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听到杜老爷子这样问,毋庸置疑,一定是捡了大漏。
元青花的云龙纹大罐在拍卖行拍过两三次,从层数来看大多为四层纹饰,但所绘的纹饰各有不同,龙有单条也有双条,颈口有海浪纹、也有卷草纹。
它们的拍卖价格基本上都在千万以上,一千万到四千万之间,这件元青花大罐的纹饰复杂精美,云龙纹为双龙,价值预计在三千万左右。
少年想了想,猜了一个比较低的价格,“大概在五六十万?”即使这样也有几十倍的利润了。
杜老爷子哈哈一笑,摆了摆手:“不对不对,你说得太高了,往低了猜。”
“五万块。”
“太高。”
“五千?”
“还要低。”
云舟的眼眸微微睁大,即使按五千块来算的话,如今的价值也要超过五千倍了,居然比五千还低,那得低到什么程度啊!
他试探性地说了一个更低的数字,“六百?”
“差了一点,勉强算你过关。”
看着小徒弟一脸惊讶的表情,杜老爷子笑着道:“那应该是二十年前快过年的时候,我回乡下老家送年礼,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支了个小摊在巷子口卖咸菜。
这在乡下挺常见的,家里腌制的萝卜咸菜、黄瓜咸菜、醋蒜之类,都是自己种的,吃不完便腌制好了带出来卖,一块钱一斤。”
他继续回想:“当时我一看到那个盛放咸菜的坛子,就感觉有点眼熟。
那时候的坛子完全不是现在元青花云龙纹大罐的样子,不然早被人买走了。当时去乡下淘古玩的人不少,即使不认得元青花,清代的青花也挺值钱的。
我看到这个大罐的时候它表面刷了一层红漆,看着就是个普通腌菜坛子,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距离我收藏古玩也有十多年了,自认眼力还是可以的。有时候看物件不能光看它的纹饰、画工,最重要的是看它的器型。这器型厚实饱满,短直颈,丰肩、弧腹,直径比高度大,属于元青花大罐的典型器型。”
云舟适时捧场:“所以,您就去捡漏了?”
杜老爷子神色得意:“我当时也是半信半疑,走过去之后顺着口沿摸了摸胎质,很厚重,胎土粗而不松,有明显的气孔和铁黑点,不像现代仿品那样细致;内里有用手抹的痕迹和压痕,我心里便有了谱,觉得八九不离十。
借着问价用手在底部的圈足周围摸了一圈,修胎不规整,有沙粒感,于是彻底放了心。”
云舟眼中满是敬佩,单凭器型和胎质就能辨认出一件瓷器的真假和年代,这眼力真是太厉害了。
现在收藏界的大多数人会从釉色、做工和底足来加以区分,如果是他的话,就算这件东西摆在眼前也不一定能看出来。所以说,古玩界的漏也不是谁都能拣的。
杜老爷子笑得眯起了眼睛:“有了判断之后,我直接把整坛咸菜买了下来,罐子自然也让他匀给了我。
我记得当时一共是花了80块钱,咸菜50块,罐子30块,如果按现在的物价来算,合四五百块钱。
回去之后,我把咸菜挪到另一个缸里,把外面涂得红漆一擦,就得到了这件完整的‘元青花云龙缠枝莲纹大罐’。”
“杜爷爷,您这个事迹都当做教课书式的捡漏了。”云舟赞叹道,价值三千万的元青花用四五百块就买到了,足足翻了六万倍!
不过他随即有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把元青花大罐刷上红漆呀?”
“这个嘛,因为一些时代的原因,为了保护家里传下来的物件,很多人都会这么做。我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对此深有体会。”
“原来如此。”云舟心里有了明悟,看来不仅要对各种瓷器知识了如指掌,还要了解一定的时代背景。
老爷子讲得有些口干,让阿姨把沏好的茶拿过来,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次捡漏,在这之前虽然也收藏了不少古玩,但依靠的是早些年遍地古玩的时代背景。那次却是真真实实凭自己眼力捡的漏,能记一辈子。
两人聊完,云舟将这件价值连城的云龙纹大罐放回了多宝阁的架子中,小心的捧出了另一件元青花云龙纹八方玉壶春瓶。
玉壶春瓶北宋创烧的一种典型器型,从元代起便开始盛行,一直持续到清代。
之前他帮徐泽修复了徐老爷子珍藏的‘清乾隆珐琅彩芍药雉鸡图玉壶春瓶’,对这种器型十分喜爱。
不过元代青花瓷与清代无论是大小、款式还是装饰手法都有很大差距。
这件‘元青花云龙纹八方玉壶春瓶’高34公分,口径为9公分,而清代珐琅彩玉壶春瓶高仅有16公分,口径为4公分,前者无疑是后者的放大版本。
这只玉壶春瓶的造型仍旧为典型的细颈、撇口、垂腹、圈足,由左右两个对称的“S”形构成,但它的瓶身有八方棱角,优美的曲线中带着凌厉,很符合元代青花的特点。
纹饰同样为四层。瓶口为常见的蕉叶纹,下方为一圈卷草纹,底足部分为变体莲瓣纹,俗称“八大码”。
其以八个莲花瓣作装饰带,在每个花瓣内又添加如朵花、朵云、火焰、琛宝等其他纹饰,每片花瓣间各不相连。变体莲瓣纹几乎是元青花的标志纹饰,极为常见。
腹部绘制云龙纹,为单条三爪龙。神态生动,须发飘扬,双目炯炯有神,威严毕现,与方才的大罐有异曲同工之妙。①
云舟接着又查看了底足,露胎处呈火石红色,深圈足,表面还有粗沙粒,这是窑火与年代残留的痕迹。
整件瓷器保存得十分完好,且造型精致,构图丰满。龙身的线条苍劲有力,有着极强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看到小徒弟对这件玉壶春瓶的喜爱,杜老爷子笑着道:“你这么喜欢的话,这件瓷器就当做回礼吧。”价值千万的画总不能白收。
“杜爷爷,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少年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玉壶春瓶放回了柜子里。
“放心吧,不算贵重,比不上你送的画。”杜老爷子解释,“元青花的纹饰有很多种,刚开始是花卉纹,比如牡丹纹、缠枝莲纹;以及动物纹,就像你刚刚看到的云龙纹,但这些都不是价值最高的,最高的是元代后期所创制的人物故事类。
像鬼谷子下山这类描绘人物故事的图罐才是重宝,全世界不超过十件。
这只玉壶春瓶你拿着吧,不然那幅《牡丹竹石图》我也不收了,直接退给你。”杜老爷子佯怒道。
“那就谢谢杜爷爷了。”云舟笑弯了眼睛,无论是杜老爷子的情谊还是这件元青花玉壶春瓶,都让他感到格外愉悦。
紧接着,少年看到了永宣时期的青花瓷器,有永乐时期的青花折枝牡丹纹折沿盘,还有从他这里买到的‘明宣德青花缠枝花卉纹莲子碗’,以及经典的永乐甜白釉梨形执壶。
这把执壶不过十几公分,壶盖完整,十分精致小巧,很适合拿在手中把玩。
它的釉色简直太漂亮了,细腻到了毫无瑕疵的程度,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莹润如玉的色泽,表面似有一层浅淡的浮光,几乎能照出人影,胎体轻薄接近脱胎,有明显的乳浊感,温柔恬静。
打灯进去能看到里面暗刻的龙纹,素净典雅,是一种内敛的美,将‘甜白’这种感觉发挥到了极致。
云舟想着他之后一定要收集一件永乐甜白釉瓷器,这是白釉甚至单色釉的天花板,后人再也无法超越。
而此时,手腕上的小玉龙将这几件精品瓷器的灵气尽数吸收之后,最后的十几排鳞片也亮了起来,从龙身至尾巴全部变成了银色,如月华般覆盖了它的全身,鳞片好似绸缎一样顺滑,在灯光下呈现出盈盈的色泽,漂亮得惊人。
“嗷呜~(我的鳞片好不好看呀)”
小银龙支棱着小小的莹白龙角,奶声奶气的冲他撒娇,泛着波光的鳞片像是刚从水面钻出一般透亮,光芒内敛,熠熠生辉。
云舟看得几乎呆住,这种如流水般银色比他看过的任何一种色彩都要迷人,华贵而优雅,带着若隐若现的浮光,是语言无法形容的美。
幸好他正在观赏瓷器,才没有引起杜老爷子的注意。
“真漂亮,以后要叫你小银龙啦。”少年满眼惊喜,很小声说道。
他用指腹摸了摸小银龙身上的鳞片,还是如往常一样冰凉,但是丝滑得过分,手感比真丝还要舒服,一摸就停不下来。
小银龙用尾巴尖紧紧缠住云舟的手指,很享受的将头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把身子蜷成了一只亮闪闪的银镯子。
它吸收了这么多灵气,需要消化一阵子,等消化完之后,它就是一只大银龙了。
小银龙想着自己长大后可以盘在少年的身上,在梦里流出了亮晶晶的口水。
**
看完了瓷器中的精品,杜老爷子评价道:“明代也就永宣时期的瓷器和成化时期的斗彩比较经典,其他就不行了,我也很少收藏,象征性的收藏一两件。”
云舟在多宝阁里看到了明嘉靖、万历年间的瓷器,确实比较粗糙,所以市场上有‘粗大明’一说,指的就是明代中晚期的瓷器品质不佳。
俗话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古代,当属宋代、明代永宣以及清三代时期为瓷器的鼎盛时期,其他时期乏善可陈,偶有精品只是特例。
接下来便是清三代的藏品,种类果然丰富了许多,单色釉、五彩、粉彩、釉里红、珐琅彩等争奇斗艳,器型也多了很多,不愧是康乾盛世。
云舟用鉴定瓷器的方法辨别了一番,又有了新的体会和感悟。
尤其从在釉色方面,之前他对于五彩与粉彩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其色彩究竟是鲜艳的颜色、还是有珐琅彩在其中过渡,现在只看一眼就能区别出来。
或许是因为整天跟着冯大师调制釉色,精益求精,云舟感觉自己对色彩的敏感度有了显著的提高。
第一件多宝阁已经观赏完毕,也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了。厨师做了养生的虫草汤和五六个菜,都是家常菜,但手艺很不错。
云舟夹了一筷子荷塘小炒,藕片脆生生的,带着一种荷叶的清香,火候正好。
他不禁有些羡慕杜老爷子的生活,住着两层大别墅,有这么一屋子足以开私人博物馆的藏品,还有阿姨和厨师照顾,简直是所有人理想中的生活。
杜老爷子示意阿姨给对方倒了一小杯白酒:“来,咱们爷俩喝一个!”
酒过三巡之后,老爷子双颊微红,轻轻叹了口气:“这家里真是太冷清了,小舟啊,以后一定要常来。”
“好的,杜爷爷。”
云舟突然觉得这种生活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是梦寐以求的,可对于本人而言却不一定开心。因为除了金钱之外,还有很多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陪伴,比如亲情等等。
杜老爷子老伴去世、子女都在国外,平时一个人守着这座别墅,冷冷清清。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整日待在珍宝阁喝茶、下棋,只是想找个人陪他说说话而已。
少年在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心,以后只要有时间,一定会经常过来陪着杜爷爷,也是自己作为徒弟应尽的义务。
吃过午饭,杜老爷子因为喝了酒比较兴奋,连觉也不睡了,兴冲冲的带着云舟打开了第二间多宝阁。
云舟一进去就被里面的藏品惊到了,因为这里足足有一整面柜子都是紫砂壶,至少有七八十把。
“怎么样,吓到了吧?”杜老爷子语气中透着隐隐的自豪,“在其他藏品上面我或许我比不上那些顶级的收藏家,但是收藏紫砂壶,我敢说国内没有几人能比得过我!
这里一共九十二只紫砂壶,件件都是精品,来,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云舟走到第一件紫砂壶前,在杜老爷子的示意下拿起这把壶欣赏起来。
这件紫砂壶怎么说呢,形状为圆形,但很不规整,皱皱巴巴的,表面一点也不平滑。壶体上还有一颗颗疤痕状的刻纹,颜色灰暗,没有一般紫砂壶的庄重典雅。
总之,这把紫砂壶完全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
不过,既然杜老爷子将这把紫砂壶放在第一的位置,说明它的地位一定很高。
“这是供春所作的‘树瘿壶’,看着是不好看,却是华国古籍记载中最早的紫砂壶,明代正德年间所作。后世所有的紫砂壶都是仿照供春壶做的,供春被称为紫砂壶的鼻祖。
这上面的树皮模样的刻纹叫做树瘿,通俗来讲就是银杏树的树瘤。大师的审美确实与常人不同,讲究一种天然的美感。”
云舟点了点头,表示受教了。
无论后人能不能欣赏,鼻祖就是鼻祖,地位无可动摇。而且首创者无从参考,制作难度巨大,必然无法像现在一样在前人丰富的经验上进行创作。
他来到第二把紫砂壶前,发现这居然是一把剔红的漆器,确切来讲是将紫砂和漆器结合在了一起。
它的壶体为古拙的方形,壶盖表面雕刻着吉祥纹,壶柄与流口为飞鹤流云纹,壶身还雕刻着山水人物图案,精美非凡。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类型的紫砂壶,既是紫砂壶,又是漆器,不由得佩服这位制壶大师构思之巧妙。
云舟把紫砂壶放在手中,看向壶底。壶底髹黑漆,漆下隐现描红漆“时大彬造”四字楷书款。
“时大彬造。”云舟轻声念出。
对于时大彬,他亦有所耳闻。时大彬是明晚期到清早期的紫砂大师,工艺紫砂壶的首创者。
他出身世代紫砂之家,父亲是明代紫砂“四大家”之一的时朋,因此在家族的熏陶下很快就掌握了制作紫砂壶的工艺,在此基础上加以创造,推陈出新。
中年之后,他不仅创造了提梁壶、扁壶、瓜楞壶、僧帽壶、六方壶等各种壶形,还创造出泥片拍打、镶接、凭空手捏成形等高难度技术,即“打身筒”和“镶身筒”的技法。②
这种技法奠定了紫砂发展的根基,直至今天仍然沿用,贡献巨大。
杜老爷子得意地道:“这是时大彬的‘紫砂胎剔红山水人物执壶’,以紫砂为胎,通体髹红漆,用复杂的‘雕漆’工艺在表面进行雕刻。
古代漆器一般都是木胎漆器和脱胎漆器,很少有用紫砂作胎骨的。况且这件还是制壶名家时大彬的作品,目前市面上仅此一件,是独一无二的孤品!”
“杜爷爷真厉害。”云舟笑着夸赞。
杜老爷子呵呵一笑,“这是我十几年前在一次藏品交流会上和一位藏友换的。他家就在宜兴,家里有很多珍藏的紫砂壶。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当时拿了一件‘清雍正官窑的珊瑚红地五彩牡丹纹碗’换来了这个壶。”
收藏界很多人都是互换收藏,我有你喜欢的物件,你也有我喜欢的物件,只要两者的价值相差不大,换了之后自然皆大欢喜。
凭杜老爷子对这件紫砂壶的喜爱,可见这件藏品换得很值。
“你再来看这一件,时大彬晚期的作品,清康熙紫砂珐琅彩壶。”
云舟拿起了这只壶,在心中暗自感叹紫砂壶与珐琅彩结合之后居然如此精美。
这把壶和现在圆形的紫砂壶很相似,高约十公分。颜色呈紫红色,采用的是宜兴上乘紫砂泥制成。
壶盖饰有珐琅彩绘制的浅绿色荷叶纹,壶身为饱满的石榴花与喜鹊,色泽搭配自然、清丽,整器制作规范,画工精湛,实属罕见。
云舟打开壶盖,发现了壶底的颜色比外面要深,可见被人使用过不止一次。也许是杜老爷子用来泡过茶,也有可能是康熙时期遗留下来的使用痕迹。
之后,他在杜老爷子的介绍下又看到了三件时大彬大师的作品。
有南瓜造型的瓜棱壶,有似倒扣的玉兰花瓣的玉兰花六瓣壶,还有类似竹子样式的紫砂壶,果然不愧是工艺紫砂壶的首创者。
杜老爷子笑着道:“时大彬作为一代制壶大师,在明晚期到清康熙时期制壶上千把,可惜现在流传下来的不过几十件,我这里是最全的。”
这也是他敢说在收藏紫砂壶方面,没几个人超越他的底气。
“我再带你看最后一件,其他的你自己欣赏吧。”杜老爷子酒劲过了之后,睡意有些上涌,不过这一件是他必须要介绍的。
云舟看到了这把壶,是一把掇球壶。壶身为丰满的圆球体,壶颈拉高,壶盖同样为半圆球型,造型比一般的紫砂要夸张。
最重要的是,它的壶钮、壶盖、壶身在视觉上形成了三“球”重叠之势,具有饱满的视觉效果,多一分则累赘,少一分则缺憾,达到了美学上的追求。
壶底用篆体写着‘冰心道人’四字,为印章款,字体飘逸。
“这把掇球壶是清末民初的紫砂大师程寿珍所制,‘冰心道人’是他的号。
掇球壶并非他的原创,但是‘冰心道人’所制造的掇球壶最为有名,原因就是这把壶曾在M国的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获得奖,这是华国紫砂艺术在国际上赢得头奖的第一人!”
杜老爷子的声音透着一股兴奋,显然与有荣焉。
在他回房之前,给云舟出了一个难题,“你猜猜看,这些紫砂壶中哪个是我最喜欢的,猜对了送你一把。”
“好的,杜爷爷。”云舟看着这九十多把紫砂壶,就算每天用一把,也要三个月才能轮换过来。
所以,到底是哪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