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梦了。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梦境。
亡者扰乱生者,不予他清净。
但这一次又有所不同。以往他只能梦到幻影般的莱安,这次却以旁观的视角,看到了十分清晰的场景。
他看到了欧米伽异星的彤云映在黑鲨基地的窗玻璃上。他看到了摘下头罩的基地首领,也是西尔芙皇太后。
“小殿下,凯奥斯……我不知道你的原身意识给你留下了什么信息,但你要知道。”
老妇人的神色复杂而沉肃:“‘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有可能是不正常的,‘他’八成已经疯了,把‘他’的意识唤醒是我仓皇下的错误,你不必听那些胡说八道。”
对面,少年储君身着礼服,外披真红厚袍。他露出美丽的笑容,嗓音却坚冷如冰刀:“那么,我也疯了。”
他将手掌轻轻抵在自己的心口,“首领,请告诉我,这具身体还能做什么。”
“他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那太离奇了,从没有过先例。”西尔芙摇头,“我不理解这个人怎么能这样狂妄自负。”
莱安:“他说这是未尽的征程。”
西尔芙:“纵使征程的尽头是死亡吗?”
“假若死亡的尽头是重逢呢?”
莱安以反问回应反问。
“不一定是重逢,”西尔芙道,“您说的是要让小阁下自行选择。”
是留在帝国,平凡但也安乐地度过一生;还是斩断后路,踏上充满苦痛与艰辛的星海之途。
但这其实不叫选择,选择应该有两条路摆在眼前供人挑选方向,姜见明面前分明只有第一条路。
除非他愿意自己走出一条新的路,同样是“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太离奇”、“从没有过先例”。
“殿下,”西尔芙无可奈何,“您真的要为了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做一件更虚无缥缈的事吗?”
莱安:“是的,我决定了。最终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西尔芙闭眼长叹,似乎已经意识到劝不动了。
“至少,”她苦涩道,“您不能太贪得无厌吧。”
“是选择做这个帝国的主宰者与肩负者,做人类反击晶巢的最强武器……还是选择爱你想爱的人,请您选一个。”
“我的意思是,死在晶巢这个计划太荒谬了。如果您真的下定决心,可以选择安乐的方式。提炼晶粒子的事,黑鲨基地不是不能——”
那位少年储君闻言就又笑了,异星的禽鸟在远处啼鸣,窗畔浩荡的黄昏正将他的影子拉长。
他身上有皇室自幼培养出的高雅气息,这是与原身那位开国大帝,以及后来的第二个基体有着细微区别的地方。
“不。”
莱安笑着说:“我贪得无厌,我不选。”
随后他重复了刚刚的话,“告诉我,这具身体还能做什么。”
=
梦境里场景变幻,时光如梭。
“可以尝试连续多日口服。”
西尔芙将一种药剂放在桌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这是基地研究第三代镇定剂的失败产出,不会削弱晶骨的威力,也能起到和镇定剂等同的作用。”
莱安的眼角跳了跳:“……这也叫‘失败产出’?”
西尔芙解释:“副作用过大无法普及,只能给找死的人使用。”
莱安舒缓眉头,打开它慢慢地喝。
西尔芙说道:“我会把白鸟远征时用过的对晶巢武器安置在金晓之冕上,到时候请殿下将它们全部打进晶巢里去。”
“嗯。”
“录像和数据监控记得开着,如果您真的能够抵达晶巢,也算是给下一次银北斗的远征指路了。”
“知道。”
“身后事就交给林歌陛下烦恼吧,您还有什么遗言的话,我可以替您记下。”
莱安点了点头,张口正欲说什么,突然脸色一白。
他咣当一声撞翻椅子,冷汗淋漓地瘫倒在地板上,很快抽搐起来,晶骨不受控制地从身上冒出,刺穿了地板。
西尔芙叹息着侧开眼:“是药物的副作用。请您尽量控制晶骨不要自残,需要外力束缚请告诉我……”
“当然,想停下随时都来得及。”
=
……就这样。
还未成年的皇太子主动走进了黑鲨基地的深处。
他每日都要喝穿肠毒药般的镇定剂,太阳穴贴上电极片一样的东西来模拟晶粒子的精神冲击,加以不间断的高强度训练。
那些折磨足够摧毁一个人。
首领很忙,隔几日才能来看他一次,每次都会先问:“还能坚持吗?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房间内,莱安长发散乱,疲惫地倚着窗问:“军校放暑假了吗?”
他盯着异星的朝霞,想起自己向黑发军校生求婚的那天。
西尔芙愣了愣,说这个需要再确认。按往年日期来算,应该差不多了。
但那年的学期拖得有些晚,等暑假真的到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
首领再来的时候,莱安蜷缩在黑暗的角落,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精神有些失常,在药物作用下持续高烧着,像个小兽般瑟瑟发抖。
“还要继续吗?”西尔芙问他,“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昨天六院考完了最后一门课,学生们都离校了,小阁下很盼着您回去陪他。”
皇太子神智颠倒,眯着眼昏沉地呓语,说想听听姜见明的声音。
西尔芙摸着他汗湿的额头:“给小阁下打个通讯吗?”
“不。”莱安却突然惊醒,按住首领的黑甲手套,“不要,不用了。”
这天夜晚,他的状态突然恶化,辗转着昏迷了好几次,直到两天后的凌晨才突然惊醒。
也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怎样,皇太子竟神色惶然地在黑暗中四顾,大口大口喘息。
他突然落下眼泪来,抓着床头的首领恸哭,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不行……我还没有……我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向帝国公开自己的地下恋人,没来得及给姜见明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和地位。
没来得及兑现那些许下的承诺,没来得及携手走进幸福的未来。
“我一直要他相信……要他等我……可是现在……”
西尔芙像安抚一个婴孩般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道:“还没有来得及的那些,下一个基体会替您做的。”
“不会,不会了……下一个……再也不会比我对他更好,他也不可能再原谅我,再相信我。”
“……”
“何况,”莱安的眼底蒙着一层雾气,黑暗中显得阴鸷发狠,“如果下一个性格糟糕怎么办,欺负他怎么办?”
又沉默片刻,茫然道:“我死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谁保护他?他只是个无晶人类……又那么要强。”
西尔芙抚着他的肩膀,“那么,要停下来吗?”
“停下来,你马上可以开星舰回去,现在亚斯兰星城的三区应该是下午,你还来得及陪他吃晚饭。”
莱安闭眼颤抖起来,他说:“不。”
西尔芙:“为什么呢?本来没有必要做得这样极端的,距离大战打响还有许多年,你们可以珍惜当下,更深地相爱。”
“等到几年后战争开始,你将奔赴前线,他会在后方等待你的归来,就像如今他也在做的一样。”
“或许战争意外地很快胜利了,你满载荣耀回到他身边,将勋章献给他当礼物,重新拾起那些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你们可以公开恋情,可以正大光明地结婚。小阁下虽然无法成为军官,但他会是一名优秀的学者、教授或者机甲师,如果做出了成果,并不妨碍他饱受爱戴,甚至青史留名。”
“渐渐地,也会有民众认为皇太子和他的爱人其实很般配的。许多年后,你们成为皇帝与皇后的关系,一直相守到白头,故事流传到帝国九座星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宁静的黑暗之中,首领叙述的语调像是在讲童话。
西尔芙仰起眼眸,轻轻叹息:“您想想,这不也是很幸福、很美满的一生吗?”
房间内,许久许久没有声音传来。
首领垂眼看去,发现皇太子已经睡着了,泪水打湿了他的睫毛,无声地滑入鬓角。
=
次日醒来后,莱安依旧没有放弃计划。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那一刻终于来了。
其实,皇太子可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策划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死亡。
但莱安认为,总归还是要对帝国对军部有个交代和告别,而且他真的很想最后再看看姜见明的脸,听听姜见明的声音。
那天,莱安提前做了许多准备,前夜充足的睡眠,次日早起沐浴更衣。
他给自己打了各种过量的药物试图让气色好看些,还在镜子前严肃地确认了许多次。
没有问题。
除了稍微有点紧张。
他也知道和陈老元帅那帮人的扯皮大概会耗费很长时间,为了不耽搁惯例的服药,拿出一个高脚酒杯放在手边。
首领给他的药液是透明的,倒进这种杯子里,应该能假装成酒水之类……虽然姜不喜欢他未成年饮酒,不过没办法了。
最后的通讯里,许多人来了又走了。
莱安耐心地挨个应付着。
每一次对面那扇门打开时他的心都会往上吊一吊,发现并不是那个人时又失落地坠回原处。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
门开了。
黑发黑眸的年轻军校生走进来。
莱安的心跳开始加快。
他看着姜见明略微紧绷的脸庞,淡色的唇,纤长的眉,含着焦急与一丝怒气的眼眸……真好看。
说话的嗓音也好听。平常是更温和些的,今天大约是真急了,带了点清冷的锋芒。
原来单单是能活着,看着喜欢的人的脸,听他对自己说话,就已经是这么难得的事情。
若是能再奢侈一点就好了,真想抱抱他。
……
后来,通讯黑了下去。
莱安是眼睁睁看着姜见明按断通讯的。之前他像个冷硬的石雕般一动不动,但当对面的投影消失,他瞬间就崩溃了。
玻璃酒杯落地,碎片飞溅。他扑过去,手指穿过虚无,最后只能死死扣在冰冷的通讯机器上。
不要,不要……等等,不要走。
再让我多看你一眼吧,再多对我说一句话吧。
少年储君佝偻在地上痛哭起来,他呜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到昏厥过去。
房间内并没有外人进来,大概是莱安早猜到自己会失态,提前清除了杂人避免丢脸。
所以,当第二天黑鲨基地的人再次见到皇太子的时候,殿下已经把自己拾掇得很正常,除了眼眶有些红肿外别无异样。
他对首领说:“可以走了。”
=
金晓之冕启动了跃迁,穿过虫洞,来到距离晶巢最近的一个已知坐标点。
这架机甲开始独自前行。
驾驶舱内,莱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宇宙。
接下来的悲壮路程不属于他了,或者说不只属于现在的他。这一趟太艰难,原身的那部分记忆将会合并过来,使他变得更强大。
他是一个基体,一个容器。而记忆合并之后,这个基体将会死在晶巢。
所以对于现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储君来说,当下就是与纯粹的自我意识告别的时候,换个角度来看,确实是死亡。
前路未卜,甚至不能知道自己的死亡是不是有意义。
就这样……他也敢赌。
“首领。”少年储君唇色苍白,梦呓似的问,“死亡的尽头会是什么?”
通讯中,西尔芙凝望着这个孩子:“会是重逢,我的殿下。”
莱安释然地笑了起来:“其实不重逢也没关系了,只要他能好。”
皇太子平静地合上了双眼。很快,那一抹笑容渐渐淡了。
像春风从灵魂深处吹来,消退了残雪。
当那双翠绿的眼睛再睁开,其中蕴含的气势已经变得更加深沉,幽邃不见底。
“小孩还是不成熟。”
机甲内,莱安坐直起来,头疼地揩去眼尾的水痕,“啧,下一个基体又要从零开始了。”
“潜意识里会保留一些的。”西尔芙道。
“可惜,下一个没有这么多成长的时间了。”莱安自嘲地笑了下,又怅然道,“……让他好好教训我吧。”
这样说的时候,储君的神态柔和而驯服,但强悍的赤金色晶骨却已开始从肩上生长出来。
=
“是谁说,朕狂妄自负?”
L-金晓之冕静止在近晶巢宇域。
暗金外壳遍布伤痕,配置的对晶巢武器彻底打空了,这一路上斩杀的异星生物更是不计其数。
“西尔芙,你看,这不是……”
少年笑着,他眉眼间闪着桀骜逼人的光彩,双手用力地撑着驾驶席,摇摇欲坠地站起,随着他的动作,粘稠的鲜血泼洒而下。
“没有选……也都做到了么……”
声音像隔着云雾般虚飘。
纵使有着药物的辅助,这一路的苦战也已经让他的晶骨反噬现象达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
“西尔芙?”
另一端只有滋啦滋啦的干扰音。
距离太远,通讯早就断绝了。
“……”
莱安眯眼缓了半天,微微喘息着伸手关掉了通讯,于是连干扰音也没有了。
金晓之冕内漆黑一片,血还在沿着驾驶席的边沿和扶手往下淌。
滴答,滴答……成了机甲内唯一的声音,反而压抑到令人毛骨悚然。
莱安抬头望向机甲之外,明白自己终于走到了失落一切的尽头。
黑暗的宇宙空间无限扩展。
这里没有同胞,没有归途,没有除自己外任何熟悉的生命形式,机甲渺小如一粒微尘。
只有提前选好的坟墓,那被白晶覆盖的晶巢。它巨大、神秘而静寂,像沉在黑暗宇宙中一颗活的眼珠。
极致的死寂,极致的苍凉,极致的孤独。
莱安最后检查了一下机甲内的数据,然后吃力地坐回驾驶席。
他觉得金晓还能再往前走一段,于是再次启动了机甲,自己则垂头靠在驾驶席上不动了。
又过了许久。
莱安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闭着眼和死人也差不多。但突然,他的睫毛颤了颤,开口叫了声:
“姜。”
随后一声叹息,五味杂陈。
“如果你现在看得到……”
少年疼惜地轻声哄道:“别哭了。”
……
——咔擦!!
霎那间,一道裂缝贯穿了这片空间。
梦境。
迷失的梦中人终于惊觉这是梦境。
姜见明仰起泪流满面的脸,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他恍惚四顾,看到冰冷的机甲,渐冷的鲜血,黑暗的宇宙,死寂的晶巢……和有着白金卷发与翠绿眼睛的少年。
“如果一切能够顺利,我的晶粒子……应该会带走我的一些意识,其中也包括记忆和情感……不知道你日后能看到多少……咳咳。”
莱安依旧闭着眼,虚弱地低声说着,“好了,好了……乖,不哭了……听我说几句话。”
是梦吗?
真的是梦吗?
半梦半醒间,他曾闻过盛夏清晨的风。
有谁的指尖轻抚他的脸颊。
“……”姜见明蓦地用掌心捂住半侧眼睛,咬紧牙关,却止不住泪水涌出。
“骗子,你骗我。”
他惨然笑了起来:“那年你不是说……这里有比爱我更重要的事吗?”
至此才终于明悟。
不是梦。
是最真实的来自灵魂的呼唤。
“基体死亡会对精神方面造成损伤……下次以完整的记忆见你,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姜,你在这里吗?”
莱安自顾自说下去。四年前的皇太子当然无法预料未来,他所在的时空依旧只有黑暗与鲜血作伴。
他能做的只有相信,相信姜见明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相信姜见明总有一天会听见自己的话语。
姜见明闭眼,轻颤着吸了口气。
他往前走了一步,跨过那道横贯梦境的裂缝,淌过近四年的岁月之河,将手掌放在少年的头顶。
在这场浩大瑰丽的“梦境”中,泪珠无声滚落的刹那,他弯腰轻吻了莱安的眉心,哽咽着开口。
“嗯,我在,殿下。”
跨越时空,跨越生死。
他们竟然在虚幻里相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