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飞行态的激电在空中滑落,唐镇操纵着机甲落到原定会和的地点。
当他看到峡谷对面迎面而来的只有三架激电的时候,唐镇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
他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定位光标,颤声问:“……小姜呢?”
队伍的通讯频道内,乔和艾丽都吓麻了,根本不敢说话。
李有方咬了咬牙:“他……”
通讯却在这个时候闪了闪。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乱流声,然后稳定成姜见明含笑的嗓音:“会和了吗?我看定位坐标,应该碰面了吧,曼儿的情况还好吗。”
唐镇本来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着,这时候一听姜见明的声音,整个人当即就炸了:“姜见明!!你他妈的人在哪儿!?”
“还有,你的定位呢?我这里看不到你的坐标了——你到底在哪儿!?”
“嗯?”
对面姜见明敷衍地回了个鼻音,带点懒懒的笑意,“他们三个没跟你说吗?”
……
被山石堵住的峡谷另一端。
青黑色机甲被滚落的岩石掩埋了大半,一侧凹陷下去,升起淡淡的黑烟。
姜见明吃力地睁着眼,视线很模糊,他从破损的机甲与落石的缝隙间,看到了刮雪的夜空。
驾驶舱的屏幕上裂了一道缝,智脑赛特亨利的语音已经被他关掉了,只有文字在闪动。
〈紧急,紧急!机甲破损度43%〉
〈M-激电18已无法正常启动〉
〈请主人迅速切换机甲,请主人迅速切换机甲,呜汪汪……〉
血从他的额头上淌了下来,沿着眉骨一路淌到苍白的下颔。
姜见明仰躺在残破的机甲里,动弹不得——激电的机械臂断裂,压住了他的右肩。
他含笑说话:“我换了机甲了……雪鸠上没安装银北斗的定位系统,你当然看不见。”
通讯对面的唐镇大大地松了口气。
姜见明用左手扳住压下来的机械臂,试了试力道。
口中则若无其事地说着:“我留下来再观察一会儿,确认它爬不过来就回去。”
“观察?”对面唐镇直接给气笑了,“观察个屁!姜见明,你真以为自己多能耐了是吧。”
峡谷间,四架激电站立不动。
唐镇刚刚被吓出了一背的冷汗,这时候忍不住恼道:“我说你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说到底,就你一个残人类,哪次作到最后不还是别人给你擦屁股,快给老子滚回来!”
“唐镇!”
李有方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眼神放空,喉咙干哑,“你、你……你别说了。”
唐镇冲他翻了个白眼,哼道:“怎么着,被小姜救了一次,现在开始护着他了?我告诉你,你跟他混熟了就知道,这家伙可不叫人省心。”
李有方说不出话来,他的双手在抖。
驾驶舱内,面前的屏幕上闪动着三行字句,赫然是通讯频道内远程接收的信息:
〈前行〉
〈别回头〉
〈这次好好听我的话〉
李有方猛地闭上了眼——他知道,此刻乔和艾丽的屏幕上,一定也闪着同样的信息。
是姜见明……他让他们别回头……
“好的好的,唐少别生气,我这就回去了……!”
姜见明咬牙用力,咣当一声,压在肩膀上的机械臂,终于被他推开。
眼前开阔起来,他看到了那只庞大的亚种蜘蛛。
这家伙似乎也被落石砸了,身上添了新伤。然而响动依旧使它扭过头来,又是那两排浊绿色的眼。
姜见明微微喘息着,压着嗓子道:“你们按原计划前进,至少再往前跑半个钟吧……找个安全的地方扎营,我尽快过去跟你们会和。”
唐镇:“行了,你可快点儿啊。”
姜见明“嗯”了声,关掉了通讯。
他并不慌张,反而十分冷静。
记得几年前,陈老元帅拉着他聊天儿的时候提过一嘴:战场上瞬息万变,再智慧的指挥官,也不可能永远预料到所有情况。
所以,身为将领和统帅,重要的素质并不是料事如神——
而是,临机应变。
他喘息着,握住了雪鸠的折叠手镯。还好自己留下了雪鸠的剩余能源,问题不大。
只要……
现在乘上雪鸠……飞到峡谷那边……
“咳咳……咳……!”
姜见明忽然痉挛着呛咳起来,五脏六腑连着骨头都激起一阵剧痛。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太累了……也太疼了。
阵阵作痛的不是外伤,而是肺腑。
姜见明疼得忍不住缩起身子,黑蒙蒙的眸底都沾了点生理性的泪水,咳出的血沫落在银白手镯上。
鹅毛大雪好像飞旋着落进了他的脑中,白茫茫一片。
就在席卷全身的疲惫和痛楚中,姜见明有刹那的失神。
他隐忍地细细呼吸,盯着沾在雪鸠手镯上的血迹,又望着不远处巨大的亚种。
忽然。
有个很奇怪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
奇怪,自己为什么……
记忆忽然混乱了。
一个清脆的童稚声音,在时光深处响起。
“为什么……”
……
窗外是无垠宇宙,是紫红色的巨大星环与星球,这是第二星系的紫丝绸星城,帝国最为重要的商贸之星。
民用星舰的仓库内,黑发黑眼的小少年合上手里捧着的纸质书籍,歪头,眸子清亮:“为什么要逃跑呢?”
……
大雪,漫天的大雪飞落。
姜见明怔怔仰躺在机甲残骸间,他仿佛感觉挂在脖子上的那枚戒指有了温度。
夜色下,亚种巨蛛挥动螯肢向这边冲来,它的口器开合,正准备着下一次吐丝。
姜见明紧紧握着雪鸠,他已经呼吸困难,眼前昏黑,心脏鼓动得又急又快。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但是,这事很奇怪。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走呢?
为了这个突兀降临的B级亚种,好好儿的历练作废了,贝曼儿断了右腿,他自己也疲惫不堪,疼成这个死样。
M-激电18损毁,雪鸠的能源和筹备的新晶械武器几乎耗尽,还有药剂和晶粒子镇定剂……
他们一路奋战突围至此,也成功让这只亚种流了一路的血。
现在队友们平安离开,再没有后顾之忧。
他为什么——
飞速闪回的记忆里,坐在民用星舰里的小少年……十三岁的姜见明好奇地撑着下巴,含笑发问:
“为什么不去杀死敌人呢?”
姜见明的瞳孔轻轻一缩。
刹那之间,喷射的蛛丝打碎了旧忆!
一声金属相击的脆响,白光乍现,机甲雪鸠在最后关头展开,那双羽翼似的白色盾牌挡住了亚种的蛛丝。
姜见明跌进驾驶座里!
意识错乱间,他仿佛回到了童年的紫丝绸星城,看到了养父拖着行李走出家门的背影。
那个教会他读书识字,也教会他摸枪械玩机甲的老男人;那个穿围裙会烧菜,乐呵呵抚养他长大的老男人……
那个在他的人生中第一个答应过会永远陪伴他的人,他的爸爸。
终究应召去了远星际,永远埋骨星海。
〈紧急,紧急,机甲破损度4%……10%!〉
更多的蛛丝黏住了机甲的关节,雪鸠仿佛一只振翅的鸟儿被绳索困住,悬空在了山崖之间!
〈B级亚种正在快速接近,请采取行动,请采取行动〉
亚种蜘蛛嘶叫起来,它不停地喷出毒液与蛛丝混合的白色物质,将机甲越困越紧,直至把雪鸠在半空中吊了起来。
〈检测到驾驶员生命体征降至安全值以下,请立刻接受治疗舱治疗!〉
〈汪汪……汪汪!〉
姜见明伏在红光乱闪的驾驶舱内,他太虚弱,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已经没有办法拉住操纵杆了。
但他的手中握着一枚黑色的投掷手雷,那是在雪鸠展开前的最后几秒,他从身旁的作战包里捞出来的晶粒子爆炸弹。
“咳……咳咳……”
身体更疼了,更多的血从唇角汩汩流出。
这一刻,姜见明眼神失焦,他仿佛又看到了莱安离去的背影。
白金长发飞扬,皇子最后回眸一眼,缓缓消失在黑暗的宇宙深处。
这是在他的人生中,第二个答应过会永远陪伴他的人。
三年前的临别之际……
他的小殿下是否也做过这样的抉择?
他的爸爸当年也一样吗?
明知强敌当前时,只要回头,只要退避,身后就是安全舒适的归宿,就是等待征战者归来的人们。
但纵观人类文明跌跌撞撞的数千年历史,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一些固执的灵魂——
——选择了浴血前行。
峡谷之前的山崖间,蛛网赫然已经成型。
亚种巨蛛快速向着无法动弹的M-雪鸠冲来,冲着驾驶舱的位置,喷吐最后的蛛丝。
蛛丝会腐蚀掉坚硬的金属,紧接着,它坚硬的口器附肢就会咬开驾驶舱口,将里面的驾驶员拖出来。
它会先吸食掉最美味的脑髓,然后吐出消化液,将这个弱小的人类腐蚀成一团肉泥,再吞进肚里,饱餐一顿。
“……”
姜见明咬着牙,他含泪轻轻笑了。
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莱安的赴死,唯独一样,心意难平——
他低声说:“……你为什么不带我走,还得我费力去追。”
你明该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下一秒。
蛛网正中的雪鸠消失了。
不……并不是消失,而是机甲被强制收回成了折叠态。
正中的蛛丝失去了束缚的对象,顿时软绵绵地垂下,变成在风中摇摆的一团。
姜见明坠落下去。
寒风夹杂着千万雪花,从身后如浪涌来。
他看到铺天盖地、交错纵横的白色蛛丝,一道又一道从他的周围掠过。
那是……
那是命运想要束缚在他身上的锁链吗?
他还看到了亚种蜘蛛的下颚,每一根绒毛,甚至虫甲上每一道褶皱都清清楚楚。
那么,就让这一切都毁灭吧。
一声轻响,姜见明在半空中拉开了晶粒子爆炸弹的安全环,掷向近在咫尺的敌人。
他没有用很大力气,因为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近,他以自己为诱饵将亚种吸引到了面对面的程度,现在哪怕是让一个孩童来扔,都不会扔不准。
爆炸弹果然落在亚种蜘蛛重伤的腹底,有亮光滋啦一闪。
下一刻,猩红色的火球迅速膨胀。
火球包裹了亚种蜘蛛,尤不满足。爆炸的余波携着热浪,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
姜见明静静地看着热浪向自己袭来。
他心中一片安宁。
不会死,最多只是重伤。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倒也值了。
直到视野内,凭空刺出无数赤金色的真晶,替他挡下冲来的气劲。
“!?”
————轰!!!
震动山谷的巨响姗姗来迟。
砰!姜见明下坠的身体先是被半空中凝成形的真晶挡了两下,然后才落在冰冷的山地上。
他闷哼一声,纵使已经被卸掉了七八分力道,肺腑还是又一阵剧痛。
姜见明却什么都顾不得,蓦地抬起头。
夜色好像也凝滞了,峡谷外这片地方已经变了模样。
焦土之上处处浓烟烈火,巨蛛的断肢从天而落,血雨狂洒。
长风带来烧焦味、血腥味与臭腥味……
如果古蓝星纪元的东方神学中描述的十八层阿鼻地狱真实存在,或许也不会比眼前这一幕更压抑。
然而,就在这惨景之前,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加西亚逆着火光回眸望来,夹雪的乱风吹开他的白金长发,依旧是那双摄魂的翠色冷眸。
一架漆黑的机甲不知何时斜身悬停在上空,为皇子挡住了喷洒的秽物。
血雨蛛尸之中,他如堕世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