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收场。这天临睡前,莱安按剂量调好雾化的药物,将吸药的面罩扣在姜见明的脸上。
“今晚能好好睡觉了吗?”他低声道。
姜见明装作听不懂。
莱安又道:“那句话……”
“朕是说过,以后不再对你讲了。”
白金色的卷发像溪流般流淌在灯光下,陛下的面容冷峻,声音低沉,还真有几分严酷帝王的样子。
嘴里说的却是:“但统帅如果真的想听,非常想听……那就可以是另一回事。”
姜见明躺在床上弯了弯眉眼,声音雾蒙蒙的:“但您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莱安轻哼了一声。
姜见明知道陛下并不是生气,而是愉悦。他用略凉的指尖抚过莱安的手臂,“早点休息吧,不用守着我了,接下来还会有辛苦的时候。”
莱安俯身,双手隔着被子握住残人类的肩膀:“你会陪着我?”
姜见明向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正等着见证您的伟业。”
=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后一战的战火终于将永乐园星城囊括进去。
已经没有悬念了。
起义军的战舰穿过群星,凯奥斯大步踏上舷梯。他所经之处,两侧所站立的投影们纷纷低头抚胸,口呼陛下。
宇宙在远处闪烁,自那位小殿下从蓝母星起兵,一转眼已经有十年过去。
十年间,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有故人战死,有新将归降。
那一个个被起义军收服的星城中,有的顺服,也有的激烈反抗。
最有代表性的就数旧帝历60年的瓦森星城动乱,趁着起义军在艾尔伯恩星城苦战,瓦森的多个明面上归降的贵族势力筹谋夺回星城话语权。他们发起叛乱,甚至一度占据了优势。
那时,帝帅均在艾尔伯恩前线,贵族们沾沾自喜,还等着与凯奥斯谈判——他们要求保留瓦森原有的势力格局,皇帝是谁做可以不管,但贵族永远还得是贵族。
谈判书洋洋洒洒写了万字,发过去了,石沉大海。
凯奥斯理都没理。
当时他忙着跟统帅吵接下来的战略方针,看到这一挥手,想谈?门儿都没有。
驻守瓦森的守将请求增援,又被陛下劈头盖脸骂回来:前线艰苦得人人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你守个后方还有脸要增援?
滚,自己想法解决,解决不了敌人就让敌人解决你吧!
最后还是瓦森的起义军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硬是把贵族们的叛乱镇压了下去。
反叛者被下令一律处死,据说刑场的血腥味十日未散。
此后人人自危,以“贵族养老院”出名的瓦森这才算稳定下来。
莱安踏上舰桥,抬手一掀披风,坐上最高处的指挥席。
十几年时光飞逝,他依然年轻力盛,却早已不再是那个缩在实验室深处,用无机质的眼神打量着人类世界的小怪物了。
他是铁血的起义领袖,是人类的星际帝王,日后的史书将称他为翻开文明新篇章的伟大先驱。
“陛下。”陈.汉克出列,敬礼。
“永乐园星城就在前方,请陛下示意。”
“知道了。”
莱安漠然半闭着冰翠色的眼瞳。他思索着,这个星城的命运也悬在他的舌尖。
永乐园星城已经没有抵抗能力了,且这里八成以上的住民都是自认的“上等人”、腐烂堕落的家伙。
如果足够冷酷,全舰炮火碾压过去会是个展示武力的好方法。只不过……
他思索着,下方两侧的投影们也静静等候。
等候并未持续很久,大约十几秒后,莱安便睁开眼眸:
“先下劝降书吧。”
一个小时后,永乐园星城收到了起义军的劝降书。
年轻的帝王在其中写道:十年战争中所流的血已足够,朕并不渴望更多同胞的尸骸。
这封劝降书让一众穷途末路的贵族们看到了活路,他们纷纷涌向皇宫,含泪请求奥丁二世投降。
那时正是皇宫的清晨,伴随着一阵癫狂的大笑,二世皇帝走了出来。
他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凶光,头戴镶满宝石的皇帝王冠,手持足有一人高的权杖——却身穿睡袍、赤着双脚、头发与胡茬凌乱不堪。
“早安,”他高举权杖说,“朕的子民们。”
安德鲁.奥丁——这位无能又暴虐的二世皇帝彻底疯了。
他拒绝投降,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竟然威胁贵族与起义军要炸掉永乐园星城。
皇帝威胁叛乱军要炸掉自己的帝国首都,听起来简直荒诞。
但事实上,早在艾尔伯恩战役时,起义军就曾有过为了避免平民伤亡而选择更困难的战略方针之先例。
安德鲁拒绝投降的消息传入旗舰时,莱安斜靠在指挥席上,想起了彼时姜见明对他说过的话。
“陛下,我们一路起兵至今,论军力、论技术、论资源,哪一项比得过帝国?全靠站住了人心,才能有今天的战果。”
“战争永远无法避免牺牲,但现在既然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就不应该用民众的性命来赌博。”
“是谁让蓝母星上开遍金花,是谁让沃尔的街头巷尾都变成伏击地,个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但千万人的力量却可以缔造历史。请您……重新考虑这件事。”
有人怒道:“陛下,奥丁竟嚣张到这个地步!”
莱安面不改色,眼底却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说:“再等一等。”
是夜,莱安被从通讯器中传来的军情急报吵醒。
“陛下!”
对面的声音激动:“永乐园的贵族叛了,侦查到星城的攻防系统全部关闭,星舰港封锁,他们在迎接我们入主!”
……
“处死昏君奥丁!!!”
“奥丁皇族的人一个也别放过,那是人类的罪人,历史的恶徒!!”
“安德鲁.奥丁在哪里,不能放跑了昏君!!”
深冬寒意凛冽,枪声击碎了不安的夜色。叛乱的火焰烧到了皇宫,而手持武器、亮出晶骨的是贵族们的私卫军。
为了保命,这些被逼得无路可退的贵族们终于将利剑指向了他们素来赞颂的神圣皇帝,奥丁皇族被他们当做了献给起义军的投名状。就连安德鲁.奥丁最小的孩子——年仅八岁的小公主也惨死在枪下。
那是圣人类帝国建立的第六十三年末。正是帝国历法中,新一个年节的前夕。
“叛徒,都是叛徒……圣人类帝国的叛徒!”
“朕,朕要把……嗬嗬……处死,都处死……!”
众叛亲离的安德鲁.奥丁从密道逃出了皇宫,他的脸上涕泗横流,狼狈地在夜色中拔足狂奔。
忽然,他渐渐感到头顶有光。
安德鲁粗喘着,他边跑边抬头,看到了大批星舰向星城降落。
人是跑不过星舰的。
当年,被留在蓝母星的人们哭喊着追逐离去的星舰,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么今晚,皇帝试图逃离降落在永乐园的星舰,自然也逃不掉。
最后,奥丁逃入尘封已久的灰鸮实验室。
几个小时后,当起义军的军队围过来时,他怪叫一声,引爆了这所帝国最机密的科研所。
爆炸的火焰吞没了发疯的皇帝,也让无数智慧与血汗的结晶灰飞烟灭。
“完了……!”
熊熊燃烧的灰鸮实验室外,林歌脸色发青。她猛地释放晶骨,把身上一裹就准备往里闯。
手下一众将士死命拦住:
“林将军!”“不行不行……”
“里头在连环爆炸,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剧毒物质扩散,将军千万不能进去啊!”
林歌牙咬得咯吱响,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我……操他妈的奥丁!”
她虽然不爱读书也没文化,但她明白知识这东西有多重要。
更何况,灰鸮实验室是一直在研究晶粒子的。
如果把里面的资料给西尔芙继续研究,说不定晶粒子镇定剂还能再继续改良,姜也能够……
哪怕退一步抛开这层私情不提,那也是千万慢性晶乱患者的希望。现在里面的资料数据,真不知能剩下多少。
林歌狠狠啐了一口:“真他妈下贱,畜生不如的败类!!”
忽然想到出发前,西尔芙谈及爷爷的实验室时闪着光的眼睛。
唉,小丫头怕是要哭了。
……
局部的波折,并没有影响整体的胜利。
起义军入主永乐园,凯奥斯立刻着手整顿星城,严明纪律。不到一天时间,皇宫的大火已经被扑灭。
霎时间狂风呼啸,那悬挂了六十余年的巨大神圣王旗,于颓靡的黄昏中轰然坠落。
而此时盛大的欢声从这座星城里爆发,沸反盈天,上下一新。
历史,未来,前路,归途。
就在王旗卷着尘埃落地的那一刻,重新被定义了。
姜见明站在皇宫的城墙上,黄昏将他的影子拉长。
他是避开了旁人,独自走上来的。
从这里往下俯瞰,永乐园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沉在一汪落日的红潭里,被立于高处者尽收眼底。
这一刻,姜见明想起了很多,包括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
他想起了母亲的眼睛,想起白鸽赤叶会的星舰的舷窗,想起红毯子,还有野区的篝火和肮风。
他想起苹果,也想起自己是如何用尖刀剖开自己的血肉,想起等候莱安时写过的正字,想起生命衰落流逝的声音。
还有暴雨星舰,第一次触摸的金晓之冕驾驶舱,这一路的战火与星海。
姜见明缓慢地眨眼,一种很奇怪、很诡异的感觉从心中生出来。
他觉得自己应当此时此刻,从这里纵身一跃,坠入那潭如血的落日之中才算归宿。
为什么呢?似乎是某些使命已然完成,某种执念已经消散,剩下的不过是在苦痛中苟延残喘的身体,而他已经痛了太久。
姜见明想了想。
落日映红了他苍白的脸。
他抬起手腕,用腕机给莱安打了个通讯。
对面立刻就接了,他叫:“陛下。”
“我在,”对面道,“怎么了?”
“您在哪里?”
“你在哪里?”
姜见明发了个定位。
他在城墙上倚了会儿,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莱安匆匆赶上来的身影。
不用说,陛下现在一定忙的要死。
但他一叫,他就找过来了。
“怎么了?”
姜见明指了指身后的落日:“觉得这里风景很好看。”
莱安看了一眼,就伸手搂住他的腰,懒洋洋地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嗯,的确好看,在这造个观景台吧?”
姜见明忍俊不禁:“别闹,这可是历史遗址。人类第一个星际帝国的皇宫呢。”
飞鸟于浩大处掠过天际。
姜见明轻声问:“陛下对今后有什么想法?”
“还远着呢,”莱安搂着他不撒手,目光却看向远处,“至少,要让这个帝国能够在欢呼统帅的时候,称呼的是你的真名。”
姜见明怔了一下。
随后点了点头:“……是啊,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