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伯恩的陷落,让毁灭的阴影真正落在了帝国的头顶上。
永乐园星城内早已没有人敢以此为玩笑。
贵族们畏惧起义军,就像畏惧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恶魔——尤其在瓦森星城失守后,无数贵族被例数其罪恶,处以重刑乃至死刑。杀一儆百不过如是。
皇帝安德鲁.奥丁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了。
这些年,皇帝时常在深夜发疯大叫,或是爬到奥丁一世的画像面前,像小儿一样哭啼不止。
“朕的帝国……要千秋万代!哈哈哈,千秋万代!!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啊啊啊……”
当次日皇帝清醒过来,看到其丑态的侍者又会被全部处死。
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红发碧眼的暴君奥丁一世总是以冰冷的姿态沉默在画框内,看着圣人类帝国的太阳向西坠落下去。
旧帝历62年,决战打响。
起义军的星舰即将飞离次星系,与帝国最后的大股精锐在紫丝绸宇域对阵。
这一次,皇帝发疯般压上了所有兵力,起义军也没有退路了。
若胜,紫丝绸就是掌中之物,直捣帝都永乐园不成问题。
若败,则不得不退守次星系,很有可能导致刚夺下的艾尔伯恩失守,甚至落到起义失败的结果。
“我们的力量已经用到极限了。”
姜见明轻声说,他仰躺在治疗舱内,脸上覆盖着的氧气面罩令声音有些失真。
他微微闭眼,张着惨白的唇喘了一阵,才继续道:“……需要一些外力。”
窗外正下着针脚般细密的小雨。艾尔伯恩今年的雨季格外温柔。
云层间隐约有机甲与小型星舰飞驰而过。那是正在做最后准备的军队。
莱安伸手帮姜见明把治疗舱的内置床位调高了一点,让他的上半身略抬,能够更顺畅地呼吸。
“宇盗,还是光荣领?”
姜见明轻轻地摇头:“宇盗不行,他们太……咳……”
他又没气力说下去了,眉尖紧蹙,只能发出一阵阵低喘气音。吐气时瘦弱的胸腔凹陷下去,连支起来的肋骨都隐约可见。
莱安脸色暗了暗,伸手给他揉着心口:“知道,不用说了,你先喘匀了气。”
那颗脏器疲惫而虚弱,就这么一下下撞在宽阔的掌心。
莱安的眼角微弱地抽动,他能感受到姜见明的心脏在自己掌下跳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力竭。
……自从有了西尔芙的帮助之后,姜见明的病情一度好转了些。然而今年年初,他毫无征兆地陷入深度昏迷,在抢救室里呆了一周才醒转,之后的状况又开始日益糟糕。
如今 他已经衰弱到无法长期脱离维生装置,躺在床上的时间比站起来的时间更多,也无力亲自上前线领兵指挥了。
除了少数几个熟悉可靠的医生外,并没有谁知道统帅的真正人种和病症。
众人见统帅领兵的次数渐少,只当亚斯兰功高震主,凯奥斯陛下有意压一压他的气焰,私下里不禁议论纷纷。
但有些事,只有姜见明和凯奥斯、林歌三人心里清楚。
比如,如果这次拿不下紫丝绸,起义军的统帅怕是等不到下一个战略决战的机会了。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姜见明昏沉地缓了半天,气息渐渐平稳,闭着眼似乎就要这么睡过去。
但才过了十几分钟,他突然四肢痉挛着惊醒,这下又是一阵急喘,额上也见了冷汗。
莱安猛地掀开治疗舱的舱门,将残人类搂进怀里拍抚,“镇静药?我给你……”
“不用,没事的。”
姜见明反而神智清楚了不少,嗔怪道:“话说到一半差点睡着,陛下也不叫叫我……真的不用找药了,给我倒杯水吧。”
莱安眼神晦暗,站起来去倒水的时候失手打翻了个玻璃杯。他感觉自己快神经衰弱了,或许镇静药该喂给自己。
莱安深吸一口气,目光忽然停在书柜旁边的花瓶上。
那里插着五六枝金色玫瑰花,在灯下泛着迷人的光泽。
这是科学院为了纪念蓝母星起义而人工研制出来的转基因品种,很香,四季不败。他前几天给姜见明送了一大捧过来,但其实没怎么往心里去。
没想到反而是病成这样的统帅有闲情逸致,剪了几枝插进花瓶里,看来很喜欢。
莱安顺了一枝花拿在手里,回到治疗舱前。
他把水杯和玫瑰一起递给姜见明:“推翻奥丁的帝国后,用金玫瑰做新帝国的国花。你觉得怎样?”
姜见明先是诧异,而后弯起温润的黑眸笑了。
他低头嗅了一下,假装闻到了花香,“好啊,很有意义,那就在新皇宫前种好多吧。”
莱安:“好。”
姜见明的眼里含着微光:“对了,等新帝国的局势稳定下来之后……陛下在首都星城建个学校吧,让穷人和残人类也能接受教育的学校。”
“好。”
“学校旁边,可以再有个图书馆吗?”
“好。”
姜见明又笑:“好什么好,跑题了。”
“刚刚说到哪了……噢,陛下是不是在想,光荣领凭什么帮助我们?”
莱安心里暗道:错了,我在想怎么样才能把你留久一点,留到新的帝国开满金花,学校和图书馆都建起来的那天。
当然,这话说出来要被统帅骂的。所以他面上也不显露,就说:“我先派人谈谈看。”
这不好谈,他知道。
光荣领一直批判星际帝制,希望走旧蓝母星后期盛行的民主共和道路。与起义军虽然也有过合作的时期,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如果永乐园被起义军攻陷,光荣领就要担心新帝国是敌是友的问题了。这时主动寻求支援,结果如何很不好说。
“如果谈判失败……”
姜见明垂下眼,“我想公开身世。”
“或者说,您来公开我的身世,然后再谈判一次。”
他轻描淡写地说这话时,莱安还在想别的,所以回神时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是赫尔加唯一的儿子,当初白鸽赤叶会亏欠我们母子许多,这些年他们也一直在找我。”
姜见明将那朵金玫瑰掐在手中,平静道:“虽然这种手段不太光彩,但是陛下,您可以用我换到不少东西的。”
这也算光荣领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了,姜见明暗想。
谁叫他们一直宣扬赫尔加的事迹与精神,公开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残人类孩子,声称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接他回家。
其中几成真心几成作秀,很难说。毕竟按正常逻辑,残人类小孩在野区存活至今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如果自己没有遇到莱安,也早就……
忽然,姜见明的脸被猛地抬起来。
“你是没睡醒,还是病得脑子糊涂了?”
莱安的脸上已经带了显而易见的怒色。多年的征战,让这位未来的新帝有着足够的压迫感:“你准备把自己的人种也公开!?”
姜见明:“是的,我很确定。”
莱安气极反笑:“公开了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
如果是前些年公开,统帅还可以把有意见的新人类们挨个摁在模拟对抗机前,你不服?好,我们来一局。
但现在不行了。道恩.亚斯兰欺骗了起义军和人民那么多年,戴着护腕或手套,神神秘秘地不露真容。
而当一切坦白时,却只是一个连下床都困难的……病骨支离的残人类。
柔弱,无力,多病,不得不依靠于凯奥斯陛下——是的,一位强大新人类——的庇护而活。
正是与刻板印象中的残人类毫厘不差的样子。
这样的落差不是大众能接受得了的。
白鸽赤叶会被这样“道德绑架”了一场,更不可能多么真心对待他。
更有可能的,是把他这个前统帅当作某种政治工具,用来要挟或利用现在的起义军、未来的新帝国。
莱安倏然起身,阴鸷的面容淹没在阴暗中,冰翠眼珠若隐若现,“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你自己怎么办?”
姜见明:“陛下放心,我就算去了光荣领,也有自信不会拖累大局。”
莱安额角青筋跳动:“别给我装!你心里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姜见明淡淡道:“您是陛下,现在该考虑的不该是我怎么办。”
莱安眼底划过一丝暴怒之火,他五指紧屈,像是要动手,却又不能够。
最后,真晶刺穿的只有病人手里那枚金玫瑰。
花散落在治疗舱内。姜见明叹道:“您发脾气也没有用,这次真的要稍微妥协一下,我会尽量处理好的,所以……”
突然,莱安后退了一步:“住口。”
他用了命令式的语气。
“亚斯兰。”
凯奥斯的嗓音变得冷,又有些飘忽,“你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姜见明怔了一下。
凯奥斯面色冰寒,那双眼睛却隐约泛起血丝,“我不理解一件事。”
“你凭什么口上称着朕为陛下,还敢这样管教朕?”
姜见明不做声,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哀伤。
莱安转身往外走,半途晶骨一甩,将插着金玫瑰的花瓶打碎在地,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了。
=
是夜,狂风大作。
凌晨时分,姜见明被陡然靠近的气息惊醒。
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大力就托着他的背部,将他半拽半抱了起来——
姜见明下意识轻叫出声:“莱……陛下!?”
黑漆漆的屋子没有开灯。莱安不停地喘息,眼神死死地瞪着风雨呼啸的窗外,而手臂则将姜见明单薄的躯体紧扣在怀中。
他不顾残人类的惊叫和挣扎,用鼻尖摩挲对方的额头,用唇瓣蹭着对方的脖颈,甚至用牙齿轻咬那片薄薄睡衣下的肩膀。
他明显情绪失控了,仿佛再不做些什么就会饥渴致死;但又近乎残忍地克制着自己,不做最最渴望的那件事。
他不亲吻他。
“亚斯兰。”灼热的气息颤抖着喷吐在姜见明苍白的耳根上。莱安闭上眼睛,沙哑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
姜见明隐约意识到了某些事。
黑暗中,他眉眼释然,将手臂环过莱安宽阔的脊背,轻轻拍着,安慰似的问:“您是指什么?”
“嘘,你知道的……你知道。”
莱安摇头,白金色的发尾就扫在姜见明脸颊上。
年轻的铁血君王此刻声音竟然有些发抖,“亚斯兰,我爱你。但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答应,我以后绝不再说了。”
“告诉我答案,你愿不愿意?”
姜见明屏息,无声地睁大了双眼。
这些年,他从莱安那里听了太多太多次示爱。
他最知道这个人有多么高傲的脾气,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居然展现出了几分死皮赖脸的架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姜见明也习惯了。甚至有一种错觉:或许直到他要死的时候,他的小殿下还在固执地追问,现在呢,现在可不可以让我爱你了?
但是,是吗,原来这就是……
最后一次了。
风声把记忆从远方带来。一切归于蓝母星的那个野区,那个夜晚,他曾伸出双臂,从燃烧的星舰残骸下抱起一个年幼的孩子。
姜见明抬起清澈的黑色眼眸,“陛下要说清楚,您想问我,”他的嗓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坠落,“我愿不愿意什么?”
莱安:“做朕的皇后。”
语气和曾经的每一次那样坚定。
姜见明垂眼笑了,夜色掩盖了眼底的柔软和伤感,他小声说:“……谢谢你。”
爱我这样一个人,这么多年。
莱安听懂了。
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说更多话。
“好。”
于是年轻的君王缓缓松开怀抱,只有不舍的目光还在姜见明的眉宇间留恋着,“那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光荣领愿意与我们合作,换而言之,也就是加入起义军了。”
“条件之一是……联姻。”
“统帅,朕要娶别人做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