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历55年。
帝国第二星系,紫丝绸星城外太空。
啪。
厚重的书本被少年的手指合上。
暴动与屠杀,黑暗的强权暴政,隐秘的人体实验……
呵,旧帝国那段历史果然不是人看的。
民用星舰里的暖气吹得人犯困,黑发少年闭了闭眼,抱着厚书侧过身,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
如果他活在那个年代,指不定一辈子要过得多惨呢。
……
“——我儿子呢!!”
半个小时后,这艘民用星舰的主控室内,响起了男人的悲嚎。
姜盛原本还算儒雅的面容,此刻扭曲得像是搞怪相机拍出来的一样。
他挥舞着钳子,把主控室的墙壁敲得邦邦响:“我要投诉!你们这算什么破公司,号称最安全的民间宇航公司,星舰的航行系统还能出故障!?”
工作人员满头大汗,连连鞠躬:“对不起先生,真的对不起先生……”
“故障就故障,整个星舰的随行员工,居然没一个人找得出问题!是我好心帮你们来修星舰,就提一个要求让你们照顾好我家小孩,现在一天过去,航行系统修好了,我儿子人没了,人没了啊!?”
工作人员继续疯狂道歉:“对不起先生,真的对不起先生……”
姜盛暴怒:“我家小孩是个残人类,要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们这家民用星舰公司整个管理层都得辞职谢罪!”
“——残人类!?”
工作人员大惊失色,“……先生!带残人类小孩到宇宙环境里来,您这做家长的心也太大了吧!!”
“别废话,快去给我找啊!!”
“是,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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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控室内鸡飞狗跳,那个正被寻找的孩子却在老旧仓库里睡得安稳。
少年的年纪还很小,穿一身素净的白衣黑裤,看着也就十二三岁光景。五官漂亮,垂下的睫毛长长的,在白嫩的肌肤上扫出淡淡的阴影。
昨天星舰发生故障的时候,大部分旅客都吓懵了,连工作人员都慌张失措。
但少年没怕,他知道爸爸修机甲很有一手。至于星舰……呃,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吧。
星舰停滞不动,爸爸又去帮忙修舰了,他觉得无聊,就到处瞎逛着打发时间。没想到这个民用星舰的仓库里居然有罕见的纸质历史古籍,是个意外之喜。
小少年直接窝这儿看了大半天的书,困了就猫儿似的把身子一团,枕着书睡了。
这时候的姜见明十三岁,还没有经历过半点苦难与伤痛。是两辈子加起来都罕见的,真正无忧无虑、幸福平和的岁月。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中似乎有声音从远处传来,渐渐近在耳畔。
“陛下,实验还……还要继续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笑了两声,那是种很阴森的自嘲式笑法,“不继续了,呵呵……不继续了。”
“传达朕的旨意:灰鸮实验室,从明日起解散。”
那声音狂笑起来,震得耳膜生疼,“末日前最后一点时光了,去享乐吧,朕的刽子手!朕的魔鬼们!”
“狂欢吧,人类的末日!”
明明是在笑,那笑声中却充满了悲愤与不甘,每一个尾音都在震颤,久久不息。
又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远去,似乎只剩下那个发笑者一人。
渐渐地,笑声变成了哭声。这哭法活像是在呕吐,像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肺都呕出来,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怪梦……
黑发少年醒了,迷迷糊糊地撩起眼帘,忽然惊讶地坐起来。
直到他睡着之前,这仓库的另一端还是黑漆漆的。现在对面居然有了光亮,从漆黑变成昏暗了!
而在最深处,竟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佝偻跪地的人影。
姜见明怔怔抱着书站起来,靠近了两步。偏偏那仓库里横放了一根巨大的钢柱,小孩子根本跨不过去。
所以他只能隐约看到,这个突兀出现的怪人身材高大,有着一头火焰般的蓬松乱发,穿着制式古典的暗金礼服,厚重的华袍上滚着金丝红绸。
此刻,怪人弓着脊背,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嘴里含混地呜咽,一边将额头往地上狠狠地磕,几下就见了血。
姜见明吃了一惊,喊道:“您好?”
对面的动作猛地一顿!
怪人抬头,鲜血沿着他的鼻梁淌下,两道森然目光射来:“谁!”
姜见明探头:“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因为光线昏暗,又隔了这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年幼的姜见明并没有发现,看似十几米的空间,竟然横跨了百年的时空。
他只以为仓库另一端还有个门,在自己睡着的时间内有人进来了……并且躲在这里哭,好可怜。
但另一位就没这么轻松了。
奥丁瞳孔紧缩,刹那间被巨大的恐惧刺激着,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灰鸮实验室是帝国机密中的机密,这个实验站点建在外太空,内部十步一布防,每个门都有智械审查。
更不要提他刚刚下令驱赶了所有人,门全锁了,对面怎么可能凭空出现一个陌生小孩!?
是空间,奥丁眯起眼,眼前的空间似乎不对劲了……横隔在他和小孩之间的那些阴影又是什么,钢筋和杂物?
冷汗沿着暴君的额头滚落,奥丁握拳,鲜血般的晶骨凝结在手腕上。
他不是养尊处优的天生皇帝,直到十七年前,他还是亲自浴血厮杀的基地首领。
可对面的黑发小少年,居然半点不怕。
他秀气地皱了皱眉:“先生,公开场合释放晶骨是犯法的。”
奥丁的眼睛瞪大,有几秒钟的呆滞。
犯……法!?
世上怎么会有人……
对统治整个人类帝国的皇帝说他犯法?
退一万步讲,不允许新人类释放晶骨又是什么荒唐条例?
哪怕梦游了喝醉了,也不可能有人想得出来这种法文!
姜见明:“我是残人类,麻烦您把晶骨收收。”
“……”
奥丁木然。
认不出自己是皇帝也就算了,怎会有残人类如此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卑贱人种,还胆敢给新人类下指示把晶骨收收!?
难道说他在做梦?
这一切只是一个混乱的梦境?
奥丁僵硬地将目光落下,看到自己的拳头上赤红的晶骨。
“……呵。”暴君忽然惨笑了一声,垂下了头。
疲惫感走遍四肢百骸。人类的末日当前,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觉,亦或是遇到了灵异事件,都显得不重要了。
看吧,再如何痛恨晶粒子,紧张时下意识释放出的还是晶骨。
哪怕日后实验成功,真的能将晶粒子从人体剥离开来了又怎样?
这种酷恶的星际环境下,没有了晶骨,人类只能变成异星生物嘴里的食粮。
人类……到底是不可能摆脱晶粒子的。
于是姜见明愕然看着,对面那个身穿华袍的怪人又颓然俯身,死鱼一样不动了。
少年迷茫地眨眼:我只是说了句犯法,又没说抓你坐牢……不至于吧?
刚刚还在哭呢。说实话,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呜呜咽咽地哭成那样,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
黑发少年不禁歪了歪头,轻声问:“先生,您刚才为什么哭呢?”
没有得到回应。
小残人类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哭呢?说出来或许会舒服些的,先生。”
奥丁皇帝一动不动,眼皮却抖了抖。
……这么多年来,这位开国皇帝的心里早已压抑了太多太久。
暴虐多疑的性情让他不敢真正信任谁,自大与骄狂让他无法在臣民面前示弱。
他不肯承认自己败给了晶粒子,宁可在绝望中横冲直撞,在黑暗中头破血流。但人能承受的精神压力是有极限的。
而现在,最新一次实验的失败,成为了击垮他的最后一锤。
“我……”
浑浑噩噩中,处在崩溃边缘的皇帝,对眼前这个幻梦般的小少年开了口。
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再不说出来,他真的要疯了。
“我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类。”
奥丁眼神黯淡如灰,喃喃道:“我终结了乱世,亲手缔造了我的帝国,创下前无古人的伟业……”
姜见明:“……啊。”
少年有点尴尬地抿唇,暗想:这位大叔有点中二啊,难道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小孩,你知道坚信自己无所不能是什么感觉吗?”
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奥丁甚至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用过“我”这个自称,而不是“朕”。
他闭上眼,低低说道:“我曾经拥有过那种感觉,那是最迷人的毒瘾……”
“可那一切都是假的,当我面对它们的侵略……”
姜见明茫然地眨眨眼:“它们?”
精神病人的思维果然很跳跃,小少年试探着问道:“它们是谁?”
“……”
奥丁顿了顿。
那个真相太过骇人听闻,一旦泄露,人类的恐惧完全可以让这个种族自毁,甚至不用晶粒子下手。
因此哪怕到了此刻,潜意识还是让他拒绝说出那三个字。
更何况,皇帝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遇到敢这样听他说话的人类了。
无论眼前的这个小孩是什么,一场幻梦也好,逆贼的诡计也罢,哪怕只是个最低贱的残人类,他也不在乎了。
他不想把这片刻的安宁吓跑。
所以奥丁动了动嘴唇。
他说:“是敌人。”
“唔,敌人。”
姜见明坐下,一本正经地应和着对面那毫无逻辑的胡言,“敌人正要侵略您的领土?”
奥丁快速地摇头,睁大眼睛:“不,不是‘正要’,是‘已经’……早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的时候……它们已经完成了侵略。”
“而那时我们还在做梦,幻想那场侵略是个天赐的进化……哈哈哈哈……”
赤发的帝王突然又歇斯底里起来,野兽般怒吼,“我想尽了办法……我已经想尽了办法啊!!”
“十年了,十年了!!”
“我逃不出它们的阴影,我眼睁睁看着……”
奥丁伸出颤抖的双手,十指向上,“看着我的领土,我的王朝,我的人民!!”
他哽咽了,“……走向那个灭亡的结局。”
泪水再次从暴君的眼眶中溢出,沿着粗糙的面颊曳出水痕,有的流进了颤抖的唇瓣间。
“你明白吗,小孩,嗯?”
“你能明白,独自怀抱着真相,眼睁睁看着敌人……”
奥丁睁大双眼,身体前倾,“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你的族群灭亡的滋味吗,嗯?”
神秘的宇宙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隔着时空遥遥相望。
不知怎么,姜见明心头一颤。
原本他只是觉得,这位怪大叔应该是个精神病人,身上那套衣服不知从哪个剧组里偷来的。
但当那双绿色的眼睛,含着愤恨的泪水睨过来时,他意识到这个人的痛苦是真实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含着淌血的剧痛。
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叔究竟陷在怎样的精神世界里。
但大叔对那个“敌人”的愤怒、仇恨、恐惧、无助与不甘——他都感受到了。
神差鬼使地,姜见明咽下了已经跑到嘴边的……“您要不要考虑去看下心理医生”的话语。
黑发少年沉下嗓音,再次确认:“您的意思是,有个敌人入侵了您的王朝,而您无法从敌人的掌控下逃离吗?”
奥丁惨笑:“正是这样。”
“可是,”姜见明认真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逃跑呢?”
少年撑着下巴,他笑了一下,嗓音轻轻缓缓:
“既然对方都要将你的王国灭亡,你和你的子民……”
——带着冬风般的凛冽力量,将命运演奏的交响曲,吹乱了一个音符。
“为什么不去杀死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