这么快就没事了?”这是降谷零。
“昨晚到现在我们担心死了,居然忘了问你去的是哪家医院,不然今天早上就来看你了。”这是伊达航。
“源君,你烧真的已经退了吧?下次可别像这样粗心了,跑步训练什么的也别勉强。”诸伏景光也说。
松田阵平隔在后面远远打量:“我说你……算了,下次再问,你怎么还是病恹恹的,确定不用再多请一天假啊?”
萩原研二则是晃着手机奋勇上前:“这次联系不上人我才发现,原来我们还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这也太不方便了,来来来小千穆,还有大家,赶紧把电话号码和邮箱账号交出来啊。”
千穆被围在中间,明明是熟悉的操作,熟悉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响,他却硬是感觉恍若隔世……不要误会,没有怀念。
只是在休息室经历了被下属两面包夹的升级版痛苦后,区区菜鸟警校生团队的喧嚣,实在不足为惧。
——但是。
事后的千穆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因为无法阻止就选择加入,还是干脆麻木地放弃了挣扎。
他在五面包夹中表情逐渐归零,忍了再忍,直至忍无可忍——从衣兜里取出了自己的手机。
“行,换吧。”
萩原研二:“……哎?”
其他人:“…………啊?真换啊?”
“不是说了要友好相处,我是认真的。”千穆扯出一个比冷笑好一点点的僵笑,“邮箱我不怎么用,电话号码可以保存,要找我可以发短信。”
“啊,那,直接打电话不行吗?”
“……也可以。”千穆扫了问出愚蠢问题的人一眼,“只是不一定能及时接到。”
“原来如此哦……发短信也挺好的!来吧来吧小千穆,我第一个跟你换,给我的备注名字记得帅气一点。”
松田阵平吐槽:“备注要怎么帅气起来,给你备注一个姓就差不多了。”
萩原研二:“哦呼,那你在小千穆的手机里估计只有两个字。”
松田阵平:“?谁不是两个字?”
“卷毛。这样就够了对不对,很贴切又有标志性,看到就能想到……小阵平松手松手松手——”
最闹腾的发小二人组在楼道间吵吵闹闹,其他人互换完电话号码和邮箱,也不马上劝和,彼此勾着肩搭着背,看着热闹哈哈大笑。
千穆还在死亡凝视手机通讯录里被迫增加的名单,一边要勾肩的粗壮胳膊来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也懒得躲,就这么被高出一截的伊达航揽住,和同样被揽的诸伏景光撞到一块儿。
诸伏景光跟他对上视线,面上的笑容似有些内敛,可真诚满满都在里面:“源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总之,一起加油!”
千穆:“……加什么油?”怎么忽然间又有不祥的预感。
诸伏景光立刻扭头:“哈哈哈没什么,你安全回来了就好……喂零!松田?!等等,你们别掺和进去啊!”
降谷零靠在铁扶栏边本来笑得很开心,面前的情景,任谁身处其中都会身心愉悦——但他的愉快止步于松田阵平甩飞过来,正中他额头的水壶。
没错,他们本来正要一起下楼打水来着。
“卷毛混蛋你又开始了是不是?!”。
松田阵平:“谁理你了,手滑了!哈?这次是你先挑事的啊!”
吵闹开始升级,并且急转直上,差点吵翻半栋楼。
这回不能安心看热闹了,诸伏景光和伊达航开始一人拉一边,一对一进行劝导教育。
萩原研二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千穆身边:“习惯吧,他们老是这样,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千穆:“……”
“习惯不了也没关系,嫌他们吵,你可以直接揍他们嘛,尤其是小阵平,揍揍就安静了。”
千穆:“……你真是松田君的发小?”
“哈哈哈,我真的是!”萩原研二好似被戳到了极大的笑点,笑得仰头又俯身,“打打闹闹互开玩笑也是朋友间的乐趣嘛,小阵平看起来生气,实际上完全不会放在心上,其他人也都一样——话说回来。”
“小千穆就之前给人一种根本不想靠近我们的感觉,我有想过会不会是我们的问题,哎,应该是吧,为此苦恼了挺久的。”
“还好还好,现在总算交上朋友了。”说罢,萩原研二单眨眼,“以后小千穆有什么问题,或者困扰,可以直接告诉我哟,他们……也可以,至少小降谷还是挺敏锐的,可以安心!”
千穆敷衍地应了:“好的,没问题。”
他隐约有种预感。
萩原研二,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有关他的一些秘密。
在这些人中,就属他的洞察力尤其强悍,千穆甚至怀疑,萩原研二在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某些细节,所以才会有意无意总爱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个虽然在剧本中没什么戏份,唯独千穆不能将他轻易忽略的人物。
在某种意义上,非常可怕。
“——啊太好了,为了庆祝小千穆痊愈返校,大家一起去明天晚上的联谊吧!难得是和外校的联谊哦,来的都是气质绝佳的漂亮女孩哦……”
“……”
算了,当他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