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看着眼前这兵荒马乱般的阵仗,千穆竟然有一丝丝后悔,又有一丝丝怀疑自己:

确定、真的确定…要和这群人缓和关系,融入不争不抢不高不下的配角队伍吗?

……不确定。对,非常、不确定。

但事已至此,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千穆只能闭上眼勉强说服自己,为了将来的平静和轻松,这是必要的牺牲。

不就是又被人当稀有物种大呼小叫着围观么?不就是又被怀疑身体有毛病脑子有毛病哪都有毛病么?

我、忍。

至于这份必须强行忍耐的“牺牲”,会不会让他彻底走上一条不归路,被逗比们带偏从此再也回不来……

千穆心口莫名一哽,不祥的预感令他完全不欲往下细想。

就这样吧,不可能更糟了——这么想着,千穆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点,被众人紧张地包围时,姑且也能“温和”地维持住微笑。

“我身体很好的。没有发烧,没有不舒服,头也没有撞到,谢谢大家关心。”

红发青年笑得有多“温暖”,寒风就有多瑟瑟。

“……”

“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凑上前的人,都被他极具压迫感的视线逼退。

只有一个伊达航速度太快,一个箭步早已冲上前来…此时正尴尬地收回探了千穆额头的手:“看起来是挺精神的?不好意思啊,好像紧张过度吓到你了……咦等等,源,怎么感觉你的额头真的有点烫?”

“没有这回事,是班长运动过后体温升高了。”千穆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放心吧,好歹是我自己的身体,我不会乱来的,别耽误了集合时间。”

“源千穆,要是身体真感到不适,不要逞强,可以给你一天休假。”

一旁,连向来不许学员偷懒的鬼冢教官都不放心地这么说道,千穆顿时更加无奈。

所幸不需要他再来解释一遍,可靠的副班主任“藤原老师”在一旁笑够了,总算给千穆解了个围:“哈哈,你们都误会了,其实是我昨天顺便和源千穆同学聊了聊,源千穆同学一直对如何处理人际关系颇为困扰,所以,我就给了他一些建议……”

“……是的,我得到了藤原副班的指导,深受启发。”

千穆忍住想立刻狠瞪某大影后一眼的冲动,迅速结合语境,顺着贝尔摩德的话头说了下去。

众人恍然:“原来是副班跟源君谈了心啊……呃,源君,竟然是被人际交往的问题困扰吗?”

“……”

另一种意义上的困扰确实有,但绝对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

千穆垂下视线,应得有点勉强:“……嗯,尤其是昨天那件事之后,我不想辜负大家的好意,所以才——”

按照贝尔摩德的教程,这里需要先将改变归结于昨日受到了团结友爱的触动,末尾再带点小心翼翼的、好似内心有些受伤的试探。

然而,这个试探性的台词,有点……诡异。

以千穆现在还修炼不到家的演出功力,私下练习时面无表情地说出来,没有任何问题,可如今,要当着如此多人的面——

“…………”

他不出意外卡壳了。

结果又变成了一个人冷脸面对一群人,硬是尬在了半山腰,风卷落叶,很是萧瑟。

不过,这个反应反而是对的。千穆要真的表现得太过热情,可就太惊悚了。

伊达航等人丝毫不觉异样,重重地“啊”了一声,随后立即反应过来,齐齐表示根本不奇怪,是他们太大惊小怪了。

一点愧疚顺势种植在这些热心肠人士的心中,不仅瞬间将千穆今早的异常行为合理化,还让他们莫名有种…受宠若惊般的振奋——

这真是那个印象里傲慢不理人的源千穆本人?好像还真是啊,昨天不过是陪他跑了跑步,他就感动成这样……唉,多不好意思,但心头暖暖的,挺不错的嘛。

不过!果然还是冷漠脸的源千穆同学感觉更对味,虽说不能对不善交集的天才同学要求太高……但他突然和善起来也太吓人了,短时间内还适应不了。

“啧,笑得也太狰狞了,还以为我在做什么噩梦呢。”

刚在旁边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一旁立刻就跟千穆对着来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的。

“是是,小千穆没事就好,小阵平麻烦一边儿去。”萩原研二赶在教官的怒吼前飞快跑回队列,顺手将发小一起推走。

路过千穆身前时,萩原研二忽然撇头,传授经验一般,对千穆露齿灿烂一笑:“别听这个笨蛋的,小千穆今天和昨天的反差是大了点,但是绝对是好事!”

“之后请多关照呀,源千穆同学。”

玩笑式地单手敬礼,他在把手放下的期间,又顺势拍了拍千穆的左肩。

千穆微变的目光,没有错过萩原研二手掌从抬起到落下的任一细节。

他的潜意识与身体反应都在提前预警,要他避开这种毫无意义的身体接触——可事实却是,仿佛机械在急速运转时突然撞上了阻碍,反弹回来的力道反而让千穆倏然僵住。

也就是说,他是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青年假装随意地抬手,继而如愿以偿,成功拍到自己的。

“呼!这次碰到了,飞跃性的进步。”

萩原研二心情愉快,跑得飞快,像是千穆要把他抓回来打一顿似的。

千穆:“……”

胸口莫名又有些哽塞,不过,刚刚那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却像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象征——象征着,他在某一方面莫名的坚持,被人兴高采烈地用铲子薅开了一个角,那人还把铲子一扔,当场抱着铲到的一角跑得贼快。

后悔了,真的有点想把人抓回来揍一顿。

就在千穆不满地沉思时,他肩头忽又一痛。

“好好相处吧,源。”

伊达航咧嘴笑道,挥了挥他碗口大的拳头,在千穆正对着心脏的胸口轻轻一碰。

无关时间无关情景,这个动作示意着心与心的碰触,代表着接纳与认可,亦或者某种珍贵的邀请。

……又有人扛着锄头过来了,还想刨掉他的第二个第三个角?

当然了,千穆不认为自己会那么容易倒戈溃败,与这些人的交集早就被限定好了范围与时间,这之中表现出的一切,都只是假象。

所以,他很自然地回应道:“好,请多关照。”

“哇!这种少年漫画才有的情节太犯规了吧,我也要来一次!”

班里其他人这时候也在积极地贯彻配角的职责,瞅到班长与千穆的和谐互动后,非要凑过来照搬照做,每人给千穆一个捶胸拍肩击掌。

“——集、合!!!混蛋小子们想磨蹭到天黑吗!”

“呜哇!教官发火了!撤了撤了撤了,下次再说嗷!”

“顺带一提源君,我对你算是另眼相看了,嘿嘿,下次对练摔我的时候一定要轻点啊。”

有人眼疾手快拍到了千穆,有人没来得及拍,就在鬼冢教官的瞪视下嬉笑着作鸟兽散,再站好时各个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训练服外套加身,年轻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朝气蓬勃,不愧是祖国的栋梁之才。

千穆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抬手揉了揉要被拍青了的肩膀,神色是淡然还是无趣暂且不提,他的眼角余光忽又瞥到贝尔摩德伪装的藤原老师正跟鬼冢教官交谈,不知是为谁,贝尔摩德一边聊着,一边无声做了个鼓掌的动作。

——很好,相当完美的“表演”。

千穆自是当做没看到,回归自己在队列靠后的位置,定足时左手边和正后方还空空,眨眼过后,才有人猫腰卡点迅速插入。

“赶上了赶上了,如果错过了刚才的互动,就太可惜了。”

左边的诸伏景光挺胸收腹,目不斜视,鬼冢教官的鹰眼竟忽略了他的小动作:“源君,我们这边也是,以后请多指教。”

“……你们这边?”

身后的降谷零也微不可见地动嘴唇:“还有我,你应该不会不欢迎——吧?”

千穆的心理活动当然是不欢迎,但很遗憾,这只能想,不能说。

“降谷君,诸伏君,我个人也很希望,和你们缔结正常的【同学】之谊。”

千穆的重点在“同学”上,意思是大家维持表面的和谐关系就好,请绝对不要擅自升级或转型。

但降谷零他们就不一样了,同学可以只是同学,更可以是友谊的开端,朋友的起点,正常人都会觉得一定说的是后者对吧?

“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就达成了一致,你果然有所改变啊,早这样……”

“零——”

“忍无可忍,身后老是有笨蛋在叽叽喳喳吵死了!”

“唉真是,小阵平被这个感人的氛围打动,也想加入进来的话就直说嘛。总之我自己先悄悄报名……”

“咳——嗯咳!”

千穆:“?”

情况不对了起来。

之前就算站在一起也不说话,所以对周围漠不关心的他毫无觉察,这时熟悉的三百六十五度环绕音一起,千穆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个站位…怎么前后左右全是主角团成员?!

他怎么又被这群大麻烦包围了!

千穆突然有种兜兜转转绕了半天,还是没能绕出命运魔爪的不详预感……

不行。

身为黑恶势力的大BOSS,怎么可能忌惮这几个连警校都没毕业的菜鸟。

集合报数完毕后,一众人照常解散去食堂吃早餐,默认已经和千穆有了友谊基础的几人刚刚自由,就想着叫上千穆一起。

警校生也喜欢吃饭训练休息都结队伴友,像千穆这样下了训立刻不见人影,无论去食堂还是去澡堂都是一个人的独行侠,确实特立独行,是少数中的少数。

在萩原研二喊出那句“小千穆人呢?”之前,包括松田阵平在内,大家都觉得说开了之后,这次千穆总不会再一个人消失了吧,男人们的友谊,完全可以从搭伙打饭开始酝酿,再升级一点就可以相约澡堂搓澡了。

然而。

“刚刚还在我背后,怎么转个头说话的功夫就不见了?”

解散后的操场,整齐的队列散成了滚沙,萩原研二一头扎进混乱的人堆又一头挤出来,脸上震撼与失望并存:“奇怪,你们看见他了么?”

“没有啊。”

“不是,这跑得也太快了吧。”

“会不会源君还是觉得别扭,所以……啊啊!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又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孩子。”

或多或少算是因问题青年源千穆而熟稔起来的五人组沉吟,表情都很凝重。

这个勉勉强强新加入的小伙伴,不是一般的难搞啊。

要不是他们经过之前的细致观察,认真揣摩,积极接触……看穿了源千穆表里不一的本性,他们又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很嫌弃他们了。

——嫌弃?不不不,不存在的。

小伙伴面冷心柔,虽然社交水平极其拉胯,但既然决定要和他好好相处,便需要徐徐图之,急不得急不得。

“……怎么感觉我们是来抓猫的,还是那种…性格阴晴不定,行踪飘忽不定的野猫……说起来,有这种不亲人的、红色毛发的品种吗?”

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个旮旯角,诸伏景光一阵思索,突兀说出了犀利吐槽。

其他四人齐刷刷用惊悚的眼神看过来。

有一张朴实可靠好青年脸的诸伏景光:“?怎么了,咳……不像吗?”

其余四人:“……”

像,太像了。

“——噗!”

虽然这么脑补不太厚道,被发现还有被暴打的风险,可一旦开启了这个思路……越想越觉得生动形象了怎么办!

此时,操场外的独立食堂。

千穆捧着餐盘,照例坐到了少有人关注的最角落,这里是他刚入校就精挑细选到的最佳位置。

两面都有立柱,坐下之后,他的身影便被完美地挡住。

大半个月过去,千穆还从来没在用餐时间被打扰过,想来也不会有人专门绕食堂一圈,只为打扰他吃饭——

突然芒刺在背,千穆刚坐下就条件反射噌地站起来,警觉万分的视线匆匆向四周扫射,竟像是瞬间如临大敌。

“……”

没有。

视线范围内丝毫没有危险人物的身影。

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他上一秒刚信誓旦旦想着不可能被打扰,下一秒就有五个虎视眈眈的大汉冒出来,围着他坐成一圈,然后一人来一句诸如“吃的啥哇?”“这个好吃吗?”“我这个也好吃你来试试?”的尬聊。

千穆心情复杂地坐了回去。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夸张了,全失了平时的淡然冷静,难不成就凭满打满算还没到二十四小时的倒霉遭遇,他便被那几个逗比搞出了心理阴影?

开玩笑,不可能。

食堂为学员们准备的菜色颇为丰富,充斥着高营养高蛋白,谷物蔬菜水果皆有准备,不同的口味尽量满足,想要的话,甚至可以先来一大碗米饭,再来一碗热腾腾的乌冬面。

而千穆的早餐内容十分简单,光听着就能感受到清淡:细米粥一碗,一小碟几乎不见佐料的豆腐,水煮蔬菜,配以熟透的水煮蛋。

无论哪样吃进嘴里,都寡淡得好似白开水,换成其他人来尝试,估计吃了一天就不想再来第二天,估计整个食堂,就只有这个安静的红发青年能够在用餐时神色不变。

千穆不过是习惯了。

进食是为了满足必要的营养需求,以“健康”为前提,无论要吃什么,味道如何,他都是面不改色……或许有极少数的食材会享受到特殊待遇,但那也不重要,反正最后他都会面无表情地将它们吃掉。

今日的餐食缓缓入口,果真没尝出不同寻常的滋味儿。

千穆日常吃饭的速度,比昨天在病房里被几个人盯着时快一些,但跟其他人对比依然慢得叫人心急,赶在课前还有那么一小会儿空闲,全靠他吃得少。

就在他习惯性慢吞吞地用勺搅动米粥时,坐在附近的别班学员吃完了,端着餐盘说笑着从他身边路过。

其中一人刚好抱怨道:“今天的秋刀鱼盐绝对放多了,差点没咸死我。”

“还好吧,我倒是觉得豆腐的味道更有问题。”他的同伴说,“以前不都是随便加水给我们煮煮就完了么,今天难得用高汤来煮,可我一尝,那味道真是绝了,咸得我狂喝一杯水!”

“那个哪叫咸啊,你是没吃秋刀鱼,吃了你就不说了。”

“我现在给你端一碟豆腐你吃吃?”

两人讨论着秋刀鱼和高汤豆腐哪个菜更咸,彼此都不服气地走远了。

“……”

千穆还坐在原位置,勺停在看起来相当清淡的内酯豆腐上方,舀起一点放入口中,尝了尝,略微蹙了一下眉。

还是没味道,更尝不出有多咸。

人和人的口味不同,感觉出现差异也不奇怪。千穆并没有对偶尔听来的评价较真,继续好好地将早饭吃完。

事实证明他的时间控制得向来极准,按这个节奏吃完饭,不回宿舍,而是带上长袖制服直接去澡堂换洗,一路上不会撞上主角团中的任一成员,正和他意。

毕竟,就算要改变策略,与不想接触的人交好,也要坚守住最后的底线,防止净土般的私人时间再被主角们打扰——

“……”

通往澡堂的两条路大方敞亮没被遮挡,有人没人一览无遗,不存在突然从哪个方向冒出一二三四五个人的可能性。

够了,没有站在澡堂门口张望的必要。一次又一次,他到底在干什么?

旁人要是路过他身边,绝对会被忽然站在原地冷视虚空的红发青年吓一跳,那沉甸甸黑漆漆的怨念都快绞成毛线,从他身上飘出来了。

千穆发觉自己的思路逐渐不对劲了起来,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必须打住。

就算真的撞见了又如何?他根本不用忌惮。一路上如此反常地跳脱紧张,怕是昨天运动得太猛,身体虽然还好,但精神还没缓过来。

现在这个点儿,集体浴室里人不多,大家都没有偷窥或强行瞥见同性洗澡的癖好,正好地方够大,仅有的几人很有默契地彼此拉开了距离,互不打扰。

千穆找的还是最角落的位置,却不只是因为不习惯在他人视野里袒露身体,自从进了警校,就基本没什么个人隐私可言了,这种细节习惯就好。

他提前脱掉衣物,裹着白色的浴巾站在淋浴旁,先拧出滚烫的热水,等到朦胧水汽满溢而出,足以浅浅地遮蔽身体,方才踏入迎头而至的湍急水幕中。

不管有人没人往这边打量,他始终背对着可能的视线,面向水雾与地缝夹角相接的阴影。

“哗哗哗——”

急促的水花不断冲刷着身上每一寸皮肤,一只被水珠林落更显透明的手臂,从仿若要将其融化的浓白蒸气中伸出,拿过就挂在淋浴支架上的沐浴露。

千穆的身材,其实并不单薄,不能因为他万年不变的惨白脸色,加上看着身板瘦高没肉,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便误会他真是个弱不禁风的空架子。

虽不像锻炼得极好的同期那样肌肉夸张地鼓起,直白地将强壮写在肱二头肌和虎背熊腰上,但红发青年的身材修长,躯体有着内敛却不容轻视的轮廓,肌肉紧密地包裹住稍显纤细的骨骼,不多一丝不少一毫,极具流线型的美感。

可能是锻炼还不够的缘故,他四肢上的肌肉目前看起来还不算太结实,可结合他尤为擅长的腿法踢技,可以想象那笔直的双腿中,蕴藏有多么恐怖的爆发力。

千穆洗澡就比他吃饭时效率多了,只是大概冲一冲,用时不超过三分钟。

他在缭绕的热气中,许是用温暖冲刷掉疲惫的感觉颇为舒适,不知怎么合了合眼,时间不长。

清醒过后脑袋倒是略有些晕沉,但应该算是正常反应,千穆没有在意,准备关水时,伸出去的右手微顿,忽然换了方向,摸到自己的颈后。

原来后面过长的发尾被热水冲到,又沾到了还没洗掉的泡沫,湿漉漉地黏成了一块儿,滑到了额角与肩胛之间。

打湿后颜色略显暗沉的红色发丝与皮肤相贴,竟像是某种骇人的斑驳痕迹。

千穆低头看时,恍惚间以为自己摸到的是血迹。

因为顺着发尾滑下的那一汪水流,带着烙穿皮肤似的滚烫,侵蚀到了胸口偏左侧宛如禁区的位置。

一道狰狞暗红的疤痕盘桓在惨白的肌肤上,对应胸腔内部的左心房。

当疤痕被热流覆盖时,尘封在过去的记忆似被解封,仿佛鲜血已经无情地喷涌而出,止不住地染红了他猛地攥住那一层皮肉的右手。

蛰伏的幻觉终于抓住了难得的机遇,趁机与现实混淆,一举扰乱了他的心神。

“……!”

千穆殷红的瞳孔紧缩,还在正常跳动的心脏,似乎就在这一刻被一只手无情捏碎。

被锋锐利器贯穿、转瞬间四分五裂的剧痛传入脑海,继而泛滥至全身……

“哐当!”

还没离开澡堂的几人被突来的重响吓了一跳,不顾环境尴不尴尬了,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淋浴头仍在哗啦乱叫地冲着水,红发青年从头到脚大半个身子淋在长条形的水幕里,连腰间的浴巾也湿透了。

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方才重重撞上淋浴支架的是他的右臂,现在他那只似乎撞得不轻的胳膊还死死抓住支架,以此撑起半屈向前的身体不继续往下坠。

“源……千穆?”

有人从那极有标志性的红发认出了千穆,但因为不熟,只能远远试探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千穆很快就直起身,隔着哗哗作响的水声,传出了他平静如常的声音:“不好意思,只是一不小心没站稳,没什么大问题。”

“哦,地确实挺滑的,小心一点啊。”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毕竟大家不是一个班的,连点头之交都不算。

不过,虽然只是短暂地扫了一眼,千穆胸口前那道伤口愈合后就像蜈蚣攀附般的伤痕,还是被他们注意到了。

但他们也不确定,更怀疑是自己眼花,隔太远把影子看成了疤。

因为要对着心口留下了那么一道恐怖的伤口,都不用考虑是贯穿伤还是切割伤,人当场就活不成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再加上警校入学前都要经过体检,如果体表留有如此明显的伤情遗留,无论是什么原因,基本都会被筛下去了。

千穆此时没有余力顾及他人是否发现了什么,又在脑中猜测什么。

他用最快的速度关上水,打理好自己,便披散着还没擦干的头发匆匆离开了澡堂,眼中还残留着一点不明显的凝重。

他从早上到现在,状态的确有些不对劲,清早起来后全身像被车碾了似的沉重惫倦不是最麻烦的,如今时而出现的精神恍惚,才真正让他困扰。

昨天超负荷的运动,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才刚开始就成了这幅样子,各种不顺,让千穆又失了血色的脸上不免出现了一丝不耐,当然,也不排除受了再度焦灼难言起来的情绪影响。

——直到此时,千穆还认定,他今天的异常是受昨天的过劳连累。

被疲倦无力感全方位侵蚀的感觉很不舒服,但克服就行了,千穆不至于为这点小小的麻烦心生怨结。

精神恍惚的问题,也很好解决,等今天的训练结束,明天就是周假,他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就能轻松缓过来。

随后,千穆按照原定的计划,老老实实地回到集合地点,按时参加完早训,回教室上了两节专业课程,神隐状态独自吃过味道更加寡淡的午饭,便到了下午的体术训练。

鉴于事先已经威胁——不,邀请过了需要回礼的人员,千穆难得在对练时间没有钻空子靠边,能坐绝对不站。

在全班学员外加教官意外、震撼、感动的眼神中。

他站起来了。

他的脸上,甚至挂起了一点终于不那么怪异的微笑。

真巧,第一个上场挨揍的幸运同学跟初次对练时的人选一样,都是伊达航。

伊达航就是用欣慰混加感动的眼神,目视千穆缓步走到他面前,一如他差点被死活不肯正面出击的千穆累死的那天。

“我做好接收礼物的准备了。”伊达航的苦笑中似带释然。

千穆:“嗯。可以选择速度,我建议选快一点的。”

伊达航:“那好吧,赶快的,还能节约时间。”

旁观者兴许觉得他们仿佛在打哑谜,还一头雾水着,结果马上就被揭秘的答案糊到了眼睛上。

场地中央,千穆和伊达航对视,行礼,摆开架势……

“砰!”

完了。

没错,这就结束了。

没有了以前最常见的遛人半天再一招毙命,从没与对手正面交战过的千穆,这次竟然一反常态,在号令声响的瞬间,便一个跨步上去——

他的动作快到肉眼难以捕获,双手各自拽住伊达航的右前衣襟和右衣袖,一提一拉再猛地旋身落步,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是他绝不浪费一丝力气的风格。

伊达航双脚悬空,只在千穆背后待了一瞬,身高体型都完全碾压红发青年的他,便如被轻风拔起又重重倒扣的山峦,一下子轰然倒地。

“…………”

“正面对战也是一下就被撂倒了吗,忽然感觉没有练下去的意义了……”

“意义还是有的,练多了你的反应跟上了。”

伊达航躺在地上,只觉得后背比以前更痛了:“那跟上以后,有希望够到反击的程度吗?”

“不——不太一定,只能说有希望。”千穆说,“或者换一个目标,你来躲,尝试消磨我的体力。”

原以为双手背摔很耗力气,本就有点不舒服的他会更不舒服,但实践下来,背心出了一点汗后,反而感觉轻松了些。

千穆顿时又有了一点继续的动力,借机活动活动了手腕,眼底总算有了点算得上精神的神采:“下一个,你们谁来?”

被强塞“回礼”的剩下四人接到来自周围的同情目光,顿时沉默了。

第二个上场的是松田阵平。

令人意外,这位选手竟然是主动要求先上场的。

换上白色道服的卷毛还是那个眼神桀骜的酷哥,他也第一时间活动手腕扭动脚腕,看向千穆的目光不掩挑衅:“现成的揍你的机会,我就不客气了。”

酷哥开口自信满满,似有把握一扫偏科技术型人才在柔道方面的颓势,令场外的观战团都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愧是你小阵平,挨揍前先放一段狠话,自己倒地之时就显得没那么尴尬了,谢谢学到了。”

松田阵平恼怒至极:“……闭嘴!”

千穆不着痕迹地晃了晃又有点晕沉的头,抬眼看向第二个回礼对象,对决开始前还在若有所思。

他不讨厌松田阵平,毕竟不是卧底并且英年早逝的拆弹精英,不会影响酒厂经营。

即使松田阵平在警校门口与他狭路相逢无故找茬,间接导致了后面的种种意外,并且此后缠住他不放的所有事件,都有这个卷毛活跃的身影……

他也不会用对别人再加十倍的力气,把松田阵平的卷毛摔成直的——是的,这也是事实。

三倍,罢了,五倍就够了。让千穆乐意将珍贵的体力肆意浪费,松田阵平应该高兴才对。

疑似捕获到了危机将至,卷毛酷哥眼露警觉,心头感觉不太妙。

千穆对他抽动嘴角,大概这个笑容是在表示……友好吧。

松田阵平顿时背心紧绷,可面子上仍不肯轻易认输。

面对面,对战准备。

“三——”

就在口号即将落下之时,松田阵平审视的目光定定落入相距不远的千穆的双眼。

他忽然抛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读警校?”

“二——”

不知道他想要在赤眸中寻找什么,但千穆的眼里,并没有他能找到的东西。

千穆太平静了,在最后的预备时间内,他短暂拂去半吊子掩饰的眼神甚至无比空荡,只倒映出松田阵平不禁错愕的脸。

千穆说:“关于这件事,松田君可能一直对我有误解。”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来警校。”

“我其实相当讨厌——某些烦·人·的警察。”

“一……胜者,源千穆!”

“砰!”紧接着倒数的“一”。

松田阵平,带着“什么他竟然也讨厌警察不可能啊我幻听了?”的震惊与迷茫,卒。

接下来,出了一身汗,气又有点喘不匀,但心情却愈发轻松起来的千穆再接再厉,先后收拾……陪同萩原研二和诸伏景光进行了练习。

他的陪练绝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对手待遇持平,像什么对头顶未来卧底称号的诸伏景光下重手,对没招惹过他印象良好的萩原研二开闸放洪水……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只剩最后一个人了。

站在道场之中,千穆大口喘息,红润许多的面上明确浮现了“愉快”的神情,可给人的感觉却比他冷漠脸时恐怖百倍。

惊人的压力,一瞬之间全压在了降谷零身上。

全身又青又肿的小伙伴们正在一旁替他压阵,不知情的吃瓜同学们看到的只是一场场酣畅爽快的对决,对于马上要开始的一战,也是很期待。

体力极废,却靠一身技巧稳固不倒的传奇第一名,与除了武道外几乎囊括全部第一的天才学员,要正儿八经地对上了!

虽然感觉降谷……嗯,降谷零应该依然不是源千穆的对手,但期待感还是可以拉满,万一有惊喜呢?

“降谷!加油!源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你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千万别像前面几个那样就倒,多坚持几秒啦。”

凑热闹的呼声震震,降谷零抬手擦了擦额角微渗的汗,神采奕奕的灰蓝色眼睛亮归亮,嘴角扯出的笑意却难免多了点无奈:“我还没上场就开始唱衰,你们到底是希望我赢还是我倒下啊。”

他心头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起来了,假装没听到萩原在跟莫名一脸飘忽的松田嘀咕他会被摔得多惨,当即跃跃欲试地上了场。

降谷零的激动心情,只持续到千穆步伐略缓地走过来。

“?!”

还没站定,降谷零突然以常人难以匹及的速度脸色大变,手也在同一时间袭向前方。

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太过突然,可千穆还是及时地反应过来。

跟不久前某些人闹着要摸额头拍肩膀时的“伪装”不同,千穆这一次是打算认真躲开的,可不知怎么,关键时刻,莫名变得疲惫的精神又拖了他的后腿。

他的动作像是开了慢速,居然任由自己被好感度负数的卧底主角摸到了——额头。

千穆:“……?”

竟然连嫌弃的反应都慢了半拍,这根本不像他。

甚至连降谷零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能一抬手就轻轻松松抓……不、摸到的源千穆,简直不像他们讨论后一致认定是人形猫科动物的那个源千穆!

“我就知道——”

冷不防搞了突然袭击的降谷零急促的话语中,多了一层咬牙切齿:“你这家伙在发烧啊!笨蛋!”

围观的众人:“啊?”

萩原研二听到了,没空问降谷零怎么刚跟千穆打照面就发现了真相,和其他人不同,他冲过来之前先是快速看了两眼,然后二话不说,直接上手。

额头又被按了一把的千穆:“…………?”

“乐观点三十七八度,夸张点我觉得已经奔着四十度去了,我开始还以为他脸色发红是因为运动,这么看恐怕烧了不止这一阵了,上课之前就已经……源!千!穆!”

萩原研二自己说着都感到难以置信:“你居然发着高烧晃又是训练又是对练,硬撑了这么半天,难道自己一点儿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千穆微怔,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从早上开始出状况,原来还因为……发烧?

这么一想就全说通了,正因他的感官迟钝了很多,所以才尝不出豆腐的咸味。

而他到现在为止,确实除了些微的疲软外,没有感到多余的痛苦——直到此刻,被毫无克制的剧烈运动加重了症状。

意识到这一点,就像终于拧开了病症的开关。

沉重顿时倾轧而来。

千穆的身形忽然轻晃,而在众人吓得七手八脚想要扶住他的时候。

“我去找教官请假,去一趟医院。”

千穆竟然主动开口了。

“医院?天呐你可算想通了。”

萩原研二立马向教官报告,千穆得到了逃不掉的简洁批评后,迅速提前进入了假期。

降谷零等人还打算送他去医院,但很可惜没能实现。

副班主任“藤原”以神速赶到,领走了迟钝还尤其不注意身体的源千穆同学,说是受千穆家里人所托,要亲自送千穆去医院才放心。

有副班在,当然比病号一个人乱飘好得多,年轻人们目送快轻飘飘烧成纸片的同学上了副班的车,接着便被副班以“你们还有训练”为由赶走,只能不怎么安心的回去训练了。

他们以为千穆已经因为高烧,上车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闭着眼,半靠在后驾驶座一侧的红发青年确实很安静。

撕下了伪装的贝尔摩德紧踩住油门,神色严肃,伪装时随意买的平价车被她飚出了超跑的风范。

好在贝尔摩德还没彻底抛掉理智,她在一个短暂的红灯前抽出空来,拿起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等了几秒才接通。

“什么事。”

低沉喑哑的男声从话筒中响起,短短几个字音,像毒蛇沿着声纹缓缓缠绕上了手臂。

“Gin。”

贝尔摩德此刻的语气异常冷淡。

仅凭这个信号,她确信Gin能够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去那个地址。”

“BOSS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