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舰已完成虫洞跃迁,航行参数正常。”
“本舰当前所处坐标:(xx,yy,zz)”
在星舰的电子音播报声中,姜见明感到自己的意识缓慢回归。
“引擎正常,通讯正常……各系统正常。”
耳畔传来抽水时独有的细声,他闭着眼,感觉到四周包裹着他的液体正在迅速被抽走。
手指动了动,他摸到冰冷坚硬的表面,这是小型星舰内置的单人缓压仓。
“缓压液已抽干,监测到乘员生命指标正常,请静躺片刻至晕眩感消失,然后缓慢起身。”
耳边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在面前蹲下。
姜见明才抬起手摸到了顶上的开关,仓口却先一步从外头被人拉开了。
在他被刺眼的光晃到眼之前,双眼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就盖住。同时,覆在口鼻上的氧气罩也被取下来了。
意料之中的清冷嗓音传来:“醒着吗?”
姜见明没答话,他先将放在自己眼睑上的手掌扒拉下来,而后缓慢睁眼。
——果不其然,他先看到缓压仓的边沿,再看到乘员缓压室内灰色金属质感的天花板。
而加西亚从旁边弯腰下来,又在掀他的衣服,这动作现在已经十分轻车熟路:“伤口……”
“已经愈合了,”姜见明慵懒地甩了甩头,几滴缓压液从黑发上滴落,“都快半个月了,请您不要总……唔。”
他的嘴唇被按住了。
加西亚拿毛巾给他擦脸:“安静,闭眼躺五分钟再起来。”
“……”姜见明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懒得和三岁的小皇子殿下讲道理。
星舰在宇宙内平稳航行,引擎的速率由超光速降至光速,透过乘员缓压室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团团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小光晕,在远处缓慢移动着。
他们已经远离了阿尔法异星,以及阿尔法异星所在的那一片宇域,向着新人类星际帝国的领土内驶去。
加西亚将姜见明脸上发间残存的缓压液擦得差不多了,将毛巾放在一旁。
他忽然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残人类。”
“是啊。”姜见明保持仰躺的姿势,他睁开眼,目光飘向身旁的人,有些怅然。
那时候的加西亚还对他高冷得不行,现在已经完全和当年的莱安小殿下一模一样了。
甚至,有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加西亚:“你第一次去贝塔要塞的时候,搭乘的星舰,是不是也没有注入缓压液就跃迁了?”
姜见明想了想,认真道:“但其实也没有很难受的,就像晕车。”
加西亚神色微黯,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姜见明的胡扯,只知道这个人曾在短短的时间内,在不到一天之内承受了两次高维跃迁的压力。
当他试图想象其后果的时候,胸口会传来一阵酸麻的痛感,好像心脏被无形的手指揪了起来,用指甲一寸寸掐着。
时间的流动是亘古的单向,已经损伤的东西无法挽回。
这个道理,皇子殿下不可能不懂,但当他看着姜见明,仍然会无法抑制地假想——
——如果自己能更早地遇见这个人,是不是就能让他所受的苦难再少一些?
……
小型星舰是银北斗的军用型,已经完全实现了全自动智能驾驶,再加上他们拥有超s级智脑赛特亨利,并不需要其余乘员来做什么。
谢予夺还问过要不要给他们配备点护卫舰,两人没要,少将也没强求。
所以这艘舰上根本没有其他人,是真正的两人世界。
“我必须告诉您,帝国内可是有很多残人类的,很多。”
傍晚,他们穿着同样的白色睡衣,躺在床上闲聊。姜见明倚在外侧,他刚洗完澡,吹好的头发还带着一点水汽,床头的小夜灯用温柔的橙光描摹出青年似笑非笑的眼尾。
房间的床大得能挤下三四个成年男子,他们两个躺在一起绰绰有余。
另一侧,加西亚冷冷地抱着被子:“……”
这种吓唬小孩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姜见明:“都是野生的,他们会随意地走在大街上,也不会有新人类饲养他们。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也是享有与新人类平等权利的自然人。”
加西亚不耐烦道:“我知道。”
“大多数情况下,残人类们可以和新人类活的一样舒适,因为帝国境内不会有异星生物,不会有宇盗。并且,新人类在公开场合释放晶骨会被抓去坐牢,这个您要注意一下。”
加西亚哼了一声。
姜见明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皇子又翻身贴过来,眼眸闪了闪:“……多讲一点。”
棉被也和他一起滚过来了,他的足趾触到了姜见明的足踝,加西亚索性用脚勾住了残晶人类的小腿,催促似的碰了碰。
姜见明叹气,拍了拍加西亚的脑袋:“您应该看书,我可以给您推荐书单。”
加西亚:“来不及了。”
他们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进入帝国境内。
姜见明:“您想听什么,恶补帝国常识吗?我想想……关于人种问题,不同星城间差异很大,一两句话说不完。亚斯兰算是对残人类很好的地方了,比如,如果您在大街上欺负我,会有巡逻警来制止您。”
加西亚把棉被盖在姜见明身上,半眯着眼睛:“我不认为有人能够制止我。”
他边说边贴得更近了点,白金卷发十分霸道地铺满了大半个枕头,仿佛要实际演示一下什么叫“欺负”。
——比如在这张本该很宽阔的大床上,挤得残人类没有睡觉的空间。
这是个将在宇宙中度过的夜晚,小型星舰内只有恶劣的新人类与可怜的残人类,后者将注定求助无门,忍气吞声。
“您要听课就请安静点,”姜见明心不在焉地扯了扯被子,顺手在皇子的腰上拍了一巴掌,“……不过有一样,残人类和新人类通婚的情况很少,就算是在亚斯兰,跨人种的恋情都很难得到周围的祝福。”
加西亚倏然抬起脸:“为什么?”
“说来有点好笑。”姜见明弯了弯唇。
“不是所有新人类都像您一样可以完美控制体内的晶粒子的,有的新人类会在……新婚洞房夜,当他们干一些快乐的事的时候,因为太激动而失控释放出晶骨。”
“一旦晶骨的晶粒子扰动收不住,另一方的残人类会很惨。红事变白事都不是没有可能。”
加西亚变色:“有这种事?”
姜见明:“嗯。”
“那种新人类,是他们的能力和定力不行。”
皇子立刻下了定论,“我就不会。”
或许是加西亚的神色太矜傲,但他矜傲的重点显然又不太对——姜见明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勾勒青年五官的线条一下子在灯光下生动地鲜活起来了,像寂静寡淡的古井中跳入一尾小金鱼。
加西亚恍然地定定看他。
刚刚被拍过的腰间开始莫名发热。
姜见明连忙清了清嗓子来掩饰:“咳……本质还是天生的力量差距过大导致。一些胆小的残人类们不想要一个随时都能置自己于死地的配偶,而一些老实的新人类们也不想天天被无晶人种保护协会盯着自己有没有家暴。”
“无晶人种就是通俗的残人类,您不觉得这个叫法确实好听不少吗?无晶人种保护协会是……”
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皇子殿下难得地安静,也没有因为奇怪的小脾气而插嘴了。
他躺在床边听着姜见明谈天侃地,唇瓣静静地抿着,翠色眼底倒映出黑发青年的面容。
这个将在宇宙中度过的夜晚。
这艘银北斗的小型星舰内。
这张床上……
加西亚忽然暗想:他身边的这个人,像宇宙中唯一一颗沉静又温柔的星星。
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不应该。
他明明见惯了星体。
尘埃与气体云在引力坍塌的作用下形成恒星,行星围绕恒星运转,卫星又环绕着行星。燃烧的火团,死寂的冰块,沉闷的岩体……才是所谓星星的真正面目。
诗歌、绘画、艺术修辞,这些不过是人类幻想出的美梦。而这个残酷的世界,或许正在用嘲弄的目光看着这群幼稚的生物做梦。
但……
“这个协会是近年才成立的,但背后有很多历史遗留的因素。残人类这个叫法是在基地混战时期开始流行起来……”
加西亚藏在被子里的右手,忽然无意识地屈起了一下,那是个想要捉住什么东西的动作。
但他就是觉得,姜见明像一颗温柔的星。
让他想要捉住。
“……就这样,旧帝国法典正式确立了‘新人类与残人类’、‘贵族与平民’的双重阶级划分制度。这是由于就算是拥有高阶晶骨的两位新人类通婚,诞下的孩子也有可能是残人类,所以……”
捉住他,让他完全属于自己。
“……对了,您是不是还不太了解亚斯兰的贵族势力?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现在的帝国贵族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
“所以,现在帝国内部是其实有点割裂感的。一方面,人们渴望在这个和平盛世中追求文明的进步,至少要恢复到旧蓝母星纪元后期那种程度;另一方面,某些陈旧的,不平等的制度又迟迟无法废除。”
淡淡的温和嗓音在这间卧室内流转。不知何时,姜见明说着说着也沉浸了进去。
他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和人讲过话了,主要是缺少讲话的对象。
以前莱安还在的时候,他们总能聊上很久,后来小殿下走了,他就越发地沉默寡言。
姜见明并不觉得那是自己被打击得“自闭了”或者怎样,只是单纯的没有说那么多话的必要罢了。
而今天……今天是加西亚想听他说,所以他才会说这么多。
直到某一刻,他的肩膀微微一沉。
姜见明侧头。昏暗中借着床头的灯光,他看到加西亚闭着眼枕在自己肩头,呼吸悠长,深邃的眼窝与卷起的睫毛分外清晰。
睡着了。
姜见明回忆了一下自己后面讲的乱七八糟,忽然有些心虚。
那好像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畴。对没有基础知识的加西亚来说,应该和听天书差不多吧……
怕是到后面都完全听不懂了,还死要面子不肯叫停。
姜见明揉了揉皇子的头发,又按着后者的后脑,让他往自己怀里靠过来。
他这时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至少在抵达帝都之前,他要和加西亚坦白自己的身份——这个看似无名无份,但其实帝国真正高层都知道的——所谓前皇太子妃的身份。
算了,明天吧。
姜见明抱着加西亚缓慢地躺下。
后者睡得很安心,没有被他的动作吵醒。
过了片刻,卧房内的小夜灯熄灭。几声被子的摩擦声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
然而,现实这鬼东西总是事与愿违,又或许计划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
总之第二天,当他们刚起了床洗漱完毕的时候,这艘星舰就收到了来自其他外界的讯息。
读完讯息之后,姜见明与加西亚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有些凝重的情绪。
——虽然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都还互不知道,对方的“凝重情绪”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经历。
二十分钟后。
茫茫宙海中,两艘星舰对接成功了。
一艘是银北斗的军用小型星舰;而另一艘星舰,则属于当今帝国最大的绝密科研所,黑鲨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