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云舟手里这只打了锔钉的瓷碗上画的是两只彩蝶徜徉于花海之中,典型的红黄绿三色,色彩明丽,属于五彩花蝶纹,看起来很漂亮。底部书写‘大清康熙年制’六字款,从外表来看,像是清康熙年间的官窑。

但他上手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胎质,能明显感受到胎质的粗劣,不像官窑那样胎体轻薄。

碗上的五彩是一种釉上彩,需要在单色釉上先勾勒出轮廓、再填色彩,进行二次入窑烧制,工艺较为复杂。眼前这件瓷器填彩不够精细,有些涂彩超出了外部描绘的边框,如果是清康熙官窑的话,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所以根据他的判断,这应该是民国仿康熙官窑的瓷器。至于底部打了锔钉,或许是老爷子的家人认为这是官窑精品才会比较爱惜。

至于另外那只碗,东西确实有些年头了,只是达不到民国时期,充其量只能算是老一点的物件,没什么价值。

小玉龙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懒洋洋的从那只五彩碗上吸收了一道灵气,接着便蜷着身子趴在少年的手腕上,尾巴一甩一甩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它的表现无疑更肯定了云舟的判断。

“怎么样?这几件老物件能值多少钱?”老爷子咳嗽了两声,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他们。

云舟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他们和洪海小声讨论了几句,得出结论:这三件东西加起来最多也就一万出头,而且不好出手。

两副没有名气的画和一只打了锔钉的民国仿康熙五彩瓷碗,应该很少有人会买,即使是云舟自己也不会收藏的。

“老爷子,东西确实是老的,只是不算好,都是很普通的物件。”洪海实话实说,“我们要拿的话,最多给您这个数。”

他比了两根手指,“两千块,您考虑一下出不出。”

这是很高的价格了,其他来收货的恨不得往死里压价。

来这里收货说白了就是来捡漏,看见好东西不能说好,好的要挑点毛病、年份久远的往近了说,不然怎么压价、进而赚取利润呢?

俗话说的好,‘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可见这一行的暴利。

当然与此相对应的是风险。

来乡下淘货收的东西品类大多较为繁杂,其中是真是假、收到后能不能卖出去,后果全部要自己承担。打眼是常有的事,不能和正规渠道的货源相比。

一切全凭眼力。

老爷子听到洪海的话,顿时一阵失望。

他一直当传家宝一样珍藏着这几件东西,还以为能卖个好价钱呢,没想到根本不值多少钱。

薛一凡也冲他们摇了摇头,他刚刚在周围看了一圈,这里的家具不是黄花梨、金丝楠木、紫檀木这种名贵木材制作,全是最常见的,没什么收购价值。

“老爷子,你这里还有其他老物件吗?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来让我们看看,什么钱币、邮票、铜像之类的。”

“没有了,之前有人上门收过一次,全都便宜卖了。”老爷子神色十分后悔,当时卖的很便宜,几十块钱就让人拿走了。“不然,你们去院子里看看吧?”

“…那行,我们再看两眼,要真没有就把那几件先收了。”

“唉,麻烦洪老板了。”

云舟几人来到了院子里,空地上摆着几十盆花,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能感受到老爷子对于花草的喜爱。

除了这些盆栽之外,院子里便只有一个长椅,没有其他东西,显得有些空旷。

洪海随意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这里一览无余,实在没什么可研究的,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正准备回去时,云舟轻‘咦’了一声,将目光落在了一只栽种着蝴蝶兰的花盆上。

这只花盆看起来很像是现代设计,表面呈天蓝色,整体造型像一口缸,十分简约。它的器身分布着一条条柳条状的竖纹,自上而下的线条给人一种流畅自然之感,整个花盆都是这样的条纹,起码有几十条。

少年本来没有在意,只是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柳叶状的竖纹随着视线的移动而不断变换,沉静中透着一丝灵动,通体散发出一种莹润清淡的色泽,显然是现代工艺很难做到的精致。

云舟走近了看,仔细数了数上面的条纹,发现恰好为100条!

这不禁让他想到了在书上看过的清康熙时期天蓝釉百条罐,外观看似简单,实际烧制起来非常复杂。

瓷器上一条条的柳条纹模仿的是由藤条编织成的筐等手工艺品,器型制作不易,且表面有上百条深深浅浅的凹凸,上釉需要十分均匀小心才能达到一种匀净光洁的效果,成品数量十分有限。

而天蓝釉为康熙年间的创新釉色,因其釉色淡雅悦目,似天青之蓝,能与极为难烧的豇豆红釉相媲美。

无论从造型还是釉色上判断,这种天蓝釉百条罐(缸)均可以称作康熙时期顶尖的单色釉作品。①

少年半蹲下身,慢慢抬起花盆,特意看了一下底足的部分,发现这件瓷器没有底款。

一般康熙官窑都会写上‘大清康熙年制’六字楷书款,但康熙早期处于战乱时期,担心瓷器打碎了不吉利,所以有些是不写款的,中后期才开始写款。

见云舟一直在打量这只花盆,另外几人也跟着凑了过来。

“嘶,这花盆——?”

作为古玩世家出身,刚才他们是没有注意,现在注意到了自然看出来了,不由得佩服云舟的眼力,洪海更是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心里佩服得很。

就连徐泽也不禁朝少年投去微讶的目光,对方的成长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根据这家老爷子的说法,他们几个显然不是第一波来收货的,之前的人包括他们几个都没有看出这件花盆的特殊之处,只有云舟发现了。

洪海自认为眼力也不差,但云舟除了眼力之外,还有超脱于其他人的谨慎和仔细,这是他需要学习的。

作为康熙官窑单色釉精品,和它同款但比它大一圈的清康熙天蓝釉条纹缸曾在拍卖行拍出过280万的高价。

这款小一些,且市场价格肯定不能跟拍卖行相比,不过综合来看,□□十万应该是没问题的。

拍卖行的拍品讲究的是来源详尽、传承有序,拍卖图录上的每件拍品均注明了来源,一般不会收民间的东西,因为其真假难辨。

他们收录的要么是私人收藏家的珍藏、要么是曾经在博物馆展出过的器物,又或者是之前就拍卖过、二次甚至三次上拍的拍品,有了这样的背书,拍品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很多富豪、企业家等等没时间去市场上淘古玩,同时并非专业的收藏家,对他们来说,拍卖行是获得古玩的最佳选择。

因此,拍卖行的成交价普遍要比市场上高一到两成。

“老爷子,您这几个花盆不错,哪里来的呀?”洪海不着痕迹地问道,同时也在探口风。

“这些花盆都是十几年前从市场上买的,当时我一共花了…哦,我记得是花了两块钱。”老爷子一脸迷茫同时又带着震惊,“怎么,这几个花盆难道是、宝贝不成?”

几人对视一眼,不由得赞叹,论捡漏老爷子才是真的捡漏,虽然是不经意间的,可是有时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洪海指着那只天蓝釉的百条罐并旁边的一个花盆,语气含糊地道:“这两个花盆,我看着是清代的老物件,东西不错。这样吧,这个加刚才的那三个物件,一脚踢,十万块怎么样?”

一脚踢就是不管真的假的、好的坏的,一口价全部包圆了。

“十万?!”老爷子顿时瞪大了眼睛,“就这两个花盆能值这么多钱?”

看着洪海的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惊喜地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您现在就搬走吧。”

洪海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钞票,在手上拍了拍,“老爷子,您可数好了,从银行里刚取出来的十万块,一分不少。”

伙计也拿来了验钞机,唰啦唰啦的将钱币放进去清点了一遍。

“好,好。”

老爷子激动地抹了把脸,用枯瘦的手指拿起一张纸币摸了摸,又对着阳光看了看水印,笑得合不拢嘴。

他的小孙子也从房间里出来,不过三四岁大,好奇地看着他们,然后对老爷子道:“爷爷,我饿了。”

“乖,咱们中午马上买肉吃,想吃什么,爷爷都给你买!”

付完款之后,洪海朝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把两副画并其他几件东西搬到车上,洪海自己则亲自搬着那个花盆,神色带了几分小心。

在大门口偷看的人听到花盆都能卖这么多钱,嫉妒得眼都红了,纷纷奔走宣告。

“老马家的两个破花盆卖了整整十万块啊!咱们也赶紧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花盆、瓦罐子的。”

“什么?十万!我的妈呀,老马可真有福。”

“这次收货的人挺实在的,早知道之前的物件不该随便出手的,唉。”

“行了行了,别看了。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柳家村是四五线城市乡下的小村子,居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就算拆迁的话拆迁款也没有多少,要住上新房还得补上几万块,十万块在他们眼里就是大钱了。

洪海搬着‘花盆’回到车上,咧嘴一笑,“兄弟们,今天这是开门红啊,看这些人的表现,估计后面还有不少好东西。”

刚才的出价在淘货里面是极高的价了,一般来乡下收货都是几千块一脚踢,爱卖不卖。当然,平时也很少见到像这样的官窑精品。

最重要的是,洪海是打算借着这个价格将名声传出去,好让剩下的人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

“这天蓝釉百条罐是云舟发现的,肯定归云舟,这个都没意见吧?没意见我就直接从他的款项里扣了。”洪海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让云舟签名。

他们几个在过来之前专门凑了现金,有些老年人不习惯用手机支付,现金更好用。

洪海作为主要牵头人从他爸那里拿了200万,徐泽100万,云舟和薛一凡各出30万,一共360万,反正谁要看中了谁出钱,都看中了就要给别人‘份子钱’。

云舟这次不用,本来就是他发现的。

几人继续前往第三家。

那家的中年夫妻早就等着了,一见它们过来,马上把一盒子的东西倒在了桌上。云舟看了一下,有珠串、铜币还有首饰,林林总总有十几样。

洪海摘下手上的翡翠戒指,开始上手瞧。

他先拿起的是一件珠串,木制的,呈现棕红色,上面有大片的棕眼。

“老板,这是一串小叶紫檀爆满金星的佛珠,我老婆从娘家带过来的,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舍得卖。看您是实在人,我们两万块就出了。”

“哎,对,三年前有人出到了一万八我们都没卖,现在小叶紫檀涨价了,要不是要住新房,我们也没打算卖。”女人附和道。

洪海拿起来闻了闻味道,又仔细看了上面的金星和棕眼,把珠串放在一边,拿起一块翡翠手把件。

这是一件貔貅的手把件,底色为白色,貔貅的头部呈青绿色,整体透明度很低,底色发干,雕工还可以。

“冰糯种阳绿的手把件,要的话也是两万块出。”

徐泽直接嗤笑出声,云舟也感觉到不对了。这个手把件分明是白底青种,而且绿色很淡、底子不够白,属于低档翡翠,在市场上最多一两千块。

洪海把翡翠戒指重新带回手上,“这些一脚踢,五千。”

“什么?你们是来收货还是来抢劫的啊——这些都是老货,少了二十万不卖!”女人尖叫出声,男的也一脸你们不识货的表情。

“那你们自己留着吧。”

洪海头也不回地招呼几人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男人急匆匆赶过来的步伐,“老板,便宜点也行,都是压箱底的老物件,打个商量,您十万拿走。”

“可别了。红酸枝涂蜡的小叶紫檀,低档白底青的冰糯种,您还是继续留着压箱底儿吧。”

男人听见对方是个懂行的,一脸铁青的关了门,发出‘嘭’地一声响。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啊?”薛一凡有些搞不清状况。

“把我们当冤大头了呗。”洪海翻了个白眼,“有时候收货的不一定识货,毕竟品类太多了。

你想啊,认识瓷器的不一定了解翡翠,了解翡翠的不一定看懂钱币,看懂钱币的不一定认识铜像,他们就拿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糊弄人。”

现在很多人都想着淘货发财,但没有眼力的别说过来发财了,来一趟保管你赔得底裤都不剩,这种人洪海也见过不少。

前段时间就有一个被所谓的传家宝骗了的,拿到他们家古玩店鉴定后发现是赝品,气得差点心肌梗塞。

据说那个中年人经人介绍去一个很大的老宅里看货,从布局来看绝对是大户人家。他还专门找人问了,这个宅子确实是某个大官的府邸,后来没落了,但底蕴仍在。

进了老宅,当时有好几拨人在看这件传家宝,纷纷抢着出价,叫到了两百多万。到最后那个年轻人反而不想卖了,觉得对不起祖宗,打算留着。

等几位买家离开后,这个中年人不由得动了心思,跟这个年轻人聊天喝酒,谈天说地,各种拉关系。

半个月之后,中年人终于如愿以偿地说服这个年轻人将传家宝卖给自己,足足花了一百五十万才到手,掏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

几天之后,中年人喜滋滋的拿着宝贝去鉴定,却没想到是赝品。

当鉴定结果出来时他还不信,可惜再联系那个年轻人已经联系不上了,宅子的所有权也不属于他,就是租了一个月而已,为了引这些捡漏的人专门设的套。

古玩一行的套太多了,防不胜防,没有眼力的不要轻易想着去捡漏、去淘货。

接下来,几人又去了几家,淘到的都是些小件,清晚期的一些瓷碗、瓷盘,民国的青花笔筒,清代的各种通宝,不太值钱的手串、摆件之类的,一共才花了几万块。

这些人确实把自己家里的老物件都拿出来了,可惜没有什么好东西。

“嗐,到现在只淘到一件官窑精品,还是靠了小舟舟的眼力。”洪海累得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真没意思。”

云舟倒觉得蛮好的,他一上午鉴定了不少瓷器,其他各种物件也见了很多,对他来讲收获很大。

“搞完这一家我们先去吃饭,中午在车上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洪海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假皮草,感觉脖子有点刺得慌。

几人进了屋内,桌子上放着一尊断头的铜像,两把扇子。

洪海将铜像拿在手里看了看,上面刻画的是释迦牟尼端坐于莲花台上,双手在胸前结说法印,表现的是其传教时的形象,生动传神。

佛像的材质为铜质鎏金,铸刻精细,这种佛像一般是供宫廷、寺庙使用的,根据工艺判断,应该是清乾隆年间的真品。可惜的是佛像的头没了,这就大大降低了这尊铜鎏金释迦牟尼说法像的价值。

另一边,徐泽展开扇子,观摩了一下上面的书法,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又把它们放了回去。

这家只有一个叫范启的中年男人,穿着邋遢、头发看着很久没打理了,一双贪婪的眼睛一直盯着洪海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让人觉得十分不适。

“这位老板,听说您给两个花盆出了十万,嘿嘿,真是大气!也就是看到您来了,我才把压箱底的物件拿出来,换成别人我懒得搭理。

这几个物件不错吧,都是我压箱底的宝贝,要是出价高我再带您看看别的——”

洪海被他叨叨的有点烦,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戒指,往椅子后边一靠:“你想要多少?”

范启伸出两根手指叠在一起,“最低十万,少了不卖。”

洪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尊铜像完好的也就十四五万,现在头都没了,还十万,市场价五万都嫌多,要他收最多一万。

“那你别卖了。”

“哎哎,老板您别着急啊,我经常去废品区和旧货市场淘货,这儿还有其他宝贝呢,您再看看。”

洪海懒得动,徐泽闻不惯这里的气味去外面吹风了,他戴了一上午的口罩,确实有点闷。

薛一凡和云舟跟着他来到了放供桌的地方,确实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烟袋、鼻烟壶、破碗、罐子、花瓶之类的,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不知道从哪里粘的油漆脏污之类的。

两人连着看了几件都是普通的工艺品,不仅没见到一个老物件,还弄得身上脏兮兮的,这里的灰尘实在太多了。

“我去洗个手。”薛一凡实在受不了了,问范启,“洗手池在哪儿?”

“我带你去。”范启带着对方来到院子的水管处,还在探头探脑的看着房间里的云舟,害怕偷偷拿了他的东西。

而此时少年的目光确实被桌子上一只黑乎乎的碗吸引住了。

方才他只是觉得这只碗的形状有点怪,不像现代的碗,直到手腕上的小玉龙突然抬起了身子、直直的盯着这只碗看,他才慢慢凑近,不着痕迹地用拇指擦去了口沿上的一点灰尘。

口沿上露出了一点黑中带金的颜色,原来这碗本来就是黑的。这种形状和釉质让他想到了一种器型——宋代建盏,也是宋代喝茶斗茶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