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废墟深底(4)

“跟你说接下来别看,你大约也不会听。”

莱安叹息了一声后,操纵着金晓之冕在晶巢外停下。

梦境中,最后这段距离也走掉了。

姜见明也终于不流泪了,纵使绵密的痛楚仍在撕扯着胸腔。

他似乎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又似乎一点儿也猜不到。

莱安与黑鲨基地已经彻底断联,这里没有仪器,没有科研人员,自己也已经油尽灯枯。

这个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身体内的晶粒子抽离出来?

“姜。”

莱安神态安宁地望着远处的星空,“我还是觉得你在这里。”

他本就因反噬而损伤的皮肤上,开始浮现细碎的晶状物质。

“我曾经,只是想在这个你期盼已久的新帝国,还给你一个完整自由的人生。”

“尤其……在得知你的匹配基体又是无晶人种之后。”

姜见明怔住。

他皱眉,“……什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呼吸急促。

果然……自己也是承载了意识投射的基体,曾经是和凯奥斯大帝在一个年代的人!

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但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离奇的情况下得到了证实!

“林歌说,应该让你永远不要记起那些苦难,平凡地重活一生,绝不能再牵扯到与晶粒子的战乱中来。我也……我也……”

莱安有些说不下去了。姜见明凝望着他,不禁接上了那句话:“你也觉得,那样才是对我最好的选择吗。”

“可是,”莱安笑着眨了一下眼,轻轻道,“可我偏偏又遇到了你,又一次。”

又一次看到你那仰望星海的双眼,还有不甘平庸的灵魂。

原来无论是身在残破的乱世废土,还是生于表面和平的昌盛帝国,不屈者永远不屈。

“所以我知道你会来……我要你来。”

无论路有多么漫长,无论你在半途会有多么疲惫,哪怕代价是再次回忆起那些前尘苦难。

我都要你披荆斩棘,跋涉而来……

少年储君闭上了眼,眉宇因痛楚而蹙起,浓郁的晶粒子开始从他的伤口外溢!

“回到我们未尽的征程上来。”

再一次。

成为那个为帝国带来黎明的人。

“来见我,陪我凯旋。”

无数赤金色的碎晶纹路撕开血肉,爬遍皇太子的肌肤,让他像个开裂的水晶娃娃。

姜见明惊极地望着这一幕。

“等等,”甚至下意识想伸手,指尖穿过虚无才发现这是多么愚蠢的举动,“你要……”

脑中白光一闪,他似乎懂了。

——晶粒子对人类的躯体进行了植入,但前后两次大战已经证明,莱安可以靠精神意志对晶粒子的意识进行反压制。

那如果,一个人对晶粒子的控制达到某种高度,乃至可以控制体内每一粒晶粒子意识的话呢?

是不是也能够做到,强行将晶粒子拆离身体?

如果一个人对晶粒子的控制力,甚至超过了晶粒子回归晶巢的种族意识呢?

是不是可以让那些晶粒子,在被拆离之后长久停留在某处?

像跪伏在黑暗中等待征召的臣子。

等待数年之后,什么人的到来。

姜见明浑身震悚。

记忆深处天旋地转。银北斗,英灵碑,遍布暗血的金晓之冕……

他用赛特打开了驾驶舱,浓郁的晶粒子扑面而来,让他像今日一样崩溃流泪。

“如果你愿意……我……我会……”

莱安吃力地抬起手,眉眼柔软。

“永远走在你的前面……”

“守护你。”

沾血的手指敲在键盘上,留下五行字。

那是曾让姜见明无数次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的五行字。

〈我的爱人〉

下一秒,姜见明听见撕裂的声响。

那么近。

“……!”

莱安浑身紧绷起来,他痛苦地咬牙,额角青筋暴起。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体内的晶粒子扯出,黏连的皮肉筋骨随之撕裂,血雨飞溅。

〈请你〉

咚,一声闷响。

粉身碎骨的剧痛让莱安再也坐不住,颓然从驾驶席上斜斜栽倒,倒在冰冷的甲板上,白金长发浸在鲜血里。

他发出轻轻的闷哼,手指痉挛着,在地上擦出凌乱的红痕。

这只是开始。

很快,第二次撕裂又爆发了,在开裂的血肉中能看到森森白骨;然后是第三次和第四次,内脏破裂,骨骼断裂,血管爆炸。

〈点燃那枯槁岁月〉

那般骄傲强悍的君王,此刻只能在自己的血泊中喘息。

莱安从喉管中呛出血沫,眼尾却带着笑意,低低说:“别怕……”

撕裂的频率越来越快,金晓之冕的驾驶舱内血污越来越多,一点点变成姜见明熟悉的样子。

〈穿过旧文明的残火〉

“也别想着学我……”

莱安哑声喃喃,“我能做到这个程度,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呵,你会想起来的。”

“……你早晚会,”他的眼眸却突然涣散,“想起所有……”

金晓之冕内安安静静,嗓音回荡后消散。

〈与万里寒星〉

姜见明看着。

他连眨眼都不敢,就这么看着他的小殿下把自己撕得残破不堪,不成人形,直到气若游丝地昏死过去。

机甲外,宇宙依旧永恒静默着。

黑暗之中,姜见明轻轻地凑近。

他单膝跪在血泊中。

“殿下。”

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一般。

〈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

姜见明索性躺了下去,贴着莱安躺在那片暗血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是沉在了星海里,心境从未有过地悲伤,却也从未有过地旷远。

“我的原身,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嗯?”

他隔着修罗地狱般的惨景,眼眸泛着水光,像猫儿一样轻轻用鼻尖去蹭莱安的额头。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

力量弱小,身份卑微,没有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

“残人类而已啊。”

〈苏醒在我的怀里……〉

“不是么?”

姜见明含着一点软糯的鼻音问,“嗯?”

明知道听不见,明知道……

他还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爱我?”

就像莱安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戒指……”

忽然,莱安微微睁开了眼,意识迷离,气息微弱,“戒指……戴着……”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戴着……”

姜见明轻声叹息,说:“知道了。”

“我爱你,姜……我爱你。”

弥留之际,细碎的水珠再次沾湿了睫毛。

这个人居然又哭了。

“这次,你能不能……”

“答应我……让我爱你……”

似乎记忆融合之后,莱安身上的某些特质变得柔软了许多,无论是哭还是笑都那么鲜活。

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又一次爆发。

“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姜见明嗓音飘渺,“你的求婚,还有这枚戒指。”

“下次……也要……”

“也答应了。”

就这样,直到一切安静下来。

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静静倚靠在驾驶席旁边。

他该死去了,但他并没有。

他的身躯发生了异变。晶体开始混乱地冒出来,填补了他残破的伤口。

就像玛格丽特那样,他正在变成一个全新的怪物。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莱安显然还能保持神智清醒,体内的晶粒子还在持续往外逸散!

而姜见明依然只能看着。震惊与悲痛的情绪切换得过快,他现在的神智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怔怔地想莱安刚刚的话——莱安说,“我从一开始就是……”,是什么?

凯奥斯大帝的身世是什么来着……

心绪混乱,姜见明一时竟想不起来。

莱安隐忍地皱着眉,那些异变在他身上时涨时消。

他似乎顾忌到损伤机甲,在操纵屏上设定了最后一个程序,随后挣扎着爬起来推开了驾驶舱门,把自己摔了出去。

舱门外,是白蒙蒙的晶巢。

因为此前的那些打入的武器,晶巢的大地遍布裂纹,许多地方失去了光泽,磅礴的晶粒子正在混乱地游移着,试图修复那些伤痕。

浑身是血的少年落在白晶之上。

身后,L-金晓之冕内置的程序启动,机甲向晶巢之外飞去。

一段时间后,它将会被银北斗第一要塞回收,然后长久地沉睡在英灵碑内。

莱安回头,眯着眼看金晓之冕变成一个小点消失。

身上晶体涨消的拉锯战还在持续,他此刻已经不太像人类的生命形态了。

他的任务也已完成了。

他将黑鲨基地的武器打入了晶巢,为银北斗做了引路人,也将整个基体的晶粒子留下。

哪怕退一万步说,姜见明没有选择这条残酷的道路,但当危难真正来临的那一日,他至少会将晶骨戒指与智脑赛特交予帝国。

那时候,这份力量依旧能为后人保驾护航。

所以,无论是为私还是为公。

无论是为种族存亡,还是为他的爱人。

他都做到极致了。

古往今来,这两样常常是冲突的。如今竟能两全,实在是很幸运的事。

但莱安依然往前,往晶巢深处走去。

就像许久之后,姜见明将会护着昏迷的他走在要塞的地底,明知已入绝境,却仍以利刃迎上潮水般的异星生物。

勇毅者,必战斗到最后一刻,才肯令高傲的脖颈接受死神的献吻。

四面八方的空间在微微震动。

浓郁到恐怖的晶粒子蜂拥而来,尽情啮咬着这个曾令它们望而却步的帝王。

它们曾经被这个人污染意识,现在终于可以尽情折磨他的肉体,腐蚀他的精神。

“来吧。”

莱安却轻蔑地伸展手臂,“看看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

他说着,体内属于自己的晶粒子还在持续逸散,似乎非要榨干到最后一丝才肯罢休。

L-金晓之冕已经远离,但正好。

他所控制的晶粒子太霸道,驾驶舱的空间又很小。

时久日长,意识消磨之后,太高浓度的晶粒子有可能会伤到姜见明。

“剩下的这点……”

莱安自言自语道,“提前去见你吧,好想你。”

他闭上了眼睛。在人类的肉眼看不到的微观世界,一粒无色透明的晶粒子颤抖到极处——

——……倏。

它转成了赤金色。

像一粒种子,或一捧燃起的星火。

星火燎原。

最后一股晶粒子流猛地从莱安的身体上拔起,也将最后一丝生命力从基体上抽走。

闪着赤金光泽的亿万粒子脱离少年储君的身体,盘旋如星云。它们脱离了死寂的晶巢,向宇宙升腾而去。

好似白鸟染血,振翅而起。

我的挚爱,请给我横渡黑暗的孤勇。

让我飞跃星海,回到你的身边。

……

这浩瀚又破碎的梦境终结之前,姜见明看到了这股晶粒子流的去向。

他看到,这点微薄的意念在黑暗的宇宙中跋涉,横穿了几光年的距离。

“它们”曾无数次迷失方向,无数次险些忘记自我,无数次被宇域中的其他晶粒子摧残。

但“它们”又无数次醒来,无数次继续前行,甚至无数次对试图来犯的晶粒子进行反制,将自我意识传导得更远更快。

后来,“它们”抵达了帝国。

抵达了第一星系。

抵达了帝都。

彼时,帝都亚斯兰星城的第三区,正值夜晚。星城最高的山峰上,暴雨倾盆。

学者曾经预测,今天会有一场美丽的流星雨。

许多背包客都准备在山顶上度过梦幻的一夜。可惜天公不作美,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没有人能料到,此时会有一位年轻的残人类中邪了似的非要在这种暴雨天气爬山,手里握着一块死晶。

就像没有人能料到,这一切的故事,早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翻开了篇章。

后来的后来。

雨停了,云散了。

被洗净的夜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干净,像一块黑蓝色的玻璃。

残人类已经求仁得仁地染上晶乱,他浑身湿透,在泥水与乱草间冻得颤抖,在病发的剧痛下无数次晕厥,哪怕醒来也是意识模糊。

所以……当他朦胧间看到天边划过赤金色的“流星雨”,万千灿色如归巢之鸟,悲泣着奔他而来时。

也只误当作是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