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斯兰星城,白翡翠宫。
夜晚零点。
房间内的灯全都关了,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
姜见明独自静坐在床上,将自己沉在这片黑暗里。
房间内安静得压抑,年轻军官半垂着眼睫,神色淡漠地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
他皱了一下眉,用手掌按着心口。
心率太快了,还在加速。
……距离出院住进皇宫都已经大半个月,他还是对黑暗有应激反应。
人类自古畏惧黑暗。
黑暗剥夺视野,未知意味着危险。
从古至今,无光的夜晚,或许潜伏着一块令人失足的岩石,一头张开獠牙的猛兽,一条悄然游到身后的毒蛇,或者……
一支瞬间刺入腹部的晶骨。
黑暗中,姜见明弓起脊背喘息,他的瞳孔不明显地散大,发青的五指紧紧扼住被单,几乎要将布料扯烂——
突然,外面走廊上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砰地撞开!
“……啊!”
姜见明一个激灵,脸色苍白地回头。下一刻,他头顶的电子灯闪了一下就亮起来,橙黄色的床头灯也柔和地亮了。
“是我,别怕。”莱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着,“我在这里……不怕,灯亮了。”
皇太子的脸庞冷铁似的紧绷着,“你又自己关灯干什么?深呼吸,听我的话,放松。”
姜见明闭了闭眼,贴在莱安肩膀上喘了许久才平复,嗓音有点哑:“……好殿下,您能不能有点自觉,您这么突然砸门闯进来,比什么都吓人。”
莱安扯过被子来往姜见明身上裹,裹好了再重新把他连人带被子搂着,翡翠眸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就这么胡闹,居然还有脸说吓人。
应激障碍的问题,是在姜见明搬进皇宫的第一天晚上被发现的。
在那之前,这位在敌军手上遭受了残酷折磨的病人,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心理创伤症状。
他写报告的时候,思维和往日一样敏锐清醒;他不怕独处,对晶骨没有恐惧情绪;虽然夜里浅眠时而惊悸,但这也是体虚导致的老毛病了,医师表示没有梦魇或失眠简直是奇迹。
他甚至可以很镇定地复述受伤前后的经过,往往是殿下先听不下去,黑着脸拍桌子让他别说了。
但想想又怎么可能呢?
经受了那样剧烈的精神与身体的折磨,就算是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兵都会被打垮,完全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呢?
第一次发作是在皇太子带他出院,住进白翡翠宫里的夜晚。
临睡前熄了灯,就出事了。
姜见明反应挺大,可他偏偏一声不吭,都心悸得喘不过气了也不说话。
等莱安意识到他呼吸频率不对劲,摸黑靠近向他伸手的时候,姜见明猛地抽了口气,动作似乎想往后缩——又生生克制住,勉勉强强说了句没事。
结果说完这句,人直接晕过去了。
莱安当时吓得魂飞天外,姜见明被抱起来时手脚都是凉的,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腹部,刚见好的伤口被弄的撕裂渗血……他刚刚居然就这么生生忍着。
后来殿下才知道,当时晶体教的人刻意在黑暗中对姜见明用的晶骨。
以前,在军部总医院的病房内,为了方便医护夜晚查房,地板上都设有淡绿色的指示灯,虽然不能说多亮,至少不会让房间内全黑下来。
而皇宫的房间是可以彻底熄灯的,偏偏莱安当时在黑暗中猛地靠近伸手,几乎是当时场景的复现。
姜见明那时身子太过虚弱,根本禁不住这种刺激。这事闹得皇太子和匆忙赶来的医师都自责得不行,也就是他自己不肯体谅自己,醒来后只觉得过分丢脸,甚至有些恼火。
因此偶尔会刻意关了灯弄得一片漆黑,想逼自己快点克服过去了事。
哗啦……莱安拉开窗帘,月色扑面而来,分明是场沁凉舒畅的好夜色。
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在夜晚放姜见明一个人,无论白天再如何忙碌,晚上也要回皇宫一起睡。
但这个人一旦想要折腾,那可真是怎么防也防不住的。
姜见明眉眼弯着,坐在床边:“我已经好多了,殿下别太担心。”
莱安没什么好脸色地往他身边一坐,抬手去解自己肩上的披风:“别气我了,等会陪你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皇室礼服装饰繁琐,解开的过程不太顺利,铂金色泽的卷发被红钻大扣勾住了,莱安皱眉“啧”地一声。
“别扯,疼的,”姜见明伸手小心地帮他绕开,“殿下今天这么晚才回?”
莱安:“后天光荣自治领的使者要过来。”
姜见明:“为了兰斯家族的事情吗?”
皇太子侧头想了想,眼底流转沉思之色,“明面上是,但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过来的是自治领的副议长,以及议长的长子。这规格太大,兰斯的事情更像是个借口。”
这个人越来越有帝国主宰者的气度了,姜见明安静地看着他心想。
“我猜测,大概率是为了晶体教,或者晶粒子……”莱安把终于解开的外衣挂在床头,随意道,“总之你明白,就是那些事。”
姜见明当然明白。
自从把那份有关晶粒子真相的报告交上去,他就耐心地等着一个回应。
为了追查这事,他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无论是能力还是心志,能证明的都证明了。殿下更是为这个差点和陛下打起来。
他寻思到了这个地步,皇帝、首领和老元帅那边,也该意思意思开诚布公一下了吧?
然而并没有,姜见明在通讯里试探过三两次,隐约感觉出他们的动摇,最后的那层幛子却迟迟未能捅破。
姜见明不知道这是否跟近日帝国内的气氛有关。
说实话,民意并不乐观。
高维封锁障被破,帝国首都亚斯兰以及多个星城惨遭炮火,人民亲眼目睹了几十年没见过的异星生物……
虽然姜见明这段时间都被关在医院或皇宫里,但也能从智网上窥得人心惶惶的样子。
在远星际问题上,原本进军派与收缩派还能勉勉强强对峙一下;但如今,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有晶人种还是无晶人种,舆论都是一边倒地偏向后者。
银北斗守好要塞就够了,至于什么星际远征,有那功夫不如匀出人手,把散落在帝国星域内的落单异星生物清剿一下。
如果晶体教的真正目的是这个的话,不得不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功了。
姜见明没能深思下去,时间太晚了,早就违反了医嘱,他被莱安勒令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
水温很舒服,浴室又明亮温暖,那些沉重地积压在骨头里的东西也被泡软了。
姜见明靠在浴缸边上,任殿下抬着自己的手臂用毛巾擦过。
莱安很认真地在洗着他,雾气蒙蒙地给殿下的美貌面容遮了层纱,卷曲的睫毛时而眨动一下。
伤口不能沾水,但特制的医疗液可以,莱安就拿医疗液调到合适的温度,每晚给他泡一泡。
再撒上大捧的金玫瑰花瓣,沁香可以放松心神,镇静安眠,也是医师的建议。
与其说是沐浴,不如说还是治疗。
“对了,殿下。”
姜见明看了许久,忽然道,“那个……”
“昨天,我收到皇室的年金了。”
是的,干皇太子妃这一行,是有工资拿的。并且比做银北斗或金日轮的军官要挣钱得多。
莱安抬头笑了一声。
“你有钱了。”他笃定地说道。
“是啊。皇帝陛下说要把前三年的份也补给我,我本来是想客气一下的,但是……”
姜见明目露复杂之色,幽幽叹道,“但是,陛下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皇太子妃的年金大概在每年八十万币点左右,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还有更多高额度的补贴金。
比如说,假若皇太子妃殿下要出席一场高规格宴会,从礼服到鞋子首饰等等全套置办下来,奢侈点,花个上千万乃至上亿币点都正常。
而这份钱完全是可以作为“皇室成员合理花销”算在补贴金里的。
姜见明大受震撼,暗想怪不得以前殿下吃个苹果也能吃最名贵的品种。
虽然是废话,但皇室可真有钱啊……
也就是这时候,姜见明才意识到,无论是林歌还是莱安,都不是奢靡的人。
皇帝陛下草莽出身,虽然现在爱摆一副“老娘后半辈子就是要作威作福坐吃等死”的架势,但显然离昏君的概念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至于皇太子殿下,这个人好像就没什么特别的享受爱好。
心情愉悦了在金玫瑰园里逛两圈,烦躁了就去宰几只异星生物,难过的时候坐在白翡翠宫顶自闭,或是在要塞外头吹吹雪,他就是个这么纯粹的生物。
却不知道帝国日后的继承人会是什么样子。
明知道这太遥远,甚至种族危机拦在前头,却还是忍不住去想,或许这也是人类的特性。
姜见明甩开不合时宜的思绪,他清了清嗓子,道:“总之,以后我就算是殿下的人了。”
洗得差不多了,莱安刚伸手去够浴巾,闻言差点没拿稳。
他先是仓促“嗯”了一声,立刻又觉得不够有气势,补救般添了一句:“当然。”
殿下掩饰性地抖了一下浴巾,神色不怎么自在,示意姜见明自己起来。
姜见明扶着浴缸,缓缓站起来,池子里哗啦作响。
他身躯的线条紧绷又纤细,水珠沿着脖颈的骨线滚落至白瓷似的胸膛,然后被贴上来的浴巾吞进去。
“……”莱安喉结动了动,擦拭的手掌停顿一下,翠色眼底晦暗了三分。
他不敢多看,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仓促把姜见明裹了两圈,捞出去放到外面床上了。
窗外的月色还是那么干净,春宵的夜风吹在窗玻璃外面,悠闲美好。
姜见明忍不住抿唇笑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他垂落的眼眸明亮,那片苍白的薄肤却先淡淡地现了几分艳红霞色。
他抬手把卧房天花板的大灯关了,只留下暖色调的床头灯。
莱安拎了吹风机回来,“别瞎折腾了,过来我吹头发。”
姜见明神色柔和,他仰躺在床头,状若不经意地轻轻动了一下,浴袍顺势从膝盖上滑落,露出白皙紧绷的双腿。
一枚金玫瑰花瓣还沾在他右边腿窝里,在昏暗柔黄的光线中,简直要命地晃眼。
“殿下,既然我现在是您名正言顺的配偶了。”
他把手臂从浴巾里探出来,撩了一下莱安垂落的发丝,忽然若有所思地道:“您想不想……试试?”
莱安怔住。他大概迟缓了三四秒,才冷肃地皱了一下眉,犹豫反问道:“什么?”
姜见明哭笑不得,羞恼地小声道:“唉呀,您怎么这样。”
他俯身凑过去,唇瓣几乎贴在皇太子耳垂上,用这种耳鬓厮磨的姿势蹭着,轻声说道:“就是,您想不想……”
下一刻,莱安的脸上腾地红了!
可他第一时间却是往后退了两步,慌乱地扭过脸去,硬邦邦道:“……不行,你还没有痊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