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千穆在独自超负荷慢跑时,一直在耐心默算,心率约为每分钟160-165次,这个数据从头到尾都十分稳定。

唯独在快要看见黎明曙光的时候——

咔的一下,飙上了高速。

“……呼、呼!”

千穆吓得停了半拍,脚步踉跄了半下,差点刹不住车摔倒。

右手猛地按住剧烈跃动快被敲穿胸口的心跳,脸色煞白得厉害,突来的变故差点没把他当场送走。

绝对不是他突发急症,亦或者身体零件哪里跑出了问题,他的情绪非常稳定,纵使天崩地裂也很难变一下表情——

……除非突然看见一群激动得莫名其妙的人形生物,带着喧哗嘈杂的怪声如狼似虎嗷嗷叫着朝自己扑来。

而且打头的,还是他不得不眼熟的那几个逗比。

重点指出跟千穆最不对付的某卷毛和某金毛,千穆猝不及防的眼角余光扫到这两人的脸时,任他有钢筋水泥打底的心理素质,也没能逃过冷不防被吓一跳的命运。

——他们这是抽疯了?

这是千穆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接着他又用逻辑否认了这个判断,因为那两人把手脚甩得极其用力,面部表情只是狰狞,仿佛每走半步都在透支灵魂,大概是用力过猛导致的五官乱飞。

他们目标明确,移动路线坚定,快喷出火的双眼直直锁定慢慢跑步的他——感情这次他们不仅自己来打击报复,还要带上全班所有人一起来?

千穆的头顶缓缓飘出问号:“……?”

这个推测似乎很符合实际,那十几号人迈着踉跄步子冲而来的架势看着就像要把千穆给生撕了,但随后千穆分析出了结论:

…根据降谷零等人平日的行为逻辑来看,他们就算要找茬也是自己来,不会趁人之危故意为难他,事实应该正相反。

这群人。

只是。

单纯地——闲得发慌。

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千穆扭头,重新恢复到自己精确计算过的步调节奏,准备无视掉周遭的一切干扰,自顾自将剩下的三圈跑完。

他稳步前进的速度还是那么慢,后面拔腿追上的十几人虽然累得半死,但好歹身体素质的底子摆在那里,缓一缓再加把劲儿,便“很巧”地追了上来。

打头的降谷零跑到了千穆的左边,只比千穆稍稍慢了半步。

慢的这半步,有极少原因是他也肌肉酸痛,还没完全缓过来,更多的原因却是……降谷零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千穆说点什么。

做了半个多月同学,除开上课期间偶尔的必要交流,他们还真是一句正儿八经的对话都没说上。

这当然不只是降谷零一个人的待遇,而且估计非常在意这一点的人,也不只降谷零自己,看平时对源千穆耿耿于怀的那个松田就知道了,嘴上说着要找机会揍他,这时候冲得反而最快。

这就又要忍不住思索了,他们是为什么要凭借一时冲动,热血沸腾地冲上来受罪的?

降谷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屈起的双臂在身侧摆动,带起了些许热量迸发的风。

如果这是雁阵,千穆打头,左右后方众人以人字形拉开,大家一起摆动手臂,带起的空气动力至少能让头雁飞行省力——但很可惜,他们都是人,一言不发陪着跑步,除了给自己的疲惫增砖添瓦外,好似没有任何作用。

源千穆并不会领情,指不定还会嫌他们碍事。大概。

他们也不是为了让他领情才过来的。降谷零想,却不免带上一丝仿若自己的用心良苦遭到质疑的愤愤。

总之,都是或多或少受到了感触吧。

源千穆虽然对外爱答不理,抡人的手法能让当事人一辈子记忆犹新,性格古怪难以接近……

但他的优秀有目共睹,再配合上这坚不可摧的执着信念,没人能不对他另眼相看。

毕竟,这家伙,即使豁出命去,也想要实现成为警察的梦想啊。

降谷零忽然豁然开朗,他是对这家伙改观了,姑且不计较他莫名其妙讨厌自己的事,只是自发加练而已,大家自己跑自己的,源千穆想什么不关他的事,他一点也——不在意!

想罢,金发青年降谷零神清气爽,内心沉重不翼而飞,神情也飞扬了起来,眉尾间甚至挑起了点点兴奋之色。

眨眼间,降谷零就冲到千穆前面去了,升级成领跑的过程非常顺滑自然,加练就是加练,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千穆……

千穆没什么反应。

就算前后左右再来上一百号人,或者再次垫底落后,他该怎么跑还是怎么跑,心态和速度都不会变。

降谷零原先的位置被诸伏景光填上了,不过他跑得要比最开始的降谷零快一点,悄无声息将半步的差距填补上,坦坦荡荡地跟千穆并肩。

“呼……呼……”

两人的呼吸几乎一致,诸伏景光还有意将自己的步伐姿势略加调整,和频率一起,模仿着跟千穆同调。

他模仿得很轻松,倒不是和千穆多有默契,主要是千穆的速度太慢了,每一个细节变化都能看做慢动作。

诸伏景光原本只是出于好奇才这么尝试,可当他用调整后,与教官示范略有不同的姿势跑了一段距离后,竟惊讶地发现这样更省力。

他定神再细致观察了一番千穆的动作,就发现千穆每跑一步,从双腿提起落下与手臂晃动的摆幅,到身体前倾的弧度,双眼平视前下方的距离,都是宛如机械运转般的完美复刻,绝不会出现任何一点累赘动作。

一举一动严谨到了骨子里,乃至于显得有些可怕……不过,侧首看到红发青年那被汗水湿透也依然轻淡的脸,诸伏景光莫名产生了一个奇妙的联想。

——源千穆近身格斗能用腿坚决不上手,体术课永远一招毙命,专业课程不少学一秒也绝不多学一秒的原因……

——该不会是,他嫌麻烦吧?

——抓住一切机会偷懒…什么的,能偷多少偷多少……什么的。嗯?唔,这么想就是恶意揣测了,或者单纯是不喜欢流汗,不想费力与人解释?毕竟他体质看上去比较差劲,再者一遍遍解释也很辛苦,如果他如果性格真如同看上去一般糟糕的话,现在就该不讲理的让大家滚开了。

诸伏景光肯定想不到,他的善意让他逼近真相又飞快错失了真相,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也算能沾边。

一个虽体质稍差,但通过合理规划精力、不畏艰难的进行基础锻炼,最后逐渐追赶上大家的坚毅沉默形象,顿时鲜活生动了起来!

诸伏景光有被感动到。

果然大家都误会了源千穆同学,他的冷淡和沉默应当都是有理由的,只是始终无人窥见他背负无数的内心。

诸伏景光依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只是缓步跑在千穆身边,与红发青年维持着无需言语的默契,神情越来越轻松,面上挂起一个淡淡的微笑。

“……”

“……”

千穆没有多余的力气东张西望,也没有能读到身旁的人在想什么的能力。他只是慢吞吞地又跑了两圈,还剩下最后一圈,胜利在望,四周多出来的这些人,不出意外的并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加成。

超级加倍的debuff倒是有不少。

前面那个金发黑皮不知道哪来的兴奋劲儿,跟不会累似的,非要跑在他前面挡光挡风挡路,一头汗水还瀑布洗地般往下掉,还好塑胶跑道吸水,否则千穆指定踩滑摔倒。

至于左边,那个未来卧底非要跟在他旁边,复制粘贴他改良过的跑姿,步调要和他统一,呼吸也要和他统一节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来找茬的,这家伙时不时转头看一眼,生怕自己看不到他面上意义不明的微笑。

其实他右边还有一个卷毛,但卷毛似乎…还算收敛,只是在一旁用审讯凡人般的视线对千穆的侧脸加以审视,全程几乎没移开过视线。

视线的杀伤力确实很强,不过千穆的屏蔽视线功能开得更强,相较于前两个人,卷毛反而不成威胁。

况且,就算卷毛再一次突然抽风,挥拳想揍他,旁边也有人紧盯着这边随时制止。

好班长伊达航正跑在卷毛身边,萩原研二也从后面追上来,跟在发小身后以防不备。

“……喂。”除了疲倦的呼哧声,显得过于安静的跑道上,卷毛突然说。

“有人、是不是,在用盯梢犯人的眼神、盯着我啊?喂、你们、脑子里……把我想成什么了?!”虽然因为喘息有些卡壳,凶神恶煞的卷毛松田阵平还是完整地抱怨了不满。

萩原研二话也有点连不成片,但还是倔强地接上了松田阵平的话:“没、没、没什么,就、就是,现在,气氛挺好的,朝、朝阳,也真不错。”

“那个是夕阳!”

“啊、哦,我以为、看到了,几个世纪后的朝阳……”

“真别说,我也恍惚着以为天亮了……”

“太要命了……小降谷别跑那么快啊……”

“研二、你这笨蛋!跑不动也不要拽我!”

“啊?我跑得真的很慢了吧。”

“你们都别闹了,还不够、呼,累的吗,节约体力再跑——咳嗯,再跑一圈,就差不多了。”

原先将近十分钟没人说话,到了最后时分,却像约好了似的喧哗了起来。

除了千穆,不仅围在他身周的五个人你一句抱怨我一句玩笑,跑在后面的十几个人也时不时积极地接上几句,硬是把沉沉的气氛炒得格外热闹,丝毫不显尴尬。

他们看似自娱自乐,完全没指望千穆能插话——抛去不熟与性格因素,千穆那单薄又虚弱的模样,能专心把最后一点距离顺利跑完,就算超级大胜利了。

“……”

千穆此时的想法是:可以自娱自乐,他不在意,但能不能不要把他围在中间聊天?

本来他好不容易撑到了突破极限,全靠意志力才能继续拖动双腿,在这个状态下无情无欲分外超脱,越发不会被周围干扰。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都怪围着他的这五个人,单独拆开不算事,凑到一起杀伤力顿时惊人。

千穆仿佛身陷密不透风的暗箱中,体力透支让他眼前不禁发黑,黑暗中,偏偏冒出了一二三四五只蜜蜂——蜜蜂不停在他耳边嗡嗡嗡,每一声都挡不住,直往他耳里钻,他居然差点控制不住心神,被他们的对话带跑。

时隔多日,千穆再次感到了烦躁的情绪。

但即使烦躁,他也不欲与这些人纠缠,连“剧本”主角降谷零都没得到他几个眼神,其他人更不在意。

千穆压住不知为何开始泛滥的无语,继续努力把他们当做空气。

他不再默算心率,改为默数倒计时——

最后百米。

最后五十米。

最后十米。

最后……

心中通明,千穆合上被汗水彻底模糊的眼睑,不急不躁,无比平稳地跨出最后那小小的一步。

他也计算过完成目标那一瞬间身体的冲力,会略略冲出去一些,不至于摔倒。

千穆牢记刚结束剧烈运动,再难受也不能一下子瘫坐,随着惯性再往前小跑了几步,便变跑为走,再走一段路才能休息。

——是的,这的确是他完美无缺的计划没错。

再次。

千穆再次遭遇了人生道路上无法回避的……一二三四五个坎坷。

湿透了的训练服紧巴巴地贴在背心,很不舒服,他刚刚缓慢停下,准备更加缓慢地挪动沉重脚步,去更衣间冲澡再换身衣服。

“啊呀?!”

“谁推我哎等等等等——”

“……嗷!”

“——呃噗!”

……猝不及防。

千穆的五感都捕获到了来自身后的巨大危机,发出警报轰鸣,但偏偏这个时候——他站着归站着,但两条腿却跟不存在没什么差别了。

一个攒足劲儿冲刺终点的混球——没错,称呼里加上了浓厚的感情色彩——以为得到了解脱,却忽略了人体猛冲的惯性有多恐怖。

好吧。

或许他其实没有忽略,他只是对千穆的行为进行了错误预判,以为千穆跑完会立马倒地不起,完全没想到对方不仅没倒,还稳稳当当地多挪动了几步。

混球发起胜利冲锋——发现运行轨道前方多出一道红色身影——刹车——耗尽洪荒之力勉强刹住了。

然而后面被挡住视线的人没刹住。

千穆当时的表情可以用“茫然”来概括,而当他猝不及防被萩原研二一头撞上时,“茫然”不受控地瞬变成“错愕”和“恼怒”,使不上力的双腿当场倒戈,整个人脱力向后歪倒。

“你们在搞什么……危险!”

第一个抵达的降谷零就在千穆不远处挎着身子休息,见此也来不及诧异了,下意识过来扶一把的同时,正好给千穆和萩原研二做了人肉垫子。

而没等最底下的“垫子”降谷零缓口气,罪魁祸首——刹不住车的松田阵平一脸惊悚跌撞而来,大力撞翻了上一秒勉强站稳着陆的三层汉堡,两瓣面包片和中间的肉饼散了一地,还不幸地被可恶的卷毛踩了几脚。

只来得及把松田阵平拎住的伊达航:“……”

瞬间瞪大眼睛的诸伏景光:“……”

慢跑过来的其他人:“……”

“肉饼——不是,源?!你还好吗!!!”

下意识喊出内心所想的诸伏景光大惊失色,慌忙查看间,甚至没来得及关心一下瘫在一起降谷零和萩原研二。

千穆:“…………”

千穆仰头被夹进了略有些不平整的塑胶跑道,身上身下还压着又热又重的两个人,自然算不上好,他一手撑住,晃了晃脑袋,打湿成几缕的刘海歪七扭八地贴着额头,汗珠斜斜地滑过鼻尖。

他赤红的双眼直视诸伏景光惊慌的脸,半晌不眨动,平时的神色像被冰封,犹如高悬于教堂顶端的宗教画——现在这张肃穆庄严的油画却摔了个底朝天,碎得稀巴烂,又宛如铜墙铁壁间出现了崩塌。

崩了,又没完全崩,还有一丝理智拴着。

但似乎距离火山爆发不远了。

诸伏景光在这眼神的注视下竟万分紧张,赶忙伸手想要把他拉起来。

“不、用。”

千穆缓缓伸出没有血色的手指,想要扶额的动作半路改为了撑地,挪了挪身子站起身来。

——下面还有个人呢。

“小千穆!对不住!!!”降谷零爬起一半还未发话,一边的萩原研二倒是反应剧烈,几下蹿起而来,脸色差点比千穆还白,一看就被吓得不轻。

“……”罪魁祸首也过来了。

松田阵平一直热衷于找千穆的茬,这次引发了一场货真价实的惨案,他面色变幻万千,彻底哑然,眼中泛起对他来说非常少见的内疚。

平常和人跌跌撞撞打来打去无所谓,他怎么都不会心虚,但把人换成源千穆就不一样了,没看到他跑完步就险些原地升天了吗!

“对……对不起啊。我送你去医务室。”

“医务室能行吗?我去叫救护车。”

“医科大学就在附近,去那里也可以。”

“小降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伤到了没?”

“没事,小问题,先送情况危急的源君去医务室,我顺便过去上点药就行了。”

班上其他人随后也赶到,把千穆围得更加密不透风,忧心忡忡地迅速商量完,这群人擅自做了安排,却不想当事人不配合。

“不、用、了。”

咬牙切齿的第二遍。

几人愣了愣,低头看过去,只见千穆泰山崩与面前而色不变的神色终于彻底裂开来,眉头深皱,一副冷脸顺势垮塌,哗啦地崩溃下去。

入学维持至今的人设正摇摇欲坠,某位boss的表情管理失控下,神情却是生动了一些,风雨爆发前最后一道平静的目光,耐心的从最近的萩原研二开始,依次扫过松田阵平,诸伏景光,伊达航,伸着手欲言又止的降谷零,还有后面那一张张眼熟、却并未认真看过的年轻的脸。

每一次失误之后,第一时间总结教训最为重要。

他理应在被这群人包围的那一瞬间,立刻采取远离的行动,跑得远远的,而不是不闻不问,被骚扰视线及干扰聊天消磨精神力,最后才会精力不支,心力交瘁,导致了这次重大失误。

千穆在爆发边缘忽然有所醒悟。

想不与这些人扯上太深的关系,光无视是不行的,这些人……主要是这五个人,就不能用正常手段来应付!

所以他不气了。真的。

“我没受伤,一个意外而已,你们不需要在意。”

说完,千穆不着痕迹地深呼吸,重新将表情摆好,顺了顺气,撑着地面起身。他得走,他需要休息洗漱,需要立刻远离这群混蛋,没有人能阻……

“不要逞强啊喂!”

“不用强撑着的,我们知道你是不想被特殊对待,但请以自己的身体为重!不想去医院没关系去医务室吧,走,我们陪你过去!”

被好几只胳膊拽住的千穆:“?”

“都说了,我没……!”

“你这混蛋……嘴硬能有什么好处,你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全是冷汗,没有一点血色,走一步骨头就在咯噔响吧……今天,我绝对要把你揍、不对,塞进医务室!”

千穆:“???”

双拳难敌十手,更别说绑架他的数人斗志昂扬,听不进人话,讲不通道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简直没完了。

千穆反对无效,被全班上下一心,强行扭送医务室,当天又做了一系列检查。

除了肌肉酸痛,以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的小擦伤。

屁事没有。

“等等,血压突然升高了!降了,又高了!非常不稳定啊,还是留下观察一晚上吧。”

千穆又被按在病床上,最开始血压不稳是累的气的,至于后来的跌宕起伏、反复不停……他默默安抚自己承受了太多的小心肝,闭目调整了无数次呼吸,默念了无数次冷静冷静跟他们置气一次减寿一年——终于彻底心无波澜了。

小小的病房塞不下十几号人,所以其他人确认他没有大碍就回去了,只留下最热心怎么赶都赶不走的五个人。

伊达航说他是班长有责任留下来照顾,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表示不看着千穆的血压稳定下来他们不放心,一边降谷零道了声去给“病号”接热水去了,这会还没回来,松田阵平作为罪魁祸首,自然是最应该坐在病床旁边的人。

这卷毛小子坐着就坐着,还非要拉着个脸,跟“病号”大眼瞪小眼这一点很烦人。

千穆靠在抬了些高度的病床上,脖子下垫的枕头要掉不掉,仿佛自带消毒水气息的被子压在胸口以下,这个姿势基本算坐,不能叫躺,正好方便了他面无表情跟松田阵平对视。

“……”

“……”

“滋滋滋滋滋——”

松田阵平扭头,凝视发小:“研二,你在干嘛?”

萩原研二停下了嘴里浮夸的配音,搬了个凳子也坐在病床边,两手开始比划:“模拟你们俩死亡凝视爆出的电流,很贴切吧,再瞪几眼就要把我们炸飞了。别这样啦,大家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嘶,恶心到我了。”

“唉唉唉,说实话也没什么不好啦,有一个死也不肯坦率的发小真让人费心。来吧小阵平,跟我一起念:很抱歉源千穆同学,我其实对你没有恶意,只是你实在太努力了,让我看得心情复杂压不住火气……哎这样听起来好像更不妙了?那换一句——不打不相识,吃了这个友谊的象征,我们就一笑泯恩仇吧!”

“混蛋研二不要胡说八道……”松田阵平盯着被萩原研二强行塞到手里的苹果和水果刀,“我为什么要给这家伙削苹果??你哪里摸来的?”

萩原研二:“去隔壁溜达的时候要的,这个不重要哈哈哈。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忘了吃晚饭吧,小千穆饿了没?先吃个水果垫垫,让小阵平将功赎罪!小诸伏和小降谷替我们去食堂打饭了,晚点才能回来。”

伊达航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八点多了,食堂估计没饭了,有也是凉了的剩饭剩菜。”

“我相信他们可以见机行事,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校外的便利店买点速食嘛,饭团什么的我也不介意。”

“嗯……我们吃什么倒是无所谓,但源就……松田,要不然你还是先削着水果?”

“你们真就默认我来做这种事了啊?喂!无视我的话吗!”

萩原研二和伊达航打着哈哈,这两人一个洞察力惊人,一个面粗心细,打定主意要借机让松田阵平和千穆握手言和——好吧握手估计有点难,但缓和缓和关系也不错啦。

松田阵平跟苹果与水果刀僵持片刻,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然真的屈服了。

他的手是能够完美拆解一切器械的灵巧的手,无论是炸弹还是枪械都不在话下,速度更是惊人,发小曾开玩笑说,他的双手绝对得到过拆解之神的祝福,用来捏成拳头揍人真是浪费。

揍人是浪费,用来削区区一个苹果就更是暴殄天物了,何况还是给源千穆——

松田阵平不喜欢源千穆。

他不喜欢警察,自己考入警察学校的原因姑且不提,他对拼命想成为警察的人,哪儿看哪儿不顺眼,简直是发自内心的讨厌。

讨厌名单上当然不止一人,降谷零也在上面,毕竟跟这家伙先有校门口一架之仇,后来又证明他是个满口“警察最棒了我想要成为优秀的警察”的金毛混蛋。

源千穆抢占黑名单的绝对存在感,主要原因确实是萩原研二说的那样——没别的理由,只是源千穆看上去实在是太努力了。

一个人能为所谓的梦想付出十分满分的努力,便能叫做竭尽全力拼搏奋斗,值得欣赏认同,这种坚持有多难,稍稍努力过的人都清楚。

而当一个人能为所谓的梦想付出十二分的努力,还执着地天天如此,那股即使倒下也要用胳膊爬着向前的劲头,就让人陌生,同时莫名无言以对了。

就这么想做警察?不要命了也不肯放弃?

除了自找罪受外好像没什么可评价的,源千穆这种人,换个职业背景能让松田阵平心服口服,但地点偏偏是警校,就只能一脚踏进松田阵平心里逻辑矛盾的痛区。

源千穆也是个矛盾的家伙,他似乎与松田阵平有点微妙的相似。毕竟他松田阵平明明那么讨厌警察,却还是来了警校,正常人也很难理解他的脑回路。

所以说。

——警察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这些人奋不顾身。难以理解。

苹果削到了一半,心不在焉导致的坑洼宛如月球表面,甚至由于时间拖得太久,暴露在空气中的果肉颜色开始渐渐泛黄加深,像提早开始腐烂了一般,严重影响食欲。

在萩原研二和伊达航“能徒手拆枪居然削不好苹果?”的目光质疑下,松田阵平眉头跳了几下,干脆烦躁地换了一个苹果从头开始,美名其曰这个更红更圆,捏在手里还有些沉甸甸。

大概在之前他刚将水果刀握在手中,刀刃尖端夹着白光晃来晃去的时候,千穆就收回了视线,沉默着,似乎在闭目养神。

“咔嚓嚓、咔嚓嚓。”

病房内只有小刀灵巧转动的声音,落在心情不畅的人耳里,大概相当难听。

连最活跃的萩原研二一时都不说话了,他或许在紧急思量,用苹果打破僵局的提议可能还是太草率了,事先应该问一句的,万一小千穆喜欢吃香蕉葡萄柑橘但就是不喜欢苹果呢?话说他现在是困了还是装睡不想说话?哎呀糟糕,气氛又变得好尴尬。

终于,拯救大家于死寂中的救星来了。

金发青年率先进门,巧克力色的脸洋溢着兴奋,他两只手都没空,各提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袋子里堆叠着按大小重叠放好的食盒。

黑发青年后脚进来,也是拎着大袋子,凤眼隐隐发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出门后立马中了千万彩票。

等在病房里的小伙伴唰唰看来,面露费解:“你们去食堂后厨抢劫了?”

“没错。”

“那也还行,吃完就送你们去投案自首哦。”

“开个玩笑,其实是撞大运了。”

降谷零借来了护士们平时吃饭用的伸缩小桌,在病房的空处勉强摆上,诸伏景光则把他们带回来的食盒挨个拿出来摆好。

许是受饥饿状态影响,食盒打开后迸发的香气格外迷醉,仿佛从五星级酒店打包带来的丰富菜色,更是瞬间晃花了大好青年们的眼。

“我们在去食堂的路上遇到了新来的副班主任藤原先生,他听说我们在医务室没赶上晚饭,就……”

“就帮忙点了外送?”荻原研二大呼小叫,“都有什么?等等,居然……是牛肉便当和寿司拼盘?这花色,这小菜…看着就很精致啊!还自带餐碟餐具,怪不得小诸伏单独提了一大包,这一份至少二十万日元吧。”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对视:“算……算是外送?藤原先生似乎熟识千穆家的长辈,关心他了几句,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这些便当就送到了。”

“有一个问题。”伊达航看着摆满一桌的闪闪发光大餐,咽了咽唾沫,“这么贵的东西,我吃不起……”

“我也婉拒了但是……藤原先生坚持由他请客,让我们好好补一下身体,不接受就是不给他面子,以后让我们看着办。”

“……”

“……”

“咕咚。”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再不吃饭我要饿死了,之后再郑重向藤原先生表示感谢!”

“嗯嗯……不对,便当怎么只有五人份?”

正为天降馅饼扭捏不安的几人顿时惊觉,好心先生定外卖时似乎出了点纰漏,少定了一人份的便当。

诸伏景光立即说:“你们先吃吧,我最近胃口不太好,蹭点寿司就够了。”

降谷零:“我在路上吃了个饭团垫肚子,你们谁饿了先拿着吃吧。”

松田阵平唰唰削了苹果,把只剩蒂在的苹果狠狠地甩到碗碟边,语气就像动作一样凶巴巴:“都别废话了,我不吃。”

这也是因为他们虽然天天一起上课,也经常(为了阻止降某和松某打架或挑衅源某)凑一块儿,但还没熟到彼此不客气的朋友程度,几人捂着咕咕叫的肚皮礼貌谦让,差点没谦让出火气,声音那是越来越大,越来越闹。

默默安静了很久很久的千穆:“…………”

他当然没睡着,拜某些人所赐也完全没有困意,只是单纯地不想搭理人。

血压又有了蠢蠢欲动想要飙升的趋势,还好他不是真正的病人,否则今晚这一劫必然挺过不去。

千穆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吃饭这么一件小事,他们都能像初中生一样争起来,犯蠢装傻也差不多该够了。

不·要·得·寸·进·尺!

“让你们先吃就吃!叽叽歪歪的烦死了。”

“所以说为什么不能猜拳决定啦,你们不饿的吗?我真的要饿死了啊!”

“饭不过是用来吃的,别为难它们了,来,大家分一分就行嘛,分量很够!”

——咔。

听,这是历经无数沧桑磨难后,理智终于崩裂的声音,非常清脆。

千穆十指都紧紧地攥住被角,里面的棉花在重压之下瑟瑟发抖地蜷缩,而他本来白得惊人的脸上,忽然蒙起一层不似寻常的红润。

“请问,你们吃好了吗?”

有些陌生的音色突兀插入话题,那五人组后知后觉地扭头看来,正对上一张气血上涌后,反而显得面色好看了许多的冷脸。

场面一时很是尴尬。

“源……君?”

“那什么,你醒了啊,感觉好点了没?”

“咳咳,源,你饿不饿?”

“…………吃苹果吗?”

千穆冷淡却极有压迫感的红瞳,让这五个人齐刷刷忘掉后文,大家一起沉默对望。

一分钟后,千穆缓缓道:“没睡,还行。”

“啊这样,那你……”

沉默。

“便当你们一人一份,寿司小菜你们自己吃,剩下的那一碗分我就行。”

千穆抬眼扫向过道里简陋放着的小方桌,精准地挑到了被其他人忽略的一个食盒,诸伏景光打开扑满水汽的盖子,煮得极细软的饱满米粒与肉沫在碗中彼此拥挤着,没有一旁铺满漂亮油花的牛肉便当那么高调,却又不失引诱力。

“哇,这粥看上去也很不错啊……不过你就喝粥吗,不太好吧?”

“我不吃太油腻的。”

伊达航过来给他拉下病床桌,接过降谷零递来的食盒放上来,松田阵平犹豫了片刻,把自己削完又顺手切成块的苹果用食盒盖子托着,也放到了千穆面前的板子上。

“谢谢。”

千穆礼貌道谢,没有刻意忽略谁,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平日对谁都一样的疏离态度,五人组把他气出高血压的事儿好似从没发生过。

随后,他自己拿起勺子,习惯性地先浸在粥里搅了搅,捞出了混杂在浸泡在粥水里的某种红色小菜。

将零碎的细丝一根一根的汇拢,拨弄到紧贴边缘的最角落,千穆才舀起一勺混着肉沫的米粥,面无表情地放进口中——

“……”

“……”

“红姜很有营养的哦。”集体抱着便当不吃,默默盯着他……的碗的逗比之一幽幽道。

“源君,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还挑……”

“我·不·挑·食!”

众人:“!”

冷不防被突然加重的语气吓一跳,可等他们定睛望来时,千穆的表情还是冷冷淡淡,赤红双眼释放着“和善”:“请尊重食物,好好吃饭。”

翻译过来就是:吃你们的,少废话。

五人闭嘴,或站或坐各自寻了个舒适的地儿,颇为艰难地用勺子挑起便当盒里的牛肉,不知为何这家“外送”的疏漏有点多,附送的餐具只有勺子,不说刀叉了,连筷子都不肯给。

然后,六人吃完了这辈子最安静的,也是将来大家追忆过去时必须唏嘘的一顿饭。

——我当初就知道某人是挑食不肯承认了,哼,虽然最后还是吃掉了,但绝对是故意把讨厌的红姜留到最后,闭着眼睛一口吞掉的吧。

——呜,嫌弃我们还要坚持说敬语的小千穆,被年少轻狂的小阵平和零气得血压飙升,也不会当场报复的小千穆~真是怀念。

——是啊是啊,有点遗憾当时没有珍惜机会了,说起来,现在这个整天笑眯眯的墨镜男是谁啊。

——喂那边的红毛眼镜,我那时候辛辛苦苦给你削的苹果,你到最后都没吃吧?这次换你给我削十个苹果,赶紧的。

——我发现你们是不是有点飘,千穆他听到了啊,就在你们背后……糟了,他笑得好开心的样子,零,研二,景还有阵平,你们……先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