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本来发火发得肆无忌惮,没成想姜见明给他来了这么一句,被噎得一时无法反驳:“你……!”
姜见明不冷不热地抬眉,把莱安压着他的手掌拍开:“我怎么样呢?”
他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配枪,砰!往床头桌上重重一拍,“是像您这样动手了还是动口了?”
莱安头皮发麻,意识到真把姜见明给惹毛了,顿时心里先怵了几分。
但殿下又不肯承认自己发怒有错,冷哼一声,背对着外侧裹被子躺回床上,“那是因为你总是出事,我才需要救你……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问题……”
这一转身躺下,莱安才看到房间的舷窗。此刻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末日临头。
晶粒子的狂潮将空间站整个裹挟进去,他们所在的这一方人类堡垒,变成了海啸中的一叶扁舟。
姜见明侧身站在床边,也不理殿下,只对谢予夺和西尔芙淡淡说道:“你们先忙去吧,这里有我陪着。”
西尔芙:“……也好,两位都冷静些,不要做什么冲动事,更别吵架。有什么问题,请随时叫我。”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两人之后,姜见明沉默半晌,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他就挨着莱安身旁,坐在床角那一小块地方,挂上耳麦打开光脑,自顾自地开始给战场下指令。
莱安起初还闭眼装睡,却隐约听见床边那人夹杂在清冽嗓音间隙的呼吸声……急促且虚弱,不是很正常。
皇太子感觉自己快要神经质了。他忍无可忍,这就要掀开被子坐起来骂人——
可他挣了一下,却没能起来。才抬起了几厘米的身体闷声落回床上,僵直得像木棍。
莱安略略张大了双眼。
姜见明就坐在旁边,当然察知了莱安的动作,此刻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他口中还继续对着通讯的另一边下指示,却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拍抚了莱安两下。
窗玻璃映出两人的身影,它正覆盖了一层如霜结晶,正发出咯噔咯噔轻响,令人心生不安,又显得房间安静。
等结束了这次通讯,姜见明低咳两声,无比自然地把手探进被子里面,从莱安的衣服兜里摸出了自己的药。
就是这一刻,莱安的心内无法自控地涌起一阵悲凉。
他心想:马上自己的意识投射就会断绝,然后在冰冷的晶巢内苏醒,因为精神负荷过重而疯癫,再被晶粒子侵蚀至死亡。
等自己不在了,不能陪在姜的身边了,以后还有谁能把这个人的常备药天天揣在怀里?
谁会在他熬夜办公的时候抓他上床?谁会用晶骨抱着他睡觉?
自己已经被他驯养妥帖了,知道这个人什么样的神色是欢喜,什么样的语气是含怒。
他知道这个人发病难受的时候会蹙眉,却硬是挺直清瘦的脊梁,沉着脸若无其事地从人前走过。
他知道这个人时而忧伤,偶尔望着远天出神,但你如果问他,他只会敷衍地淡淡笑笑,把话头扯开到别处去。
如果自己不在了……谁来照顾这么脆弱的残人类?谁能照顾得有自己那么周到?
他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心里却不相信有那么一个人。
除了他自己,世上不会再有别人能这样去爱他所爱的人。
“……姜。”
所以一开口,莱安的眼前就被泪雾模糊了。
他的神情中掠过一闪而逝的痛楚,低沉问道,“没有了我,你准备怎么活?”
姜见明缓缓把服用过的药剂放下,将它搁在了维纳斯之翼旁边。
他怅然道:“是啊,怎么办呢……”
“当年殿下独去晶巢赴死,死讯传至帝都的那天,我偷偷去了白翡翠宫。”
“那个晚上,天下着很大的雨,又起风降温,很冷。”
“我就跪在皇宫外的灌木树荫里,淋着雨,听来往的重臣贵族们天塌了似的哭喊着殿下牺牲了。”
“……”
莱安闭上眼,一滴水痕快速地自储君的眼角滑落,隐没在淡金色的发尾间,在枕巾上洇出一小块深色痕迹。
“我听了几分钟就退出来,准备回军校。但出门太急,没有带伞。想路边买件大衣,再拦个车或者飞行器,又觉得不行,万一日后帝国要查,能从付款记录里找到我的行踪。”
姜见明叹道:“所以我走回去。”
现在追忆起来,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一切还恍如昨日。死别当前,今天浩浩荡荡吞噬而来的晶粒子狂浪,恰似那年眼前的瓢泼雨幕。
“殿下也知道我运气一向不怎么好的。走到一半,前面的街道出事故被封了,我只能绕路。”
“天边电闪雷鸣,我淋着雨走了大半个晚上,最后冻得人都不怎么清醒了。就是那时候,我看着灰蒙蒙的雨里的街道心想:这世界,从此也就是这样了吧。”
说到这里,姜见明停了停。他伸手拭去莱安眼尾的泪痕,目光静静地望向桌上的银白配枪。
“未亡人做过了,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我自己不喜欢,更不舍得殿下难过。如果这一次有的选,还是生死与共吧。”
莱安心中猛地一惊,回身一把抓住姜见明的手腕:“你不许!”
话音未落,房间猛地剧震,舷窗处传来“噼啪”一声刺耳的细响。
姜见明倏然变色,回头:“糟了,窗户……”
由特制材料打造又安装了一层阻晶屏蔽障的合金玻璃,外层竟然崩开肉眼可见的一条裂纹!
房间外传来惊叫,四下里的晶粒子浓度猛地又升高一截!
莱安咬牙支起身,把姜见明往怀里一拽,霍然展开晶骨把人紧紧包住:“别动!”
……还是晚了,他听到压抑的痛哼,怀里那具身体先是绷直了颤抖,下一秒又脱力软倒在他的晶骨里。
莱安顿时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不敢低头看姜见明的情况,只艰难地向着窗边抬臂,五指猛地虚握,齿间森然生恨:“给我……滚出去!!”
窗外隔空炸开一片绚烂的赤金色,短暂地驱散了冲击而来的白晶。
“姜!”他这才松开晶骨,焦急地用掌心捧起怀里人的脸颊,“怎么样,刚刚疼了吗?”
“不……”
姜见明脸色惨白,闭着眼只是薄喘,一时都说不出完整的话,“外,外面……”
外面一片嘈杂,来往跑动的声音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刚刚的袭击波及到了整个空间站,士兵们都慌了。
莱安搂着姜见明往外走,两人出了房门,只见空间站内部的钢筋铁柱上都出现了晶体,一排排舷窗外白光刺眼。
空间站外,隐约还能看到战舰的影子,像在巨浪中挣扎的瓦砾。无数炮口齐射,无数导弹扔向晶粒子的浪潮。但那片白光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遮蔽了宇宙之中的星光。
担架冲过两人身旁,一个濒死的士兵仰面望天,眯缝着瞳孔开始散大的双眼,小声嘟囔:“雪……下雪了吗……”
晶巢里,没有雪也没有晴。
更多的士兵静默着,他们眼底深处带着仇恨和疲惫,也有类似绝望的东西。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这样的攻势下,空间站撑不到盘古斧再次充能完毕的时候了。等到这座堡垒崩塌,若还要坚持作战,那就只能拿人命当做血肉的城墙来挡。
莱安紧握着姜见明的手腕,两人贴着舷窗旁的那一溜角落,逆着奔跑的人流往前方走。
莱安低声问:“距离盘古斧充能完毕还有多久?”
四周其实吵得很厉害,但那并不大的声音很清楚地落入了姜见明的耳中。
他低下苍白的脸,眯眼看了一下腕机,微喘着说道:“还要有两天零四个小时多一点。”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须臾。
莱安抬头看向前方,平静道:“道理你比我清楚。我的意识投射快断了,不如尽早用掉这个基体。”
“……”
“大约能换个一天半的时间,够吗?”
“……”
“姜?”
“……嗯,”姜见明眼底一片深黑,轻声说,“我在听着,殿下刚刚问什么?”
莱安不问了,又沉默地走了几秒钟,他把翠绿的眼眸抬起,“你刚刚在房间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想跟我殉情?”
姜见明:“我说生死与共。明明是悲壮又求仁得仁的事,怎么被殿下一说,变得这么小家子气?”
莱安捏了一下他的腕骨,道:“胡说,你不懂,生死与共和殉情不一样……”
“——两位殿下!”
突然,前方嘈杂。有个身穿金日轮军装的男人冲到他们面前,是郑越少校。
“原来两位在这儿……现在情况不太好,空间站快要撑不住了!”
郑越已经用废了他的基体,这时身戴重甲、气喘如牛的样子明显是刚从战场上撤回来,“林芝大校说可能要舍弃一部分结构,我们护送您去核心区……”
莱安点点头:“知道,我就是去解决这个问题。”
郑越愣住:“啊?……解、解决?”
未等郑越再问,莱安就径直拉着姜见明穿过自动门,往前走过去了。
露天星舰港外一片惨淡。屏蔽罩已经无法彻底阻挡晶粒子的入侵,地表覆着霜雪般的白色。
残破的战舰歪斜在角落里,焦黑损伤处冒着浓烟,炮口则结着厚厚的晶体,技术兵正在拉运下去抢修。
隔着舷窗,舷梯上方的高台上,站立着几位将军们的身影。
“谢少将,您不能去啊!”
林芝红着眼拦在谢予夺面前:“听下官一句,暂且撤退吧!空间站已经要保不住了,再撑下去,众将士都会死在这儿的!”
谢予夺怒道:“按现在这个攻势,一步退步步退,等到晶粒子全部冲到帝国境内,死的就是全人类!”
金旻:“那你也不能现在出去!”
谢予夺吵得上火,直接抬臂一巴掌把金旻推开:“滚开!老子的兵还都他妈留在晶巢,你让我别去!?”
唐中将面色悲戚,席琳闭眼静默着。
晶巢母核最后的反扑力量,彻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如今帝国军进退两难,但无论最终胜败如何,惨烈的牺牲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了。
后方忽然传来脚步声。众人齐齐回头,看到莱安牵着姜见明的手腕,一步步踩着舷梯走上来。
“别争了,”莱安开口,“我不允许撤退。”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储君抬了抬线条优美的下颌,“把星舰港的通口打开,我要出去。”
众人齐齐震惊,先看的却是姜见明那边。
“莱安殿下,”席琳连忙道,“现在外面的晶粒子浓度已经很高了,如果开启通口,对残、咳……对无晶人种的伤害会……”
莱安面无表情:“不要紧。”
姜见明弯眉笑了笑,温声道:“听殿下的吧,他说不要紧就是不要紧。”
“对了,”他又道,“帮我连通帝国军部,我有话想和陈统帅说。”
“小阁下?”谢予夺脸色发青,不祥的预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让他后背升起一股恶寒。
按理来说,再怎么也不会比现状更糟糕了,但他感觉这两位殿下都不对劲,而且是默契地一起变得不对劲。
林芝为难道:“小阁下,可是现在的情况,通讯……”
姜见明打断他:“我知道很困难,但我确实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如果从这里实在无法连接到帝国,那就让少部分技术兵独立跃迁一段距离,通过搭桥转接的办法连过去,可行吗?”
林芝立刻意识到其中的重要性,严肃低头:“是!那下官这就去办。”
姜见明点点头,忽然察觉到一直握着自己手腕的温度离去了。
莱安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星舰港的通口,坦然与他对视。
晶骨徐徐从其背后伸展,如一片燃烧着火焰的单翼,递到姜见明的面前。
“送我吗?”
姜见明伸出手,指尖搭上了那片赤金色的晶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