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清脆的声音落在那张俊美的脸颊上,顿时红了一片。
怀里空了,莱安蓦地抬头——瞪着早已飞速躲出去几米远的残人类,目光有点怒意,有点不敢置信,还有点委屈。
他齿间咬着森然气息:“你……跑什么!”
姜见明没有继续跑。
如果不是没开灯,莱安一定能看到他僵直在床角发抖的样子。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失态过,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完蛋,满脑子嗡嗡乱响,只想落荒而逃。
——自从十三岁患上慢性晶乱,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绝不会有伴侣这类关系存在。此后的岁月越苦难,对自己的认知越清晰,这个想法就越坚定。
爱恋,情侣,配偶……这种关系太亲昵、太紧密。所以别离时也注定要连着皮扯着肉,血淋淋,狼狈不堪。
而他这个人,身贱如草,心坚似铁,余命如烛,薄情如水。
不适合爱别人,不应当被人所爱。
就算对待林歌,也只是在黑暗中相扶着走一段路,留不下任何宠爱或甜蜜的空间。
他把捡来的女孩儿养大,勉强教成个人样,死前尽力给她安排好后面的生涯,然后迎接离别,只是这样。
就如那一年的最后几个月,林歌被领地的事务忙得脱不开身,留他独自在冷透的床榻上苟延残喘——说要给小姑娘做领主的时候,他难道看不到这个结局吗?
当然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畏惧孤独。最后的时光,让林歌被别的东西牵绊住精力,要比守着他天天绝望地以泪洗面好得多。
可现在,莱安竟说喜欢亲近他,要和他做.爱人——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姜见明吓出了一身冷汗,发软的腰肢撑在床边,惶然望着莱安。
莱安更怒:“我问你跑什么!”
刚刚……少年俯身亲吻的一瞬间,灼热的压迫感与浓郁的情愫扑面而来。他不知如何是好,第一反应就是想逃。
但现在,理智又把他摁在原地。
“……殿下。”
姜见明沙哑开口。
对,不能逃跑。
逃就是彻底落入被动。凯奥斯是烈狮,是猛虎,逮住他简单得像追一头幼鹿,咬住他轻松得像咬只野兔的后颈。
姜见明将还在发抖的手藏在背后,沉声道:“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凯奥斯太小了,行事恣意随心。他要是心慌退避,殿下必然更加不肯放过,执念若起,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劝下来的了。
他必须稳住,不能让莱安真的陷进这种莫名其妙的孽缘里。
“不顾别人意愿,强迫对方做亲密的事是不可以的。”
“恕我直言……您现在这样任性,还无法在我面前谈论爱之一字。”
“……”
莱安咬牙,恶狠狠地睨过来。
但少年还真被唬住了,他未能窥透姜见明心底的无数波涛暗涌,只以为是自己的唐突惹了心上人讨厌。
他觉着自己理亏,虽然一时拉不下脸道歉,但也没敢多说什么。
姜见明撑着床头站起来,摁开了房间内的感应灯。灯光驱散昏暗,也驱散了暧昧的氛围。
黑发青年脊梁挺直,面色淡漠如霜:“好了,请殿下先做好该做的事。”
僵持没有持续很久,莱安神色变幻几度,最后还是默默退出去了。
半分钟前的热烈真挚,转眼间变得一地狼狈。
身后,姜见明眼底冷清。直到莱安把门一甩走了,那片寒霜才化成淡淡的哀色。
他又重新关了灯,坐回床头,昏暗中扶额叹了口气。
真是,怎么闹出这种事呢。
殿下是他在这沉重长夜下寻到的火种,是他托付了毕生理想与野心的殿下。
他是野区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患了慢性晶乱,活过这个月都不知有没有下个月的残晶人类。
所以,他们之间,也就只能这样了。
……
明面上,“该做的事”还在有条不紊地进展着。
柯西统领的事件成了导火索。以官邸为中心,蓝母星的旧势力果然在短短一两个月内被来了个大换血。
城卫军统领一职,莱安亲自挑了一位姓陈的军官接替,其他该升的该降的也都雷厉风行地办了。一时间人人自危,都说凯奥斯殿下性烈如火。
……而据姜见明初步判断,小殿下应该不是演的,他是真的窝火。
可那股火不能对正主撒,毕竟罪魁祸首可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的残人类,连亲一下都惹不起。
那晚闹了一场,姜见明的身体又有恶化的倾向,昏沉了三四天才缓过来,幸好是没发展成大病。莱安真不敢招惹他了,王妃的事没再提过。
但要说殿下真的收敛了多少吗,又似乎没有。
他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姜见明,常把“一辈子”“永远”之类的词挂在嘴边,半认真半撒娇地试探着,想从残人类那里得一个应允。
但每当他说一次,姜见明就用温和却不失坚定的口吻回避一次。
也不拒绝,只是让殿下别急,再过几年,想清楚了再说。
姜见明寄希望于时间。他希望把人晾上个一年半载,莱安就对自己失去这方面的兴趣了。
转眼间,寒冬飞霜。曾经开满凌霄花的那堵墙,已经一片皑皑积雪。
“镇定剂的全民普及是必然的。殿下之前也对我说过,晶乱潮是帝国一直很恐惧的问题。”
姜见明仍然坐在旧位置,垂眸盯着手中的一管针剂。
今天出门前他被莱安亲手裹了很厚的大衣,毛绒领子把下巴都遮住,说话时浅色的唇若隐若现。
“现在药物既然有了,应该尽快投入使用才合理。可转眼一年过去,始终没有风声……殿下觉得,皇帝究竟是在等什么?”
晶粒子镇定剂这种药,他们一直在暗地里安排生产,准备等到帝国正式向民众普及之后再大量分发。
但帝国的沉寂出乎意料,渐渐令人不安起来。
莱安皱眉摇头,同样没有什么头绪。两人又随意聊了聊后续的计划,一起看着外面的雪景出神。
还是太无力了。蓝母星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帝国抗衡,在许多问题上不得不暂时隐忍。
半晌,莱安忽然道:“对了,有另一件异样的事。”
他用光脑调出一段数据来给姜见明看。
“这段时间的人员调动变得频繁了,不少与永乐园的大贵族有牵连的家伙被调走,派来接任的都是些无权无势、地位低下的官员。”
姜见明心领神会,低声道:“这证明帝国在筛人,从那个筛子里漏下来的‘垃圾’,都落在蓝母星星城里面。”
看来,帝国是真的准备废掉这个人类母星了,并且进程比他们预料得要快的多。
窗外的积雪压弯了树枝的时候,莱安的腕机响了。
这是有人来报告。姜见明立刻起身回避,站到对面。
莱安一直想给他身份地位,他总说以残人类之身行事太不方便,还会影响到殿下确立威信。
再等等,不着急,再等等。
这么一推再推,到现在还是躲躲藏藏的状态。
投影里出现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军官。
姜见明认得,那是新提拔的城卫军统领陈.汉克。做事颇有几分果敢和心计,听说曾经领兵对抗宇盗,打过一个出奇制胜的漂亮仗。
莱安还私下里说过,别看这家伙外表忠正,其实那叫一个精明。有次竟假借酒醉狂言,问殿下有时行事风格迥异,身后是不是还藏了一位幕僚。
姜见明摇头一笑而过,心里却感觉这人有点意思,日后可能是个大才。
而今天,陈的脸上没有丝毫玩笑之色,敬了个礼就立刻压低声音说道:“报告殿下,永乐园的消息,灰鸮实验室的总负责人死了。”
莱安眼角一跳,闪电般与对面的姜见明交换了个眼神。
弗拉基米尔……
死了?
陈.汉克继续说道:“是叛国罪,当场被击毙。”
莱安冷笑:“不可能,那老头对奥丁一世忠诚得像条狗,他会叛国?”
陈:“不,背叛者是那位总负责人的儿子儿媳。他们不忠于帝国,暗地加入了反动邪.党白鸽赤叶会,事发后皇帝陛下震怒,牵连九族。”
白鸽赤叶会……!
姜见明眼眸微动,久远的记忆复苏。原来白鸽赤叶会现在还在活动么……
而莱安想到的,却是那天弗拉基米尔与孙女的别离,那个叫西尔芙的小女孩。有意思,怪不得父母要将其带走,原来是准备叛国跑路了。
说来弗拉基米尔也够可悲。为了帝国守了一辈子的科研基地,最后还要被牵连惨死,如果说奥丁一世是暴君,那二世还得在此基础上加一个昏君的名头才对。
那边,陈的投影略有犹豫,开口说道:“殿下,下官这还有份听来的情报。不知道真假,请您权当个谣言听听。”
“说。”
“是。据称,那位总负责人弗拉基米尔,起初并未顺从地受死,而是高呼有话要说。皇帝陛下不予理会,随后……弗拉基米尔突然暴起,攻击了帝国兵,试图逃跑。”
“逃跑?”莱安嗤笑,“怎么,他当着来抓人的帝国兵的面逃跑?”
“是,他奔向实验室深处。当然,结果不出意料,很快被帝国兵以新晶械武器射杀。”
“问题在于……”
陈的喉结一动,说道:“当帝国军上前检查尸体时,他们发现,弗拉基米尔的腕机上……打开的是殿下的通讯界面,尚未来得及拨出。”
莱安默然不语,一颗心沉重地坠进了谜云。
弗拉基米尔……他跟那个老头半点交情都无,只是冷冰冰的科研者与受试体的关系。
难道老头临死前,会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陈犹豫道:“这事儿很古怪。恕下官斗胆,殿下您是不是……跟那位总负责人结过仇,他才要临死害您一下?”
莱安摇头,他不知道。
事实上,此时没有任何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晶粒子的秘密随着弗拉基米尔的突然死亡而埋葬入土,无声地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机。
而历史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
旧帝历54年。
那是命运般的旧帝历54年。
就在小皇子凯奥斯接任蓝母星两年之后,一道来自永乐园星城的圣旨,抵达了这座星城。
日后的史学家们公认,正是这道圣旨的抵达,揭开了人类大迁移的序幕。
而人类大迁移,又像是一声悲壮激越的号角——吹响了开国战争的烽烟,直达那片波澜壮阔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