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捞进驾驶舱的下一秒,姜见明果不其然地对上了加西亚俊美却寒冷的面容。
“……啧。”
加西亚歪头睨着姜见明,手掌中随意地掂着一个便携型的镇定剂气雾喷剂,“过来,太子妃阁下。”
他说着,一只手就要将气雾喷剂往姜见明口里塞,后者连忙把脸往旁边一扭:“打过镇定剂了!”
“噢,”加西亚顿了顿,把手中的气雾喷剂随意一扔,神色冷淡地向后倚在靠背上,“你真的被晶骨波及了。”
姜见明:“……”
什么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他天天在外头坑蒙拐骗诈别人,今儿竟在自家小殿下面前翻了船!
加西亚操纵着斩彗星升空,他关了屏幕,不让身旁的人看到民众对劳伦阁下的簇拥和对这架机甲的指指点点。
但姜见明其实根本没在意那些,他刚刚经过那一场星城机战累得够呛,这时候直接在加西亚旁边的驾驶席歪身一缩,闭眼就要睡。
加西亚斜眼看着他:“看这狼狈样子。又是熬夜追查证据,又是开着机甲亲自缉敌,这么辛苦地折腾下来,现在感觉好吗?”
“好名声被别人占了,叛徒死了线索中断,只得到一个吻手礼,雪鸠损坏需要掏钱修,回去是不是还要再病一场?”
……似乎自从前几天闹掰了之后,皇子殿下就开始热衷于嘲讽他。
姜见明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他伸手想摸摸加西亚。
后者却忍无可忍,一把扯下了他的白色手套,嗓音沙哑地怒道:“天天戴着手套,等我回了银北斗,你死在路边都没人知道要给你打镇定剂。”
姜见明只是含笑不说话,他暗想加西亚一定是舍不得把自己丢开的,但是看着小殿下这么炸毛实在很可爱,他就不招惹,悄悄欣赏着加西亚在那没什么杀伤力地张牙舞爪。
又过了大约三分钟,加西亚好歹收敛了情绪。他沉着脸道:“看我干什么,刚刚不是要睡吗?”
姜见明:“也不是要睡。”
加西亚把揉皱了的白手套放在了姜见明脸上,遮住眼睛:“睡。”
……
姜见明渐渐开始觉得,加西亚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摸得比自己都清楚。
杜克的死亡不仅切断了一条重要线索,似乎还切断了他精神上连日强绷着的弦。
姜见明在机甲上就睡了过去,回到房间被加西亚放上床,就抱着被子继续睡。
他在意识颠倒间觉得越来越难受,身体沉重滚烫,头痛欲裂,连呼吸都喘不过气来。姜见明模糊地知道自己果然又发烧了,却没法睁眼醒过来。
这天傍晚下了小雪,加西亚把他扶起来,给他套上厚厚的衣服。
姜见明用手指勾住对方的袖口,纵使已经烧得半点力道都没有,浑身都在无意识地打颤。
他眼睑都抬不起来,凭感觉蹭在加西亚颈窝里,气若游丝地说:“去……去哪儿。”
加西亚:“你说呢?”
姜见明闭着眼喘息,呢喃道:“我有药,别带我去医院……不去。”
加西亚不理他,给他惨白的脖颈围上厚厚的围巾,姜见明却突然挣扎起来:“不要,我……不去……”
加西亚眉尖跳了跳,耐着性子低声说:“就算医院知道你是无晶人种,也不至于闲得没事捅给军方,你担心什么?”
姜见明忽然虚弱地仰起眼看他,神情变得极度哀伤。
他明明没哭。但夜色中,那双眼睛好像湿漉漉下过一场雨,又微微涣散着,比含泪还要命。
加西亚不动了,眼眸暗得深不见底。
片刻后,他把姜见明搂在怀里,看向窗外……雪花在窗外飘落,落入灯火阑珊的街头巷尾。
许久之后,姜见明轻轻地说:“不去。”
加西亚叹道:“知道了,不去。”
围巾还是围上了,加西亚横抱着姜见明在夜色中出门,在附近找了个没人的空旷地唤出雪鸠。
……谁能想到会有一架A级机甲的展开不是为了对敌,而是为了往里面的治疗舱塞人呢?
对于姜见明来说,后来的记忆是断续的。这一晚他似乎睡睡醒醒地很多次,但每次睁眼加西亚都在身边,沉默地陪着自己。
只有一个场景印象深刻:当外面的雪下得更大的时候,他似乎看见加西亚双手撑在治疗舱的玻璃舱口上,背后是机甲雪鸠的机械构造与闪烁的小灯,这一切正酝酿出某种无机质的清冷氛围。
皇子的眼神居高临下,似乎在对他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得很难听清。
“如果我……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这样……他也舍得……”
到了夜半,姜见明体温降下来一些,睁眼醒过来了,声音微弱地说渴。
加西亚把他扶起来喂水,喂到一半忽然把杯子挪开,沉声问道:“我是谁?”
“……”
姜见明神智昏沉,茫然地看他。
加西亚坚持了没多久就败下阵来,把杯子重新递到他发白的唇边:“……算了,喝水。”
姜见明喝完这杯水之后又清醒了不少,至少意识到加西亚这么坐在旁边陪他干耗着熬夜不行,于是拽着殿下的袖口:“您陪我一起睡。”
加西亚皱眉:“你怎么病起来这么粘人?”
但还是把发烧的残人类往怀里搂了搂,一起在治疗舱里面躺下了。
姜见明这才安心地闭上眼。加西亚将他汗湿的黑发捋到耳后,不知怀着什么情绪将唇瓣贴上来,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和鼻梁。
姜见明被弄得有点痒,下意识动了动,把脸埋进加西亚肩上,藏起来,不给这个人乱亲。
所以到底是谁粘人啊……
再次睡过去之前,姜见明隐约听见加西亚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低哑地说……等自己好起来,将会告诉自己一个秘密。
=
这场雪下到次日上午还没有停,天也阴着。
加西亚睡醒的时候怀里已经没人了。他实打实吓了一跳,起身的时候额头在舱口轻轻磕了一下。
“……”加西亚脸色很难看地爬起来,听见前面传来交谈的声音。
郑越:“小阁下,所以您、您是派人跟踪了杜克?”
“没有啊。”姜见明披着外衣坐在雪鸠的驾驶席上,屏幕上开着和郑越的通讯。
他精神已经恢复得很好,微笑着说话时根本不像是昨晚病过的人,“我不是说过吗,没有证据的时候,做什么都不方便。”
郑越:“那您怎么知道他和布兰登大少密谋——”
“诈他的。”姜见明懒洋洋伸了个腰,“替主家做了坏事的小跟班,看到上头派人来追责,当然会吓得第一时间跑去报告主家,很简单的道理。”
他垂下还有些苍白的脸颊,幽幽地道:“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人已经确认死亡。这条线索挖不出东西了。”
加西亚皱着眉暗想:这是什么体质,动不动就发烧,烧过一夜早晨就能下床处理事务?
他没走过去,就在旁边听着姜见明和郑越说话。
“哦,是这样,因为昨天一直联系不上您,路德中将那边已经派兵控制了布兰登家的那所宅院。”
郑越摸了摸鼻子,耸肩道,“但是……结果很不理想,啥都没搜出来。布兰登家主还哭天抢地说金日轮污蔑他,把中将那个气的哟。”
姜见明无奈道:“当然搜不出来,前段时间你不还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吗?这个形势下,傻子也不敢把真晶矿堆在自家的宅院里。”
“而且……其实我有些怀疑,布兰登背后或许还有人。五架折叠机甲,不像是普通贵族能拿得出的手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到金日轮内部也很可疑。”
郑越吃惊:“您是说,背后还有更大的主谋?”
“只是怀疑而已,不好说。”姜见明摇了摇头,所以他才想从杜克参谋这里下手,找出点蛛丝马迹。
在远星际的那一场晶乱隐患让他心有余悸,本想着就算不能立刻挖出那个隐藏最深的真凶,至少也要把真晶矿回收了。现在就像一个炸弹藏在暗地里,连什么时候会在哪里引爆都不知道。
姜见明暗自叹息,又随便说了两句切断了和郑越的通讯。心内却在想:那位劳伦阁下,出现得也太及时了些。
当时他分明都能感觉到杜克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结果转眼间就机坠人亡,当场毙命……
忽然,后面伸过一只手掌落在他头顶。
“……啊。”姜见明悠悠地抬眼。
只见加西亚从旁边悄无声息地探出侧脸:“聊完了吗。”
姜见明忍俊不禁:“殿下早安,怎么又把头发睡得这么乱,都缠在一块儿了。”
说罢,姜见明很自然地伸手按住加西亚的肩膀,让人弯下身来,伸手捋了捋不听话地跳到眼前的那片卷发。
加西亚本来还想再讥讽几句这个不自觉的病人,不料头发的叛变令他气势全失,最后只是拍掉了姜见明的手,铁青着脸道:“……回去再弄。”
外面的雪看样子暂时还不会停,他们收回雪鸠,并肩慢慢地走了回去。
“大后天是……年节了吧。”快进门的时候,姜见明回头看了一眼大街上来往的行人。
“亚斯兰星城的年节总是很热闹的,想和您一起过。”
加西亚看了看他,语气淡漠:“那看来,你只有三天时间找到这批真晶矿了。”
姜见明笑:“您也帮帮我。”
“不帮,你自己解决。”加西亚道,“解决了有奖励,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说着推开了门,忽然发现进门处放置的军用联络器上,显示有一通来信。
姜见明本以为会是陈老元帅或者路德中将来询问现场详情的,他一边弯腰换鞋一边点开,没想到跳出的文字却出乎意料。
发信者居然是格哈德.劳伦,昨日出手派人击毙杜克参谋的那位首相阁下。
内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公事,而是一封私人信件。
信中先以彬彬有礼的腔调表达了对莱安殿下的追悼与对皇太子遗孀的致哀,又慰问了昨日的星城惊变,第三则是对太子妃竟选择以无晶人种之躯投身金日轮一事致以无限的敬佩。
总之,滔滔不绝又没什么实质用处的客套话占据了信件的三分之二。姜见明一目十行地读过了这几段,顺手把外衣脱下塞进加西亚怀里。
直到信件的最后几段,劳伦阁下才以委婉的语气写道,如今帝国形势严峻,正来到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这令他辗转反侧,深感自己的能力与见识之浅薄。
而皇太子妃阁下身为平民出身的无晶人种,同时又是凯奥斯军校的高材生,是深受皇太子以及大统帅赏识之人,他希望能与太子妃一叙,以求点拨迷雾。
最后则是附上了一通宴会的邀请函,联系上述文字,意图显而易见。
凑上来一起看的加西亚先于姜见明给出了评价:“这个人有问题。”
姜见明回头:“怎么说?”
“昨天星城动乱,闹起来的时候我就过去了。”
加西亚抖索一下姜见明脱下的外衣,把雪粒抖下去,然后挂在一边。
“本来想绕到前方和你夹击,但很快发现你们速度太快,行进的方向又混乱,每一秒都有可能变道,拦不住。”
“斩彗星已经是速度最快的A级机甲,我拦不住,贵族家的私家机甲师不可能拦住。”
加西亚淡淡说着,翠色眸底却有寒意一荡而过,“更不要提找好遮蔽物,预先埋伏在那里。”
姜见明怔了怔,霎那间他明白了皇子殿下话里隐含的深意:
在那样快速的追击空战中,劳伦根本不可能预判杜克参谋会经过那座双子星大厦,除非——
除非他预先知道,杜克参谋在叛逃后会将机甲开向这个方向。
姜见明一把抓住加西亚的手臂,哭笑不得:“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加西亚看着他不说话。
姜见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昨晚还趴在人家怀里发烧。
他顿觉心虚,连忙把被雪浇湿的围巾和毛织帽子也一股脑脱下来塞进皇子殿下手里,转身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