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后,炸了一路感应灯的皇子漠然将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警报声与人员奔走声。
剩下的事就不归他管了,黑鲨基地既然敢专程来戳他的禁区,这点觉悟想必是早就有的。
皇子先拆下腕机,放在床头的小柜上。想了想,又重新放在距离自己更远的窗台上。
做完这些,加西亚摸黑坐在床上,目光出神地落在虚空中。
……他不会在自己情绪失控的时候主动联系什么人。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那个人的一切却在记忆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修长的手,连指尖的纹理都纤毫毕现。
他很瘦,肌肤薄薄地贴在指骨上,揉弄自己的长发时动作总是漫不经心,但又有种别样的柔软。
他的目光似乎总是看着遥远的地方,神情总是介于疏淡与温柔之间。那副眉眼就像黑白分明的山水丹青,远山是眉,近水是眸。
像冬林雾雨,像化在掌心的第一枚雪片。
皇子忽然压低下颔,烦躁地甩了甩长发。他感觉到一种极其躁动的焦渴从胸口升腾起来。
这种症状很不合理。
他只知道,当人长期、大量、反复服用某些成瘾物质之后,在停用的时候会出现戒断反应。
但他没有,他只是……
……和姜见明分开了一段时间……而已。
黑暗中,加西亚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抓紧了身下的被子。
想……想见他,想抱住他……
姜见明是东方人种,与他相比骨架更小巧更单薄,他可以很轻松就将残人类搂进怀里,收紧在双臂之间。
然后略微弯一点身,就可以将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或者磨蹭那片侧颈细腻的皮肤。
这是个确认所属权的姿势,令他安心而愉悦,怀里圈住的身躯将只属于自己,不会被盖上那万恶的皇太子的烙印。
如果赶上姜见明心情好,会一边干正事,一边容许自己这样确认上许久。
“……”
皇子撇开双眼,喉结滚动,焦渴的感觉越来越盛。
他忽然站起来,草草脱下外披的衣裳,去淋浴间冲了个冷水澡。
胡思乱想会没有止境。
时间已是深夜,他要睡了。
然而,当皇子躺进绵被里之后,脑中纷杂的画面却不减反增。
他想起姜见明闭着眼的样子,想起残人类虚弱地昏睡时浅浅的鼻息,褪色的唇,起伏的胸膛……
他曾经在深夜俯身听过他的心跳,但姜见明应当不知道。
加西亚忽然掀开被子,赤足下地,去窗台前拿起了腕机。
拿起来,攥了半晌,没有按键。
他回头看了一眼电子钟,深夜十二点。
这个时间,姜应该已经睡了。
不知是因为体虚还是精神不济,姜见明睡觉总是很浅,有时还会被梦魇住。不知梦见的是什么,惊醒后眸子涣散地喘息许久都缓不过来。
加西亚眼神沉了沉,所以他不能在这个时间打扰残人类脆弱的睡眠,或许会把那人弄生病的。
——所以,为什么曾经姜见明深夜惊悸的时候,自己没有去抱住他?
想抱他……
想把那个人禁锢在怀里,想嗅他的气息,触碰他的肌肤。
想在深夜里听他讲故事,哪怕是听不懂的知识也好;想和他聊银北斗的战况分析,达成默契时不约而同地轻笑,灯下凑近,眼眸明澄地说悄悄话。
当夜更深的时候,想关了灯抱着他滚倒在柔软的床上,用被子将他仔细包住,然后十指交缠,耳鬓厮磨,在星光下抵足而眠。
“啧……”
加西亚烦躁地低吟一声,五指插进自己的长发间,用力抵住额头。
打住,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
遥远的星海另一端,姜见明自是不知道加西亚的辗转反侧,但他也不很好过。
原本,这次回帝国,他是做了十分周密的计划的。
既然从金晓之冕内部的遗言推断,真相与开国战争的那段历史有关,姜见明都做好了泡在亚斯兰图书馆十天半个月,天天抱着咖啡查阅资料到深夜的日子。
可他没有想到局面会变得这样复杂。
猜到了首领让加西亚来到帝国的原因之后,次日姜见明心神不宁,连看书都看不进去,更别说查史料思考分析了。
立储……
曾经的莱安,并不抗拒这个帝国继承人的身份。
皇太子殿下少年早熟,自幼在宫廷内接受最高规格的教育。姜见明初识他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能以一种君王的气度来审视这片横跨三星系的帝国宇域了。
——这是他的领土,他的国度。
他将居高临下,坦然接受这片星海的臣服。
亦将倾注毕生心血来庇护他的人民。
但现在的加西亚明显心态有点问题,姜见明并不确定他愿意接受储君的位置,更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适合接下这个位置。
“……”
图书馆内,黑发青年摇头叹了口气,合上面前的厚重纸质书籍。
算了,对一只理论上只有三年记忆、人约等于三岁的野生小殿下,苛求更多实在是有些残忍。
“喂!”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姜见明回头,居然看见了臭着脸的凯文。
少年穿过图书馆的书架走来,闷闷地把手里提着的纸袋子往前一伸:“……喏。”
姜见明接过来,里面居然是一杯咖啡,昨天罗海请他喝的口味。
凯文别扭地把脸撇开,红着耳根道:“昨天我误会你了,说了不该的话,对不起!”
他咬着嘴唇顿了顿,耳朵红的更厉害了,攥着衣角小声说:“你、你真的比我厉害。”
姜见明意外地展眉笑了:“这是怎么了?”
他扫了一圈午后安静的图书馆,抱着书站起来,“等我把书借了,我们出去说。”
两人一起走出了图书馆的正门,外面栽了满满的红果冬青,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树叶依旧浓绿,小小的红果子攒在绿叶间,煞是可爱。
姜见明挑了张长椅坐下,先把怀里抱着的书收好了。
凯文的目光落在他放进背包的那本书上,道:“你在看亚斯兰统帅的书?”
凯文双手插兜,哼了一声:“亚斯兰统帅也真是可惜了……我承认,咱们的大帝确实是一代雄君,但他后期对统帅的做法,也实在是让人心寒。”
姜见明不置可否。
对于这位陪伴着大帝起于微末,又一路辅佐大帝至登基的统帅,道恩亚斯兰……史料上总是以模糊的字句带过。
如今为大众公认的说法是,开国战争之后不到一年,这位曾经为大帝所向披靡的最高军事统帅就被卸了兵权,软禁在第一星系中最后方的瓦森星城。
虽说打压功臣的操作在古往今来的帝王手段里并不能算罕见,但这下未免有些太快、太狠,太绝情。亚斯兰郁结于心,加之征战时的旧伤积劳发作,竟然很快病死在瓦森星城。
噩耗传来,帝国举世震惊。这件事也成为大帝荣耀的一生中罕见的污点,以及帝国大多数民众不愿直视的悲剧。
凯文用鞋子碾着两三颗滚到长椅下面的红果,忍不住哼哼道:“统帅为大帝征战多年,最后还是逃不过飞鸟尽良弓藏。无论是皇家还是贵族,脑子里塞满的全都是权力斗争,脏死了。”
姜见明淡淡道:“小朋友,说话注意。”
凯文:“谁是小朋友!我十六了!”
姜见明摇摇头,并不准备和小朋友多聊这些谜团重重的历史。
他从纸袋里拿出咖啡,捧着暖手:“说点正事,为什么突然送我咖啡?昨天不是还在骂我是贪财鬼吗?”
“……”
少年难为情地抓了抓头发,眼神闪动,“我现在知道你不是了不行吗?”
很快,姜见明就从凯文口中得知,那天他和布兰登的冲突,被不知道哪个胆大的路人拍下来了。视频很快在帝国智网上一传十十传百,瞬间传到了亚斯兰星城之外。
上传视频的人显然也对嚣张的布兰登家积怨已久,他的脸被打码得严严实实,布兰登被揍的惨样倒是高清得不能再高清。
视频当然很快就被布兰登家动用力量删除了,没想到这一删,惹起了民众反弹。
现在的局势本来就是一点就炸的时候,东街直接有平民搞起了游行,痛斥布兰登家的仗势欺人、为非作歹。
姜见明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是他把布兰登给揍了,怎么反倒像成了受害者一样。
对此,凯文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你一看就很文弱可欺呗。”
他的双腿在长椅上一晃一晃,忍不住唠叨起来,对姜见明指指点点地道:“你看你,又是残人类,又无权无势的,居然敢踩在贵族少爷的脸上。大家都怕你哪天就被布兰登家敲闷棍了,这不,造出点声势,叫那群贵族蛀虫也有些忌惮。”
“……”
姜见明暗想,这小家伙有够自来熟的。
他忽然找回了一点在银北斗做适应期军官的时候,调戏李有方同学的愉快感。
于是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是吗,可如果……我其实也是贵族那边的人呢?”
“如果我教训布兰登,只是因为他不长眼地冒犯了我?”
果不其然,凯文露出茫然空白的表情。
姜见明认真地告诉他:“比如,我今天,接下来,就要去参加兰斯家的晚宴。”
“这么大的乌龙,东街那些游行示威的人或许会觉得很丢脸,真可怜,我很同情他们。”
凯文:“???”
嘀嘀——
好巧不巧地,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姜见明听到腕机响了起来。他垂眼一看,眉尖顿时挑起。
“你看,一位尊贵的阁下来找我了。”
姜见明站起来,对完全已经懵在那里的凯文扬了扬腕机,语调悠然。
“真的是很尊贵的,甚至不能被外人随便看到脸的大人物,所以我现在要回避一下了,实在不好意思。”
他故意将少年买给他的咖啡抱在怀里,挥挥手走了,留下凯文独自一个人风中凌乱,一副真真假假搞不清了的样子。
姜见明没有再多理会身后的小朋友,腕机一直在催促,他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把呼叫接了起来。
“小殿下?”
投影闪了闪,对面映出了一团昏暗的东西。
“?”
姜见明皱眉看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星舰内没有开灯的卧室,眼熟的床铺,以及一团搅在一起的被子。
目光更仔细地扫荡,他看见了蜿蜒在被子间的发丝,以及一截颓然撘在床上,正有气无力握着腕机的手臂。
“……”
姜见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几秒钟之后,他说:“殿下,请您出来。”
那团棉被先是隆起一块,而后又哗啦落下。是加西亚慢吞吞地坐起来,面无表情,神色恹恹。
那头卷发被他折腾得凌乱极了,就那么垂在脖颈与肩膀上,像铂金的小溪在雪地里流淌。
姜见明:“……殿下,或许您可以解释一下自己怎么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普通人颓废,那叫颓废。
然而就像加西亚这样深邃瑰美的五官,曾经被帝国赞誉为天神之子的容貌……颓废的样子放在他身上就成了颓美,反而显出一种非生命体的冷感氛围。
换更通俗的话来说,这就叫美得不像活人。
加西亚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仿佛只是这样紧紧盯着他看,就能汲取到缓解焦渴的甘霖。
直到姜见明这种级别的定力都要被他盯得发毛,“殿下?”
皇子才抿了抿唇,沙哑道:“……你离开我太久了,这对你不好。”
“?”
姜见明:“您是想说自己发烧了吗?请您在彻底烧坏脑子前吃药。”
加西亚闭上眼,他的眉宇深深锁着,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无形中退让了什么东西。
他用几乎低不可查的嗓音说:“……我有些想念你,姜。”
黑暗中,殿下的声音有点黏,这就导致明明是低沉冷硬的音质,听着却很像在撒娇:“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去找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