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见明后来的回忆里,他是从十二岁开始走出那间破房子,开始在野区谋生的。
作为一个残人类小孩,求生的辛苦自不必说。如果被新人类盯上,可以说是毫无抵抗之力。
他学着妈妈把脸抹脏,用捡到的破布缝成了一个宽大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身体。又从死去的异星生物的尸体上割下厚皮,缝成护腕来遮掩手腕骨。
就这样尽量地掩饰存在感,像个幽灵般在野区游荡。
他有时捡些别人的残羹剩饭,有时去挖野菜草根。
偶尔也会用知识或技巧帮人解决麻烦,如果对方还算个好人,就能换点衣食日用之类。
但日子越过越艰苦。
赫尔加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恶化,精神上清醒与发病之间的界限也在模糊。姜见明不肯远离母亲,被打伤的次数越来越多。
纵使在这种情况下,当女人清醒时,她依旧是想活下去的。
她渴望多陪儿子一段时间,想至少等到明明再大一点,等到自己将所拥有的知识全部教给他。
为了减缓慢性晶乱的进程,赫尔加在最简陋的环境条件下,自己给自己做手术。
她嘴里咬着布条,用烧过的刀尖割开皮肤,挑出凝结在肉间或是附着在骨头表层的晶体,再消毒并用针线进行缝合。
每次结束后,满脸都是生理性的泪水和汗水,女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样瘫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总要昏沉个一两天才能缓过来。
为了与精神病斗争,她会在每日清晨大声地背诵白鸽赤叶会的纲领,纵使这个组织已经在多年前将她驱逐;
她反复地温习自己在十几岁时就学完的基础文化知识,并要求姜见明考她,如果错了哪个,就像小学生一样罚抄到深夜。
母亲和孩子都在竭尽全力地奔跑,想要离死神落下的镰刀远一点,离那场注定到来的阴阳两隔远一点。
不记得多少个绝望的寒夜,赫尔加把姜见明抱在怀里,嗓音虚弱地轻轻说:“明明,我们再坚持一下下好不好?”
她说夜晚最黑的时候总在黎明之前,但无论是怎样的黑暗,总有被驱散的那一刻。
就像熬过冬天就有春暖花开,只要坚持下去,日子总会变好的。
但命运并未因此容情。
次年冬末春初,暖风还未拂去严寒的余威的时候,母亲的晶骨刺穿了孩子的胸膛。
姜见明只是“啊”地叫了一小声。
栽倒的那一秒,惯性让消瘦的小少年滚了半圈,跌出屋外。肮脏的地上拖出一道鲜血的痕迹。
屋内,赫尔加双眼赤红,枯发凌乱。她疯疯癫癫地流泪嘶吼着,赤裸的双脚上遍布冻疮。
姜见明仰面躺在雪地里,血从身下汩汩涌出。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妈妈曾经健康美貌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好疼。
狂躁的外来晶粒子让他浑身都滚烫且剧痛,像是被火炙烤,一时间分不清伤口在哪里。
他失神地睁着眼,看到天边飞过一只渺小的黑鸟。
忽然想起曾经有天傍晚,暮色如烧。
那还是在他们来到Z2野区之前,两个人在蓝母星的街区流浪逃亡,躲在贫民窟睡觉。
一位杂货店的店主看母子俩实在可怜,将卖不出去的一条红毯子送给了妈妈。
这成为了他们这几年来最幸运的时刻。妈妈欢欣的脸被夕阳照得金亮,回眸时黑发扫过睫毛。她捏着红毯子的边角,让它飞舞在风中。
日落之前,赫尔加含笑将毯子盖在他身上。她说它像一面旗,白鸽赤叶会的那面红旗。
姜见明知道,妈妈看到世间的善意就高兴,就会想到她曾经做反抗军领袖的日子。
那条红毯子,他后来盖了好久。
现在……
放哪里了来着?
……
“明明——明明!!明明!!”
姜见明醒转的时候,赫尔加正抱着他。
黑发女人撕心裂肺地叫着,她用鲜血淋漓的手,将刺入孩子体内的细小晶刺一根根拔.出来。
殷红的液体,滴滴答答在雪地里晕染开。
许久也止不住。
赫尔加仰起青筋毕露的脖颈,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啼,“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个年代,对于晶粒子失控根本没有治疗手段。就算有,对野区的贱民们来说也和没有一样。
对于年幼体弱的残人类来说,被晶骨直接刺入体内,后果是无法挽回的。
“没关系的,妈妈。”
姜见明却在轻笑,眼底像刚烧干的灰烬,已经没有半点光了,却还有未散的温度。
他枕在赫尔加的怀里,吃力地伸手勾着妈妈的衣角,像幼儿时那样。
小孩的手指沾满泥灰、雪粒和鲜血。野区的狂风发出鹫鸟般的尖啸从那指间穿过去,带走剩余不多的体温。
“如果真的得了病……明明就和妈妈一样了,也很好的。”
姜见明软绵绵地呢喃,“所以……”
“妈妈陪着明明,永远在一起吧。”
“我好幸福。”
说完这句,他就再次失去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来到Z2野区的第六年。
姜见明十三岁,患上了慢性晶乱。
没有光明驱散黑暗,没有春风吹走寒冬。
没能等到日子变得更好,或许是他坚持得还不够久。
后来想想,正是这段无望而漫长的童年经历,造就了姜见明一生看似矛盾的性格。
一方面,他对着认定的事情有着极端深重的执念,纵使这往往伴随着自我毁灭。
但另一方面,他的欲望又极度地低。都说追求追求,他却好像只是追,而并不求什么。
潜意识里,他已经先认定自己是求不得什么的。
好事情都在很久以后,希望与幸福也并不是没有,只是人的一生太短,自己无缘亲眼见证而已。
——若不这么想着,又怎么熬过这漫漫冬夜呢?
第七年。
赫尔加已经快不行了。
在亲手导致儿子患上慢性晶乱之后,昔日的女领袖从躯壳到精神都迅速干涸下去。
她变得形容枯瘦,一层皱巴的皮贴在骨头上,再也看不出昔日的美貌。三天中有两天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也精神失常,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有时,女人的嗓音会变得高亢,手掌在半空中乱抓着,用力瞪着遍布屋檐的灰尘与蛛网,眼里有异样的光。
赫尔加病成这样,能养家糊口的就只有一个患着晶乱的十四岁残人类。姜见明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在野区这种人吃人的地方过活,每一天都苦不聊生。
这个冬天,母子俩差点活活饿死。人不人鬼不鬼地熬过来之后,赫尔加也彻底疯了。
“妈妈,不可以打人。”
破屋内,少年按住母亲乱动的手,嗓音温吞,“说过很多次,怎么又忘了。”
赫尔加痴痴呆呆地笑着:“你……你是谁呀……”
姜见明自顾自说话:“你留下来的芯片和笔记,今年我已经全都看完了。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可能要慢慢想想。”
“我想在死掉之前把知识留下来。但是找到愿意学的人可能有点难,如果实在不行……也没办法了。”
赫尔加听不懂少年的话语。她靠在破烂的木板旁,眼睛茫然地睁得很大,褐色瞳孔中摇曳着余光。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拽了拽少年的袖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
“……你……你有没有去过……永乐园星城的辉煌区呀……”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的白鸽赤叶会,就……就在那里……”
姜见明认真嗯了一声:“没去过,但我知道。我妈妈给我讲过。”
赫尔加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比划着:“我们有……有一面大旗子……”
姜见明:“嗯。”
“我们还有……有一个……小屋子……藏在地下的暗道里,帝国兵找不到……”
赫尔加认真地说,“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好人,勇敢的人……”
“嗯,我都知道,妈妈。”
少年拧干帕子,为母亲擦脸,低低说道:“这样也可以的,也很好。就这样……陪着我吧。”
女人闭嘴,目光恍惚地安分了几分钟,忽然又痴痴地道:“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儿子……”
“他的名字叫,叫姜见明……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将在长夜尽头,得见黎明。”
“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他……”
说着说着,女人就怔怔流下眼泪来,“如果你能见到他,就帮帮我……帮我救救他,好不好……”
少年默然许久,替她擦去泪水。
“好的,妈妈。”
第八年。
赫尔加的生命肉眼可见地走到了尽头。
就像一根烧到末梢的蜡烛,谁都知道快要燃尽了,只是这一分钟或是下一分钟的区别。
濒死之前,女人喘息时呼出团团白雾,那些雾气从褪了血色的薄唇间断续地吐出,很快地变淡并消散在姜见明的眼前。
那是流逝的时光、消弭的生命,亦或是其他的某些一去不回。
……明明。赫尔加打开了唇,她在轻轻地呼唤,明明,我的明明。
或许是回光返照,精神失常了多年的病人居然找回了清醒。
破屋外,夜色静静地延伸到天际。
“嗯。”
双颊苍白的黑发少年坐在母亲旁边,温声应着她的呼唤,“我在。”
赫尔加的喉咙发出嘶嗬,那似乎是哽咽,又似乎是种吞咽苦难的声音。
她很吃力地说着,“明明……”
“给妈妈枪……好不好……”
在这短暂的清醒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
她已经竭力与命运抗争到了最后一刻,如今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再继续下去就不是什么坚持,只是害人害己罢了。
“好,你等等。”
姜见明站起来,很快地取来了手.枪。他将那冰冷的金属物放到赫尔加的掌中,“我留了最后两颗子弹。”
给两位慢性晶乱患者,正好。
赫尔加弯起眉眼,悲伤地笑了。她冲姜见明招手,趁少年俯身时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明明,以后不要……”
她哽咽道,“不要随便说自己很幸福……”
“幸福,光明,正义……不要作贱这些概念,不要作贱自己……妈妈知道这样活着会很煎熬,会很难过,但是……”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记得,我们的文明本应有的模样……”
赫尔加说不下去了。姜见明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敛眸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其实少年并没有很明白,但他想,日后总有漫长的时间供自己思索。
而此刻,他只想抱住赫尔加,抱住那具干枯冰冷的女人身体。他也确实那样做了。
他挨着母亲的胸膛,数着那微弱的心跳。目光则平静地看着,母亲用打颤的手臂举起了枪。
抵在太阳穴处。
少年柔声道:“妈妈,晚安。”
闭上眼的时候,姜见明暗想——如果时间能在下一秒到来之前死掉就好了。
如果他可以永远这样抱着妈妈。
如果能回到曾经的岁月。
如果……
如果黎明能在此刻降临。
一声枪响爆发,震得他耳膜剧痛,短暂地失去了听觉。
温热的液体飞溅在少年的脸颊上,有一滴恰好落在他安宁闭拢的眼睫下,代替了本应流出的泪水。
旧帝历48年,雯.赫尔加于蓝母星逝世。
失去母亲时,姜见明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