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翡翠宫外,民众的骚乱久久不息。
搞完这么一出惊喜,剩下的流程也变了风味。
加冕仪式一走完,皇太子和新册封的皇太子妃转身手挽手的下台去了,留下一圈儿人大眼瞪小眼;而皇帝陛下显然也被刺激得不轻,本应足足十分钟的演讲被林歌缩短成十句话,讲完她转身也跑了;隐居深宫的皇太后西尔芙今年依旧是坐在四面罩着白绸缎的皇家飞行器中,只给民众瞧了一个影子。
等皇太后也下去,典礼就彻底无聊起来。
陈老元帅脸色黑成锅底,在礼官们乞求的眼神下爬上台来救场。
没办法,该走的流程还是得硬着头皮走。哪怕下头的看客已经肉眼可见地纷纷低头刷智网,早就懒得看这边了……
……
白翡翠宫,后花园。
林歌懒洋洋地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那副开国帝后的合影相片。
相片安躺在雕刻玫瑰的金边相框之内,看着就知道分量很沉。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林歌没有回头,笑吟吟地说:“来啦,这么慢。”
她那身盛装还没有褪下,仍然艳如一朵墨与朱砂泼出来的花,蕾丝堆叠的裙摆拖在身后,亮得晃眼。
“我不觉得是我慢,也许是您溜得太随意。”
黑鲨基地的首领不知何时站在了皇帝身后,“陛下刚才哭了吗。”
“是啊,太出乎意料,朕都被吓哭了呢。”
女皇帝嬉笑着,她那颗红义眼闪着微光:“就像朕当年也没有想到,小混账知道晶巢真相之后居然能那么快地狠下心,抛下明明去送死。”
“可今天他又来这一出,唉呀……你说他是混账呢,还是不混账呢?”
“……”首领踌躇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缓慢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林歌看了看天空,“不过,凯奥斯如果真的能被操纵,那也不是他了。”
她眯着眼回头,任风吹动鬓角的发丝,“这叫什么……是你们基地信仰的所谓人类意志吗?”
“也可能是宿命。”首领用平静的电子音说道。她微微偏过脸,虽然面容笼罩在铁面具底下,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看向皇帝怀里的那副相片。
“就像远征的号角即将再次吹响的时候,他们还是并肩站在了白翡翠宫之巅,而我们看着他们。”
林歌眼睫微颤,睫毛下尚完好的右眼浮现出奇异的光泽。
几秒后,她将红唇抿起一个弧度:“快要开始了?”
“三代镇定剂的副作用已经基本消除,很快就能投入全民使用。”
首领淡淡地说道:“机甲的精神操纵技术第五次实验也很成功,我准备让第三要塞里的银北斗先试一试。”
林歌挑眉:“很快啊。”
首领:“理所应当的事,陛下当年可是借征兵的幌子,帮基地强行抓了不少大机甲师呢。”
林歌摆摆手,低头笑道:“没办法,战时状态,战时状态。”
她们两个人又随意地聊了聊。林歌忽然直起身,用上了抱怨的语气:“不过你也是倔的,非要天天戴着这样一个铁疙瘩吗?朕已经快不记得你的脸和声音了。”
皇帝边说,边随意地向旁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黑甲手套。
首领淡漠地收回手:“这不重要,陛下。”
“什么屁话。”林歌哀嚎似的长叹一声,抬手搅乱了自己的长发,不顾珠宝发饰叮当落地,“五十多年了,那两个混蛋把这一堆烂摊子扔给朕,你也不肯再好好的见朕……”
黑发从女帝的指间落下,她低头撑着额角,神色幽幽地道:“算算时间,确实快要到最后的时刻啦。”
“有时候会想,朕辛辛苦苦把帝国拾掇成现在这幅样子,就算是在他眼里,勉强也该及格了吧?”
“可是又想,这一仗真的能打赢吗?”
林歌怅然道:“如果打不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首领弯腰将皇帝的发饰捡起来,放在一旁小桌上:“您不应当多想那些。”
“为什么?”
“因为您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陛下。”首领无比自然地下了定论,“您弄不明白的,还是提刀打架更适合您。”
林歌愣了两秒,随即噗嗤一声,她开始放声大笑,豪迈地拍着椅子的扶手前仰后合。
直到眼泪也被笑出来,女皇帝扶着椅子回过头,沁红的眼角挂着水迹:“……我想他们了。”
首领岿然不动,她像一座坚硬的黑色山峰:“我知道,陛下。”
“我真的很想……”林歌笑着,眼眸含泪,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念,“很想他们。”
她一只手的五指扣在椅子的扶手上,轻微发抖,另一只手臂则把怀里的金相框抱得更紧。
首领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是。”
“还有你。”
林歌哀伤地笑着说。
女皇帝闭上了眼,呢喃夹杂着叹息:“……西尔芙,我也想你。”
首领默然一息,依旧用无机质的电子音回答:“我知道,林歌。”
白翡翠宫的风吹过两人之间,冬末的枝草簌簌四响。
它没变,六十四年前这风是怎么吹的,如今也怎么吹。变幻的是人,也只有人。
林歌垂眸,她把那沉甸甸的帝后像放在双腿上,郑重地打开了玫瑰金边的相框,缓慢地将其中的纸质照片取了出来。
照片上,依旧是神色威严冷肃的年轻帝王,头戴冠冕,身披厚袍,左手横持权杖,正是今天的典礼上用到的三样礼器。
右侧是西尔芙皇后,右手捧着百合花束,温软含笑的样子清纯脱俗。
然而,随着林歌将照片往上提,玄机显露出来——它的上、下、左、右四个方向,都是被折进去的。
若是有外人看到,此刻理应吓掉眼珠子了。这幅在帝国家喻户晓的帝后双人像,竟然远远不是实物的全貌。
林歌先将上下两边展开,照片顿时扩展了一大半。能看出背景就是在白翡翠宫内,这片栽满金玫瑰的后花园。
甚至就连拍照的那片空地,也在皇帝如今正对着的地方,站起来再走两步就是了。
随后,她把右侧的折角揭开。
右侧折角一开,这张本应只有帝后两人的照片里,就多出了一个人。
那分明是如今的女皇帝,当年尚为的储君的林歌本人。照片上的林歌比如今显得更年轻些,她双臂缠着皇后西尔芙没有捧花的左手臂,露出灿烂而痞气的笑容。
林歌定定地凝望着当年的自己,道:“确实像个笨蛋。”
首领沉默地看着,一动也不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将手放到了林歌的肩上。
许久,大约过了足足两三分钟,林歌才缓慢地揭开左侧的折角。
她的手指有些僵直。似乎伫立在故人门前,鼓足了勇气才敢推开。
左侧折角也打开了。
明媚的阳光落在闪烁的金穗流苏上,那是一身帝国旧制的元帅军礼服。
元帅本人却意外地年轻,有着柔顺的黑发与一双深邃的黑眸。他的面容极为苍白,仿佛久病在身。神色则无奈而温柔,微微侧身,一副想逃离镜头却无法的模样。
往下细看,他的手腕没有晶体凝结,是在那个年代被公认劣等的残人类。
而无法“逃离”的原因,则是他的手被身旁的凯奥斯大帝扣住了,手腕与手腕交叉,紧紧地十指相扣。
原本在帝后像之中,大帝的神情是威严冷肃的。
然而加上这一角的风情,就变成了一本正经地欺负人,坏得很。
西尔芙皇后的笑靥,一贯被解读为圣女般的宽广温柔。
可如今被林歌痞痞地挽着手臂,就变成了半是嗔怪半是羞的,更娇美鲜活的笑容。
——照片里的天色与六十四年后的今日一样澄澈淡青,日光正像瀑布般自薄云间倾斜下来,照在还很年轻的男人女人身上。
照片里的四个人,从右到左,分别是储君林歌、皇后西尔芙.松、新帝凯奥斯,以及几乎没有在帝国的记载上留下过真容的——开国统帅道恩.亚斯兰。
背后是白翡翠宫的金玫瑰花圃,有灰雀和幼鸽停在藤蔓编织的架间。他们每个人的神态都那么轻松自如,好似涉过战火与星尘之后,终于抵达了一个宁静的天堂。
在这里,谁都可以尽情地休养伤痕累累的身心。
可以爱,可以幸福,可以永恒美好。
“……”
女皇帝林歌凝望着相片许久,她的面容了无波澜,眼泪却再次从右眼里落下。
一只藏在冰冷黑甲下的手伸了过来。
静静地接住了那滴泪珠。
=
白翡翠宫外。
典礼的流程刚走完,但人还没散尽。
不过这也难怪,难得有这么多大人物齐聚一堂的时候,无论是谈正事、攀关系还是看热闹,多留一留并无坏处。
凯文气喘吁吁地一路穿过人流,狂奔过来。他慌张地四顾,忽然面前走过一道美艳的倩影。
“借过。”
唐娜.赛克特冷淡地提着自己的礼裙,从凯文身旁过去了。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手腕上的链子闪了闪。上面镶了八颗被打磨成圆珠的红玛瑙,一看就知道造价不菲。
一时间,凯文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头冲到脚底,吓得他手足僵硬。
和自己刚刚在劳伦的宅院中捡到的宝石,形状光泽一模一样!
回过神来时,这位戴着手链的贵妇人已经款款离开了。
凯文如遭雷击,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少年踉跄两步才站稳,惶然抬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跑到那些贵族等等上流人聚集的圈子来了,不少人望着自己朴素的、被汗打湿的衣衫,隐隐皱眉走远了。
脑袋里的一股热血似乎冷了,凯文牙齿咯咯地撞击,茫然地再次四下看去。
冥冥中,他隐约觉得这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紧急、更凶险。但姜学长不在这里,他又没有认识的人……
忽然,凯文的目光落在某处亮起了希望。
那是个被人群簇拥的银发青年的身影,青年一举一动姿态俊美,含着笑谈吐自若。远远望去,显得高雅如冰山雪莲。
但凯文曾经见过这位阁下更亲善的一面,他曾向平凡的自己伸出戴了白丝绸手套的手掌,说……
“不用拘谨,姜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与他交好,那么我们也是朋友了。”
凯文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咬牙压下自卑,鼓起勇气挤到前面,中气不足地喊了声:“兰……兰斯阁下!”
奥德利.兰斯闻声转过身来。
凯文生怕对方不会认真搭理自己,甚至干脆不记得自己,赶忙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请求:“您好,我想找……姜学长!不是……姜上校!我有很重要的,不,很紧急的——”
“你是……蒋.凯文?”
奥德利很快认了出来,这个少年他在年节前见过的,是凯奥斯的军校生,姜的学弟。
然而此刻,这孩子发间挂着汗珠,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脸色是煞白的,双腿还在发着抖。奥德利敏感地意识到有些异常,抬了抬手,对应酬中的几位贵族说了声“失陪”。
只见银发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凯文有些恍惚,只见兰斯阁下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肩上,带着安抚的意味。
奥德利放缓了语气,认真道:“姜和皇太子殿下一起去皇宫里面了。或许……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