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雪停了。
宏伟的白翡翠宫将它的身影隐藏在夜幕下,没有人能看到殿顶的一隅坐着帝国皇子的身影。
加西亚背倚着结了一层霜的白砖,从极高处俯瞰着亚斯兰星星点点的街灯。
两对金红色的晶骨从他的腰侧延伸出来,铺在地上,像垂曳的蝴蝶翅膀。
风吹动颊侧卷发的时候,皇子抬起自己的右手,视线落在腕口的晶片上。
“……”
他神色冷漠,却在这时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白天的时候,他其实是真的想给姜见明一点教训的。
然而,就在晶骨释放出来的一瞬间,不详的感觉暴涨,轻易地压灭了怒火。
——会死。
这个意识像一根冰矢穿过脑海。
他的力量太过强大,而对面的残人类过于脆弱。
这不是开玩笑,也没有任性的余地。自己的忍让或者放肆,直接决定了对面的生或者死,没有缓冲的中间地带。
加西亚很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死掉了,这个人就没了,世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像姜见明那样的人了。
就算这个残人类有点恶劣狡猾,也万万罪不至此。
……算了,吓唬一下就够了。
夜风有些冷了,这两天,亚斯兰三区的气温降得很厉害。
不知何时,视野内星城的灯火渐渐熄灭。结束了一天工作或学习的居民们各自归家,进入今晚的梦乡。
加西亚还坐在那里。在阿尔法异星的时候,他经常彻夜坐在银北斗的要塞上看雪,静静地直至天明。
但今晚他莫名烦躁,脑子很乱。
片刻后,加西亚从自己衣袋里摸出了那枚弹壳,把玩在指间。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来者也是个残人类,真晶本能地炸了出去。
如果不是姜见明当机立断开了那一枪让他回神,而他反应得也算及时……闯进来的银发青年也必然会死。
加西亚仰起头,眼底是一片干净的星空。
听说三年前,故皇太子就牺牲在这片星空的尽头。
听说故皇太子恩威并济,明并日月,被帝国举世赞颂。
显然,他没有那个皇太子高雅的教养和品行,有的只是这副躯壳中蕴藏的毁灭性力量。
他是……
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帝国怪物。
怪物没什么不好,但错误的一切应当到此为止。
他不会再和那个残人类有什么交际了。
白翡翠宫的顶端寒风呼啸,加西亚闭眼垂下头去,将下颔放在自己膝盖上。他的晶骨无声地抬起来,从四面包住了自己。
=
姜见明回到军校的职工宿舍时已经很晚了。
他在外面闲逛了太久,一直在思考加西亚的事情,意识到冷的时候已经走出了好几条街,只好无奈地折返,一路踩着雪走回去。
可能是折腾了一整个白天的缘故,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觉得身体有点沉重。
姜见明摸黑开门,关门,弯腰换完鞋再一起身,忽然眼前晕了一下。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双手撑地,跪在门口了。
喉咙一阵腥甜,姜见明皱了一下眉就开始剧烈地咳起来。几秒后,暗色液体开始零星地呛在地板上。
……上次吐血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已经过去许久了。
这阵发作持续了快一分钟才平息,姜见明头晕得厉害,只能扶着墙,跪在地上挪到床头柜前面。
他断续地低喘着,凭感觉抓了几张纸,把自己手指上和地板的血迹擦干净了。
幸好没被殿下看到,不然又是大麻烦。
又缓了片刻,姜见明从他带回来的背包里摸出药喝下。然后神色如常地站起来,洗漱,更衣,上床睡觉。
合眼前,他将维纳斯之翼放在了枕边。
今天他对加西亚开了枪,纵使那是情急之下的选择,但这个晚上可能又会睡不安稳了。
姜见明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冰冷的扳机,翻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
明天还有明天的路要走。
……
维纳斯之翼,这把银灰色的新晶械武器是莱安送给他的。
时间就在那个街角重逢的冬天,莱安忍不住用晶骨抱了他的数日后。
“它叫维纳斯之翼,是新晶械武器。”
不知道是睡前迷糊的回忆,还是已经入了梦。旧日的嗓音从飘渺的远方传来。
“我承诺永远不会对你释放攻击性的晶骨。”
“所以如果日后有一天,我开始欺辱你,亦或是我们站在敌对的立场上……你都可以用它杀死我。”
白翡翠宫的房间,窗口落进来的凉月光,以及那把美丽的枪械。
最初,他只以为小殿下在闹。
直到莱安一只手握着枪口,让它抵住了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握住他的右手,放到扳机上。
尚且年少的储君冷静地对他说:“试试看。”
姜见明皱眉:“莱安,不要开这种没轻重的玩笑,我不喜欢。”
他当即就想把手抽出来,没想到对面的莱安握紧他的腕口:“没有在玩笑。”
“姜,听我说,看着我。”
见他生气,莱安又讨好似的凑过来抱他,用鼻尖磨蹭他的头发和脸颊,那双翡色眼眸却沉了下来。
“你知道我的晶骨蕴藏着多大的破坏力。我是天生的怪物,就算在外界面前装得再完美,这个本质也不变。”
“你以前也说过,我的情绪容易极端,你说我总学不会自己消化过激的感情……你说的。”
“……”
姜见明一只手搂着莱安的背,哑声道:“学不会请你更努力地学,我可以教你。”
“不。不要。”
莱安摇了摇头,眸色潋滟,“这些年,我已经一直在克制了。姜,我累。”
“陛下曾经对我说,如果我某日失控,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存在能阻拦我,包括陛下她自己。”
“除非有这样一个人,能从灵魂的层面为我套上一道枷锁,让我在面对他的时候连一点力量也不敢滥用。”
“我曾经对此嗤之以鼻,我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人,能让我在无论任何状况下都宁死不动他一根手指——直到我遇见了你。”
“姜。”
翻涌如浪的回忆中,莱安拉过他紧绷的手,低头亲吻在他掌心,郑重地将维纳斯之翼放了进去。
“驯服我吧,你是我的枷锁。”
在我犯错时责骂我,在我失控时阻止我……在我彻底无可救药时,杀死我。
就算我真的是生来的怪物,也请你来压制我的暴戾,禁锢我的爪牙。
赐我束缚,也赐我真正的解放。
“可以吗?”银灰色枪口再次抵上胸膛,少年白金色卷发晃动,神情明明很坚硬,却奇异地像在撒娇,“试试看,为了我。”
姜见明蓦地闭眼,涩然道:“……殿下,您是不是有点残忍。”
“不会,不会。你看,我把光束治疗仪放在这里了。不用打要害,就开一枪。我要确认晶骨的本能防御不会刺伤你。”
“……”
“姜,别怕,不要怕。”
“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
次日清晨,姜见明费力地睁开了眼,还没爬起来就先盯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差点忘了,自己还是个成精的枷锁。
该庆幸皇帝和莱安的高瞻远瞩么?这人都记忆清空了,都这么偏执地拒绝原先的身份了,这破枷锁居然还能管用……
姜见明苦中作乐地想着,惯例洗漱吃饭后出了门。
闹完了那一场总不能晾着,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加西亚说清楚。
所以今天,枷锁精要去找那只闹脾气的怪物了。
他昨晚没有直接就追上去,而是专门等到今天早上。这是策略,让小殿下先发泄一下脾气,并且以为他们确实冷战了一晚,而自己坚持到今天早晨就落败了,先一步退让服软。
穿过帝都照旧热闹的一条条道路,姜见明往白翡翠宫的方向走去,路上先发了几条短信过去。
“加西亚殿下,您还在生气吗?”
“昨天是我中途言辞不妥,我很抱歉,昨晚想了很久。”
“但是有一些事情,我还是希望能和您面对面说清楚,请您至少听我把一切交代完毕再给我定罪,可以吗?”
“……您不回复我,我就擅自找过去了。殿下在白翡翠宫吗?”
明明可以拼在一起的话语要拆开发好几条,显得自己主动、急切而诚恳,同样是策略。
这些小伎俩或许会让加西亚开心不少。
姜见明笑了笑,悠然收起了腕机。
叮叮……磁悬浮公交驰过面前的投影信号灯,他从行人熙攘的一座大桥旁走过。
桥下是亚斯兰第三区的名胜河流,九叶大河,常年有不少观光的游客们来往。这个季节河面还没有完全结冰,粼粼地反射着太阳。
去白翡翠宫并不需要过桥,姜见明本应就此从桥墩旁经过,然后直走,穿到信号灯对面。
然而冥冥中的天意就是这么巧合,偏偏就在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桥上人群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一声男人的惊喊响起,只见有个影子毫无征兆地从大桥的栏杆上翻了下去!
扑通!哗啦——
那个人影跌入河面,顿时溅起极高的水花,炫目的阳光被反射得更为刺眼。伴随着桥上炸开的尖叫声,不知是谁第一个喊道:
“——有人跳河啦!!!”
几秒间,以大桥为中心的四面都沸腾起来。
无数人惊恐地围过来,从上往下看,只见一个头和一双手在冰河中扑腾,时上时下!
“那边有人跳水自尽!!”
“怎么回事啊,这桥下面不应该有保护网吗!?”
“巡逻警呢!?叫巡逻警!!”
滴呜滴呜……在旁人还处于震惊状态的时候,姜见明已经飞速按响了路口的报警按钮。
这时他奔到警报红光乱闪的桥上,第一反应是想下水救人。
然而下一刻姜见明却又逼自己站住,脸色冷白地掐紧了手指。
在这种人群聚集地是不可能展开折叠机甲的,一旦下了水只能靠自己。
他今天的状态……能撑得住在这种天气的冰河下捞一个成年人吗?
姜见明扶着栏杆往桥下看去,然后松了一口气。
落水的人似乎并非不通水性。那人在这种冰冷刺骨的河水里还勉强泅浮着,看样子能撑到巡逻警赶过来。
但姜见明很快又沉下神色,他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有那里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细想,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叫:
“船!!”
“有船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