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姜见明接到陈老元帅的通讯的时候,正在亚斯兰图书馆看书。
时间是清晨,季节是盛夏。这时候凯奥斯军校还在放暑假,而小殿下到远星际去了,所以姜见明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直到一通来自军方的通讯响起。
通讯来自陈.汉克。
大统帅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凝重,再没有了平日里老不正经的模样,更没有与他寒暄。
老人开口就是直入正题,说莱安殿下有意孤身深入“晶巢”。
姜见明怔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内的含义。
他当即就拍案而起:“——晶巢!?”
图书馆内不少人被惊动,投来不满的目光。
姜见明回神,连忙歉意地冲四周低了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所谓晶巢,是指远星际的更远处,三颗要塞异星之外,晶粒子聚集的本源宇域。
过浓的晶粒子环境与形态诡谲的异星生物,使得那里成为了一片永远笼罩在神秘与黑暗中的禁区。
事实上,自银北斗建军以来,曾经无数次剑指晶巢,然而没有一次能够收获成果。只有英魂一去不返,资源空耗在败战之中。
直至近年,每一次银北斗派人向晶巢进军时,都会在帝国高层及民众之间引发巨大的舆论争执。
似乎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样的送死行为不仅没有意义,还十分愚昧可笑,若非皇帝陛下一直强硬地表示支持的态度,这件事早就进行不下去了。
而这一回,莱安皇太子殿下忽然提出,他想要一个人,驾驶着他的机甲,尝试深入晶巢。
这句话说出来,银北斗要塞内的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昨天凌晨,通讯十万火急地打到了帝都的陈老元帅那里。
老元帅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殿下年少轻狂不懂事,当即一拍桌子:来来来,把通讯转给殿下,我老头子说说他。
两个小时过去,老元帅面如死灰地切断了通讯。
说不动。
小殿下居然铁了心要去晶巢。
皇太子莱安.凯奥斯身为帝国继承人,又是身怀超S级晶骨的强悍新晶人类,早在还很年幼的时候就摸机甲、登星舰,踏上过远星际异星的战场。
直到今日,殿下已经在三座要塞间往返过十几次,哪一次不是战功赫赫,近乎奇迹。捷报传回亚斯兰,能叫整个帝国狂喜沸腾数月之久。
但晶巢不一样。
那是人类无法企及之地。
姜见明听完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他几乎用上了质问般的语气:“小殿下怎么可能突然要去晶巢?他以前提都没提过一次,这没道理……他遇上什么事了吗?”
陈老元帅花白的眉头紧了一下又松开,沙哑地叹息道:“孩子,我不知道。”
姜见明更觉得荒诞:“皇帝陛下也不说什么!?”
陈老元帅说:“我去找过陛下,陛下说她无法干涉小殿下的选择。”
姜见明失语。
他现在站在图书馆无人的盥洗室旁边,挂着耳麦听着通讯。一侧是干净的白色砖壁,另一侧是图书馆的通道,这时正有一个女人捧着热咖啡走过去。
明明是最寻常最平凡不过的场景,他却觉得脚下和头顶的空间似乎在扭曲,世界瞬间就变得无比荒谬。
“姜小阁下,”投影里的老元帅仿佛平白苍老了几十年,嗓门沙哑,“你是帝国未来的皇太子妃,也是小殿下放在心上头的人,老头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啦,只能……”
姜见明深吸了口气,他沉声打断了老人:“时间紧急吗?我该怎么过去?”
短短几秒钟,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莱安和他的机甲都在远星际,如果小殿下决意想走,机甲一飞谁都追不上。当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人稳住,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人还在,那都好说。
陈老元帅:“专车马上就到,会停在图书馆东门的门口。”
姜见明:“我明白了。”
随后,未来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请上专车,车子将他送到了军方总部,陈老元帅的办公室。
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大人物,姜见明打眼一扫,基本上都是普通人的概念里“常在公众电视上露面,但绝不可能见到活人”的阁下们。
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身穿华丽的贵族礼服,更多的身着制式不同的军装……唯一相同的,就是一张张脸庞上的焦躁与无措。
显然,这些人都是来劝阻皇太子殿下未果的。
都怪亚斯兰图书馆夏天的冷气开得太过,姜见明走进来的时候一条胳膊上还搭着件薄外套,浑身都是文弱的学生气,与这个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少大人物们皱眉沉面转过眼来,打量他的目光各异。
吱嘎一声,陈老元帅从办公室里推开门走出来,向姜见明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见明没看其他人,把外套随手挂在一边,低声说:“请让我们两个人单独说话。”
陈老元帅说:“这是当然。”
于是姜见明推门进去。
老元帅的办公室装潢得宽阔而有气度。三星系的帝国疆域星图,与以三座要塞异星为定点绘出的远星际星图,各自以立体投影的方式悬浮在两侧的墙壁上。
只是落地窗的窗帘从昨晚就没有拉开,让室内显得有些阴暗。最深处的办公桌上放着军方内部专用的联络机。
联络机上闪着表示开机的小绿光,而莱安皇太子殿下的投影正落在半空中。
皇太子正衣着整齐地坐在银北斗要塞的军机会议室内。
他从领口、袖扣到腰带都端正冷肃,白金色卷发散落在肩,气色也很良好——总之,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只不过,或许因为这一个晚上与早上的时间内已经有太多人来来往往。
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莱安的眉间明显有了烦躁之色,别过脸端起手边的高脚酒杯抿了一口。
但当他用余光看到来者的那一瞬间,所有负面情绪全部烟消云散。殿下立刻展颜,轻声招呼姜见明过来坐下。
姜见明喉结轻动,走上前去。
……后来想想,他那时候确实急得失了冷静,对着莱安的投影说了很多没用的话。
从这样贸然的行动是多么无谋,完全和自杀无异;再到如果骤然失去了唯一的皇子和屈指可数的超S级晶骨拥有者,帝国将会生出多大的混乱和隐患;
从军方会为了皇子的找死,牺牲多少资源甚至士兵的生命;再到如果储君在远星际有失,银北斗将会遭受怎样的质疑声音,甚至这对整个军方都是一次巨大打击。
莱安一直耐心听着,不时还给些诸如点头、沉吟之类的回应。
——这简直是一场狡猾极了的欺骗,姜见明每每回忆都恨得牙痒痒。
当年他就这样被骗得一直说下去,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发哑,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姜。”莱安终于皱起眉尖,心疼地说,“去喝点水。”
空旷的办公室内有一秒的沉寂。
姜见明倏然抬头,缓缓地将唇前的手掌放下来。
他不禁气笑了:“小殿下?您是在耍我吗?”
自己不间断地劝了快一个小时,莱安给他的唯一回应,居然是让他去喝点水——因为他说得嗓子哑了??
也就是此时,姜见明终于清醒了,并且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
他感觉这一个小时过去,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听,也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怀疑,莱安只是想隔着投影看着自己的脸,听自己说说话而已。至于说话的内容,那真的无关紧要。
毕竟,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陈老元帅等人不可能没跟莱安说过。
于是,焦虑的神情一点点从姜见明的眉眼间退去了。
他冷下脸,转到一旁喝了两口水,然后回来。
莱安依旧望着他。
姜见明这次终于不说话了,他也回望着莱安。
整整一分钟的僵持之后,他轻声说:“你不可以这样,小殿下。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
“……”
莱安缓缓压细了眼眸。
皇太子微抬起头,雪白的下颔收紧成凌厉的线条。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太过复杂,仿佛有翠色的火焰在深处混乱地燃烧。
他将唇绷成冰薄的一线,开口时嗓音沾了点沙哑,但很平稳:“……姜。”
“我爱你。”
“但这里有比爱你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自从姜见明进入这间办公室之后,莱安对他说到第一句有意义的字句。
假如这样的意义,也能算作有意义的话。
姜见明深吸一口气,他头疼地闭眼,摇头轻轻说:“我知道,我知道……”
“小殿下,你是储君太子,你肩负责任而心里有帝国和人民,我知道的,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蓦地睁开眼,上前一步,尽力克制着冲到嗓眼的情绪:“如果现在帝国和人民有难,需要战士抛洒热血,你说一句话,我会陪你一起去。”
“但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要独自深入从未有过生还者的晶巢领域?殿下,难道您想告诉我,现在帝国的处境就是需要它的储君去白白送死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处境,您自己一个人冲上去赴死又有什么用!?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军方,非要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他不自觉地把称呼换成了敬称,语气也渐趋急促:
“退一万步说,就算您真的要去也不能这样去,您连机甲智脑都还留在我这里,还有您的……”
说到这里,姜见明蓦地住口了。
他意识到“那件东西”的含义太过特殊,纵使这间办公室里看似一个人都无,也不应该宣之于口。
莱安依旧深深凝望他,神色似深情又似无情:“别再说了,这是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姜见明咬牙沉默两秒,忽然说:“……还有您的婚约者。”
他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对面:“小殿下,我该怎么办?您考虑过我吗?”
“……!”第一次,莱安皇太子那始终平静的俊美脸庞上,明显地泛起了情绪的涟漪。
他的唇轻颤,而后倏然抿紧了。有类似于痛楚的神色一闪而过,就像一件古老的传世金器上绽开一道裂缝。
姜见明梗着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话:“如果您壮烈捐躯了,我会很麻烦的,小殿下。”
“因为我和您的婚约。因为我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您送的戒指。”
……说是内定的皇太子妃,他们的所谓婚约也只是口头之约。
由于过于巨大的身份差异,两人的关系迟迟无法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公开。
姜见明其实并不介意,但他知道莱安为此极度歉疚,甚至成了心结。
小殿下无数次向他许诺过,等三年后他毕了业,直接让他进入金日轮,等军衔升到校级就公开关系。
每当这时,姜见明就必须收敛他那散淡的性子,换上张严肃的脸来点头。
因为如果不认真对待,小殿下就会以为他不相信,会很慌张又很难过地不停跟他道歉解释……他心疼死了。
而此刻,开阔的私人办公室内,姜见明的喘息在发颤……他闭上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示弱于人前。
“……我没有势力,没有家族,没有钱财和权力,没有任何后盾。我没有学过政治斗争的知识,也几乎不了解帝国高层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小殿下,我今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我甚至,只是个残晶人类。”
“是您把我带到这样的境地里来。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您不在了,我会被多少人盯上。”
姜见明睁开了双眼,眼底似乎带着一点很淡很淡的迷茫与悲伤。
他静静问:“莱安,小殿下……您不管我了吗?”
沉默再次在空气中流动起来。两人隔着投影僵持着,也是隔着遥远的银河星海僵持着。
似乎为了平复什么心情,莱安又端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眉宇阴沉地压低着。
然而当他喉结滚动,将那透明辛辣的液体咽下,这位少年储君的神情又恢复成那种近似冷酷的平静。
他缓声开口。
“你说的没错,是我毁坏了你的人生。”
“为了我的目的,我不惜牺牲帝国的繁荣,银北斗的未来,我的生命,还有……”
帝国的皇太子说话时腔调里总咬着一点古典贵族式的高雅,和他性格自带的锋利。
——“就像一把清冷的银质短匕”,曾经有人这样赞颂。
莱安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有你。”
“我的爱人。”
当这四个字含在殿下的唇间的时候,它们像花瓣一样柔软,像月光一样深情。
姜见明却只觉得,那把银匕正坚定地刺入自己跳动的心脏,一点点没入血肉。
莱安:“请恨我吧。”
姜见明瞳孔一缩,含怒道:“凯奥斯……!”
他很少直唤殿下的姓氏,除非确实情绪失控。
办公室外,有风吹过人工栽种的绿植过道,枝叶发出凉快的飒飒声。
一门之隔的地方,大人物们在掏手绢擦汗,老元帅直直地站着,表情沉重。
走廊里悬挂的复古式挂钟,长针咔哒。
又是一个整点。
……
终于,姜见明重新调整了呼吸。
“我明白了。”
互相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意味着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抬起右手,平静地看了一眼自己无名指上那枚纤细的戒指。
戒指色泽赤金,缠绕在他白细的手指上,有点像一圈火苗。
“我不会恨您,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情谊到此为止。”
姜见明把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很沉静,眼底冷澈清明,像对面的莱安一样。
那是已经看透结局,却依旧选择走到尽头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莱安不再说话了,他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高脚酒杯,青白的手指明显地发着抖。
目光却一刻不再游移,仿佛要把这样的姜见明永远地刻入脑海之中。
“刚刚那些是气话,您不必担心我日后的生活,我能处理好,也会有很多人保护我。”
“至于当年答应了握住您的手,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何况……”
说着,姜见明扬眉轻笑了一下,“殿下,您可不能太自大……世上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毁掉我,除非我自己选择毁灭。”
他垂下睫毛,将戒指放进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
再抬起眼的时候,眸底最后一点伤感也无影无踪。
“就这样吧。等您的灵柩归来的时候,我会来见您最后一面的。”
最后,姜见明向虚拟投影敬了个军礼。
他的眸色冷淡而坚硬,“皇太子殿下,祝您武运昌隆,一路走好。”
然后他伸手,切断了通讯。
半分钟后,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姜见明走了出来。
大人物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他,陈老元帅迎上前来,欲言又止……军校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结果。
姜见明眉宇淡漠,径直与元帅擦肩而过:“都不要再劝了,让我们敬爱的皇太子走得安详一点。”
有人怒目呵斥他无礼。姜见明连理都不理,他扯下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衣,抖索开披在肩上,衣角在半空中扬起一个圆弧。
“等到殿下的遗体送回白翡翠宫的那天,请记得给我留一个扶棺的位置。”
他冷冷说完,腰背笔挺地快步往外走,把满屋子的大人物们抛在身后。
后面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三年后的现在,姜见明只记得那天当他走出军部的大门的时候,曾有亮银色的细碎日光扑面落下。
鸟雀在枝头啄着自己的羽毛,远处的花圃里新绽了玫瑰,沁香随风传来,一切都显得温暖而又安宁。
——竟像古蓝星的旧人类宗教歌谣中,亘古地吟唱过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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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激电的驾驶舱里,姜见明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些旧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雪已经不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夜空,繁星正将这架机甲温和地包裹起来。
唐镇已经听愣了。
说实话,这样的真相和他一直以来所想象的差异太大,短时间内还不太能接受。
毕竟他一直以为,莱安殿下只是在一场寻常的出征中不幸遇难……现在想想,当时几乎所有帝国公民都这样默认了下来,纵使帝国高层一直对此三缄其口。
但如果是这样……有些事情反而说得通了。
难怪当年,姜见明在得知噩耗之后能那么快就恢复镇定,连怎么处理殿下的遗物都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唐镇低声说:“原来殿下去的是晶巢。”
就连他这个才到银北斗不久的适应期军官都知道,那是必死的死地。
“不是爱。”
姜见明轻轻说,“是愤怒。”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隔着银黑色的军装摸了摸被自己挂成项链的那枚戒指。
唐镇:“什么?”
姜见明垂下眼睫,沉下嗓音说:“是愤怒让我来到这里。”
唐镇顿时惊恐失色:“不至于吧小神仙,你……你气得要把莱安殿下刨出来鞭尸啊!?”
“……”
姜见明脸色发青,按了一下太阳穴,“不是……这倒不是。”
鞭尸什么的,确实不至于。
“唐镇,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姜见明定了定心,重新开口:“我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
唐镇不由自主地接:“……飞赴星海之巢。”
他记得这是当年莱安殿下遇难后,在帝都星城红极一时的悼亡诗。
“我原本……没有想过要亲自到远星际来。就像你说的,这对我来说太勉强了。”
“小殿下牺牲之后,我在等帝国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信莱安会毫无缘由地要去晶巢,不信他会毫无苦衷地对我那样说话——”
姜见明捏了一下眉心,低声说,“我的天,你不知道,当时他脸色差得我都怕他要昏过去。”
“总之,我在等一个答案,但是我没有等到。”
就连一直待他很好的陈.汉克老元帅,也从未对他吐露过任何信息。
即使姜见明坚信,这个坐在军方最尊贵地位的老人绝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天,我在亚斯兰图书馆……我和小殿下第一次偶遇的地方,看到了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诗写的很烂,除了最后一句还有点意思,前面的不过是矫揉造作的逢迎与歌颂罢了,很无聊,诗歌不是这么写的。”
“我……”姜见明苦笑了一下,“我很生气,气得不小心把人家的诗集给撕了,还给图书馆赔了五百币点。”
唐镇再度惊恐失色,抱头道:“更不至于吧!?这诗有烂到让你撕了它吗!?”
姜见明:“……倒也不是诗很烂的问题,麻烦唐少暂时闭上嘴,可以吗。”
“——我的问题在于,远星际不是什么诗意的地方,死亡也不应该是唯美的。”
姜见明闭上眼,低声一字一句地说:“帝国的储君牺牲在了战场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贸然出征,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牺牲阵亡……他就那么死去了,连遗体都不能返乡,可是上至高层,下至国民,我看不到哪怕一丝的愤怒。”
“他们流泪,他们悲伤,他们悼念;他们谱曲,作诗,献花,鸣钟……但是没有人寻找,没有人追问,没有人将疑惑高喊出口……没有人愤怒。”
姜见明蓦地睁眼,眸中如宿寒星。
他低声说,“——所以我愤怒。”
唐镇愣愣地把双手放下来,他看着身旁的好友。
或许是因为持续低烧的原因,姜见明一向苍白的脸颊上浮着病态的红晕,却让整个人显得更加一触即碎。
于是唐镇脑中隐约划过一个念头:三年前……这个人绝对没有眼前这样地孱弱。
是那股愤怒,那股愤怒像灯芯般燃烧着他的生命,让其越来越短的同时,也绽放出越来越耀眼锋利的光亮。
“我好像看到一张无形的巨手……它带走了我的小殿下,扭曲了这个世界,并把我死死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姜见明平静地说着。他隔着驾驶舱的玻璃,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夜空——
那是陌生的远星际夜空,它正像一块漆黑的深海般在头顶流动,上面浮满了不知名的乱银星子。
在浩瀚宇宙面前,人类那转瞬即逝的生命中的悲欢离合,实在太渺小,太渺小了。
“我不知道这张无形巨手是什么……是那些对我有所隐瞒的高层们,还是这个宣称平民注定愚昧、残人类注定弱小的世道,还是藏在远星际宇宙深处的真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我知道,我很愤怒。”
姜见明的眼眸暗了暗,他好像已经不是在跟唐镇说话,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我要找到他。”
“哪怕他已经腐烂发臭,面目全非;哪怕浑身飞着苍蝇,爬着蛆虫;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块骨头,最后一捧骨灰……我都不在乎,我要真相。”
或许是毫不唯美,毫无诗意的……甚至可能是残酷的,血淋淋的,但也是最真实的真相。
“可是,”唐镇喉结一动,艰涩地问,“你……你有线索吗?”
姜见明看了他一眼,淡淡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平民出身、无父无母、无财无权……他除了这副病弱无力的躯体,和一个难消的执念以外,什么都没有。
顶天了,剩下莱安的几件遗物,还在试图保护着他。
唐镇痛苦地呻吟一声:“这……你这……!那你这不是大海捞针吗?更何况……”
“姜见明,更何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什么真相查到最后,牵扯到帝国高层或者——”
“当然想过。”
姜见明轻笑,眼里有光:“不然我为什么在这里?银北斗位于远星际,离亚斯兰帝都的势力最远,离真相最近。我哪怕天天吐血也必须想办法留下,这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了。”
唐镇喃喃道:“你不要命了。”
姜见明认真点头:“是的,我不要命了。”
“如果帝国阻拦我,我可以反抗帝国;如果世道阻拦我,我可以背离世道。”
姜见明把眼睫一眨,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最后的真相在宇宙深处,那么我就沿着小殿下走过的路,去晶巢。”
唐镇脑子里轰然一声。
他失魂落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就是要找到他,我还要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选择离开我奔赴死亡,我更想要带他回来,回到亚斯兰,举办一场他应得的盛大葬礼。”
“因为……我答应过他。”
说着,这个黑发的年轻残晶人轻笑了一下,他宣誓似的轻声继续:“会在他的灵柩前,见他最后一面。”
他伸手在操纵台上一按,落下了机甲的挡板甲。
没有了天上的星光和地上的雪光,驾驶舱内暗了下来。
如果是在战斗时,屏幕上会显示出摄像头捕捉到的前后左右四面的景象。但显然,现在的驾驶员只是想睡觉而已。
三年前,那束天堂似的艳阳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那才应该是小殿下的归宿,而不是冰冷的宇宙……姜见明心想。
可是,你现在身在何方呢,我的爱人?
脑海中闪过加西亚俊美的面容,这位皇子殿下亲口承认死亡没有意义,却在他的追问下眉宇掠过一丝迷惘。
那真的是你吗,我亲爱的爱人?
是什么力量对你做了什么,是什么促使你自我毁灭?
我会找到你的。
非是肉身,更是魂灵。
姜见明闭上了眼。和唐镇聊了那么久,现在药效起来,身上舒服了很多,困意软绵绵地爬上来。
黑暗的机甲内很暖和,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姜见明呼吸渐浅,他安稳地睡过去了。
梦中,他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振翅一瞬千万里,飞赴夜穹深处。
而他脚下踩着无垠延伸的大地,脊梁笔挺,一步又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入那片黑暗的……黑暗的,星海之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