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
黑色的升降梯稳稳地停在第二层,绿色指示灯伴随着“叮”的提示音亮起。
年轻下士引着姜见明出来:“阁下,这边走。”
姜见明走下升降梯,军靴踩在要塞的合金钢片铺成的通道上,回头看了一眼。
下士边走边笑了笑:“您是第一次从一层上来吧?我听说您在前几天的突发事件中立了功,以后一定经常有机会到二层来的。”
他想想,又补了一句:“甚至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就有机会住进这里。”
“是吗?借您吉言。”姜见明温和地冲下士弯了弯唇角,跟着他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银北斗要塞统共四层,位于1F的军区被划分为宿舍区、治疗区、交易区、补给区四大区域,除此之外还有四座机甲机库与两座星舰港,方便战士们随时出征。
2F,也就是姜见明现在身在的这一层,主要设施为高级宿舍区、军机会议室、档案室与资料库。
除此之外,不少大型计算机与精密仪器都在这一层,校级以下的军官及士兵,除传讯兵以外非特许不得擅自入内。
最上层的3F则属于非军区,有主要供给食品来源的农耕畜牧区;包揽滤水供电供暖,以及其他一切杂务的后勤区;包揽药物研制、机甲修理、新晶械武器研制的科研室……
以及重中之重,真晶矿仓库。姜见明回收的那枚B级亚种的真晶矿,如今应该正躺在那里。
除了这地上的三层之外,银北斗要塞还有-1F,它的另一个名字是“英灵碑”,安宁的大地祭奠着阵亡于远星际的银北斗英魂们。
根据智脑赛特亨利的定位,莱安机甲的本体机身,应该就被安置在地底英灵碑的某处。
姜见明在心里把自己昨天敲定的计划又过了一遍,就听这位下士说:“阁下,我们到了。”
姜见明一抬头,面前果然是205会议室。
他谢过小下士,轻轻吸一口气,屈起食指与中指敲门三下。
“适应期军官姜见明,奉命前来报道。”
三秒后,白色的自动门“嗡”地打开了。
里面开阔亮堂,映入视线的是会议室内的长桌,长桌对面齐刷刷坐了四位长官——
霍林中校坐在最左侧,依旧是阴鸷着一张脸。霍林的右手侧是一位黑瘦的军官;再旁边,是一位白壮的军官;最右侧的位子,则是坐了一位留着络腮胡的军官。
四个人具有压迫感的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从门外走进来的姜见明。
黑瘦军官摸了摸下巴,率先开口:“你就是……”
他说着,快速将姜见明打量一圈,眯起了眼。
这个黑发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削一些,五官轮廓生得很清逸,或许也可以说很秀美,但皮肤欠缺血色,说是常年带病在身都能信。
站姿笔挺,是种紧绷刻意的笔挺,身上的军装过于整齐,明显是连夜洗过熨过,能看出……有些紧张。
毕竟突然被这么多长官传召到第二层,作为适应期军官来说,这种表现还算正常。
但并不像一位能够在险境中力挽狂澜,建立赫赫奇功的有能者。
姜见明敬了个礼:“长官们好,我是……姜见明。”
几个长官不着痕迹地对视一圈,一个皱了皱眉头,一个沉了沉脸,最后一个很小幅度地摇头,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各自先减了十分。
在正式传召姜见明过来之前,他们内部已经争论了两天。
没有谁会无端地想要打压一位立功的新军官,但姜见明是残人类,而这里偏偏是全帝国最容不下残人类的地方——远星际银北斗要塞。
破格提拔一个残人类的后果是什么?
提拔了又要放到什么位置上去,谁愿意接纳一个残人类做部下,又有谁愿意接受一个残人类做自己的直属长官?
谁敢派他出战,万一害他战死了算谁的责任?
如果不能出战,留在银北斗难道当个摆设养着吗?
太荒唐,太多隐患和不确定性。
争论,商讨,争论。
最终决定亲自见一见这位不同凡响的残人类,再做最后的决定。
事实上,若非他们观看了机甲的录像,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机甲水准和战场应变能力确实十分惊人;若非姜见明的队友坚称这个人确实才能非凡……
说不定连这一次的传召都不会有。
只有霍林眼睛一眯,心说不妙。
这黑心的小崽子,好像又准备骗人了。
“嗯……姜见明,对吧。”
白壮的中年军官率先清了清嗓子,眯起蓝色的眼珠子。他上身前倾,食指交叉成塔:“我们不想拐弯抹角,你自己什么情况,自己应该最清楚。”
“我们几个,包括你的直属长官霍林中校,都并不是很想按照以往的规矩给你记军功,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这位军官的语气并不算很恶劣,甚至很平和,只不过说出来的话语却并不那么友善了。
“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说服我们几个人改变主意。”
闻言,姜见明似乎怔了一下,随后低下眉眼。
他犹豫了快五六秒,才低声道:“我……”
几位长官又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络腮胡军官抓了抓鼻子,说道:“别紧张,或许,你可以从解释你自己的来历开始。是谁给你的那枚特级调令芯片?”
姜见明垂着眼,他盯着面前干净的会议桌,嗓音低低的:“是,那是一位很尊贵的大阁下,我不敢提及他的名讳。”
“他给我这枚芯片,更多的是因为私情。我……我的未婚夫阵亡在远星际,那位大阁下是他生前的老师。”
“……我的父亲是五年前的那批征召老兵,很快就领了烈士称号,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
“那位大阁下的原意是想让银北斗照顾我,让我去后方部门做文职。是我心意难平,无论如何,我也想要来父亲和丈夫牺牲的地方试一试。”
“哦……”几位长官的眉头松开了,口中发出一些唏嘘声。
原本带着冰冷的审视望着姜见明的眼神,也似乎融化开不少。
“可怜的孩子。”
“不容易。”
他们纷纷互相点头。听了姜见明的这些身世与解释,至少这个残人类身在远星际的缘由已经变得合理起来。
姜见明眸子黑邃,悄然望着长官们暗想:他可没有骗人。
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谎话都没有,他可真是个难得的大实诚人。
至于长官们无法将“未婚夫”和“大阁下”,与皇太子和老元帅对应起来……那必然是长官们自己的问题。
于是黑发年轻人抬起头来,神色认真:“这次下官侥幸立了些微末功劳,但我不敢奢求升职。”
黑瘦军官惊奇道:“哦?”
“我知道我是残人类。来银北斗这段时间,我的确感到……咳。”
姜见明说着轻轻掩唇咳了一声:“抱歉,失礼……我感到很吃力,或许这个世界的规则,比我想象得要残酷得多。”
“……。”
霍林突然拿起水杯,沉着脸猛灌了两大口。
……他娘的!
白壮军官的脸色里多了几分怜爱,他柔和地说道:“你已经很努力了,我能感觉得到……孩子,请接受我的敬意。”
姜见明:“听说在银北斗,功勋的自由度很大。有些人甚至会选择用真晶矿来兑换币点……”
听他说到这里,三个长官相视一圈,弯起了眼——
显然,他们都认为面前的年轻人是试图用一个笑话来和缓气氛。
残人类愿意主动放弃升职,这让他们心内的大石落地。
这下事情好办了,三个长官都顺着这个笑话放声笑起来,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其中络腮胡须的军官笑得最大声:“确实有过,哈哈哈……不过那么蠢的贪财鬼,这十几年来都没见了吧。”
“……。”
霍林完全笑不出来,他的额角跳了跳,又开始咕咚咕咚喝水。
……他娘的,他娘的,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看这小兔崽子表演!
“霍林中校,你怎么回事?”
旁边,白壮军官不满地看向他:“就算你一向不喜欢残人类,这孩子毕竟是你带的,他也不容易,别这样。”
他不顾中校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友好地转向姜见明:“所以,你想用这份功勋换什么呢?”
姜见明:“我的未婚夫的遗物就在地底的英灵碑,我想……继承他的遗物。”
霍林闷咳一声,他说了自姜见明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取走英灵碑内的遗物需要谢少将的批准,我们不能给你承诺。”
话音刚落,中校自己心中一惊:慢着,难道姜见明最初的目的就是少将?
络腮胡军官立刻接话:“当然,我们可以帮你申请——但只能说,你选择用这次的功勋来换这么一个‘申请机会’,如果少将不同意,我们也无能为力。”
姜见明当即点头:“可以的,我接受一切结果。”
顿时,三个长官的表情更加明朗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残人类这么轻易就能被打发,看着姜见明的目光慈爱得活像看自己的亲儿子。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
白壮军官眯起眼睛:“这是你自己提出的条件,孩子,日后可不要说我们欺负你,压你的功勋。”
姜见明连忙抬眼,诚恳道:“怎么可能!”
“那好,跟我们来吧。”
……
“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走向谢少将的办公室的路上,霍林压低了声音问姜见明。
“中校。”姜见明轻笑一下,将自己的说话声掩藏在几人交错的脚步声中,“您毕竟是我的长官,我不坑您,请您快点走。”
说着,他刻意放大了一些声音:“霍林中校,您今日不用组织训练吗?”
前面三个长官闻声回头,一人说:“哦,也对。霍林,你先回去吧。”
另一人怜爱地看着姜见明:“真是个细致用心的好孩子。”
霍林:“……”
他表情复杂地盯了姜见明半晌,跟注定悲催的同僚们敬了个告辞礼,转身往通往第一层的升降梯去了。
到了少将的办公室前,黑瘦军官看了看姜见明的双手,赞许地点头:“嗯……知道戴手套掩饰,不错。”
络腮胡军官说道:“记得,少将的脾气很严苛,进去之后不要乱说话,千万不要提你的功劳。”
黑发年轻人似乎又开始紧张,他咬着下唇绷了会儿,轻声问道:“那……见到少将阁下之后,我可以说长官好吗?”
几个长官们听他说这么天真的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当然可以。”
姜见明点点头:“请您们放心,我只说‘长官好’这三个字。”
依旧是敲门,报道,自动门打开的这一系列流程。
要塞最高指挥官的办公室很宽敞,少将的女副官坐在侧桌上。
她停下敲打虚拟键盘的手,扶了扶眼镜:“请进,有什么事?”
而谢予夺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依旧嚣张狂妄地翘着腿,一只手捧着茶杯,另一只手拿着几张纸质文件,懒洋洋地歪头眯眼在看。
姜见明淡然地跨了进来,在门口站定,抬手敬了个礼。
“长官好。”
谢予夺本来刚喝下一口茶,忽然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于是懒洋洋把眼睛从文件边沿上一抬……
“噗——!!!”
顿时,一口茶就被他喷了出来!
“小小小、小阁下——!!?”
一秒之间,谢予夺翘着的腿也“唰”地放下了,歪斜的脊背也“啪”地挺直了,差点失手打翻的杯子被他“咣”的一声放在桌角,把文件压得严严实实!
在女副官的悚然注视之下,谢少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了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了姜见明身前:“我的个老天爷,咱们的姜小阁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少……少将!?”
女副官的脸色变得无比惊恐,好像看到了天边哗啦啦下红雨。
她在少将身边工作也有快三年了,这一位可是个桀骜不驯到了极点的脾气,连跟陈老元帅都能拌嘴拌得不亦乐乎,哪曾见他这样殷勤过?
还有,他居然尊称这个年轻人“小阁下”?
很多人不知道,可她清楚。这位谢少将自己就是贵族出身,这是得什么身份的人才能被谢少将尊称一声阁下??
“真是胡闹,远星际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啧,大统帅知道吗?”
谢予夺虚握住姜见明一侧手臂,那双凤眼弯成月牙儿,半是惊吓半是惊喜地连声说道:“快进来,请坐,坐啊。”
少将抬手就把姜见明往里头引,推他往自己的椅子前走过去,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一叠声地说话。
“小阁下来这儿的路上吃苦了吧,唉,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我直接开星舰去接您啊!对了,镇定剂的纯度和剂量都够吗,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姜见明顺着他走了两步。
于是,露出身后三名军官瞪得快要凸出来的眼珠子,快要掉在地面的下巴,和死青死青的三张脸。
谢予夺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
他回忆了一下,又回忆了一下,再瞅一瞅姜见明一身银北斗的军装,发现不仅是“有点”不对。
谢予夺:“姜小阁下你刚刚说,我是你的什么玩意儿?”
姜见明低了低头,淡定道:“长官。”
“……”
谢少将的笑容一僵,脸色瞬间比三个可怜的军官还青,比他中午吃过的青菜叶儿还青。
他用僵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道:“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不是吧,小阁下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又欲哭无泪地说道:“不不不不不,所以前几天殿下话里的残人类——”
姜见明笑而不语,眼神分明写着:您说呢?
谢予夺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跳动。
“要不这样,”他咬牙切齿地冷笑起来,指着门口那呆若木鸡的三个,“我……我先让他们滚出去,然后咱们坐下慢慢说,您看行吗?”
姜见明一挑唇角,眸子深处划过一丝得逞的幽色。
他终于走过去,坦然拉开少将的椅子坐下,启唇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