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苏丞相沉默良久, 道:“老夫不在阻止你做任何事,你走吧。”

贾赦自然懂苏丞相的意思:士族有士族的骨气,并非每个人都是某水太凉那样的清流。

略顿一下, 贾赦再次确认道:“老师,除了您,还有苏家满门。”

苏丞相道:“恩侯, 人在什么位置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承蒙天下读书人抬爱, 抬举老夫做了个读书人之榜样, 老夫便不能危难之际一走了之。今日是恩侯你要求一条生路, 若是他日外族进犯,其他读书人也或逃或降,都道一句乃是跟苏某人学的,老夫可不做这千古罪人!”

贾赦突然知道自古以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伟大的人宁死不降了。他们不降的不止是自己的一条命, 还有整个民族的傲骨和不屈的脊梁。

诚然, 世上自古都不乏贪生怕死的奸恶小人,但总有一群伟大的人负重前行。

贾赦后撤一步,对苏丞相跪下磕了一个头:“无论结果如何, 学生定不负老师教诲。”

哪怕是在上书房, 贾赦跪致和帝的时候也是心中并不情愿的,唯有这一次,是贾赦真诚下跪。男人膝下有黄金,但是跪天跪地跪真正的伟人, 都不算辱没自己的膝盖和脊梁。

从苏丞相府出来, 贾赦带着人直奔京营。

只要等到平安州和北疆的援军到达, 司徒家便再翻身无望。对于现在的贾赦而言, 最重要的便是让司徒家早日投降, 或许能少些伤亡。

紫禁城内,司徒碧焦急的等着新的战报传回,但是几乎没有几个好消息。

“皇上,安定门叫叛军夺去了。”

“皇上,西直门被叛军控制了。”

司徒碧忍不住摔了一个琉璃盏,怒道:“于典呢,还没回来么?”

回话的私卫战战兢兢的:“回皇上,于大人被贾赦活捉,现在贾赦已经入城了。”

司徒碧又道:“张修、苏丞相、宋安那几个老贼呢?今日怎么还没来上朝?”

司徒碧身边的首领太监道:“回皇上,几位大人已经到了上书房。”

这几人向来是极为正直的老臣,曾经替贾赦说过公道话。于几位大人而言,乃是真正的仗义执言。但是司徒碧以己度人,总觉得这几个伪君子与贾赦早有勾结。

现在生死临头,司徒碧因没捉住宁荣二府和林家家眷,竟然想用这几人要挟贾赦。

“将他们拿到大理寺!”司徒碧道。

太监应是,忙去传话。

现在整个皇宫都混乱了,侍卫来回巡逻,但是每个人都神色紧绷,甚至麻木,仿佛一群行尸走肉。

无数人都在打听外面的消息,现在仿佛皇宫里的人都是去了对皇家的敬畏,以前只要是皇上不让讨论的消息,没人敢多数一句话,但是现在宫里人心惶惶,小道消息满天飞。

张芷在太子妃之位上熬了多年,手下有自己的力量。哪怕张芷鲜少干政,但消息渠道是有的。

心腹宫人匆匆入了凤仪宫,在张芷耳边小声道:“娘娘,皇上拿下了国仗。”

张太傅固然是贾赦的岳丈,也是司徒碧的岳丈,张芷的父亲的。

张芷冷笑一下,问:“只有我父亲么?”

那宫人接着道:“还有苏丞相和宋尚书。”

张芷越发觉得好笑了,司徒碧自从登基之后便变了,以前还装着与自己夫妻相得,同舟共济。后来在北疆还在打仗的时候,便选了一次秀,对自己也越来越不耐烦。

于张芷而言,这些都可以忍受,真正让张芷难以接受的是司徒碧也愈发疑神疑鬼,不听劝谏。如此一意孤行,连清流都容不得,今日便是没有贾赦,他日也会有别人。

天下之大,便是将皇家所有人都累死了,也管理不过来,总是要放权下去的。也就是说,总有一个人权倾朝野,便是那个人不如贾赦,司徒碧就不忌惮了么?

张芷失望极了,道:“给本宫上妆。”

张家的女儿,可不能狼狈如丧家之犬。

黎贵人是司徒碧的新宠,这些时日得了无数奉承和艳羡,已经被捧得目高于顶,但此刻却慌乱无比。不住的派宫人打听外面的情况。可是现在哪里容得宫人乱走,多是刚出宫门便被侍卫撵了回去。

贾赦带着盛泽等最得用的人,直奔皇宫。

中途倒是有几个侍卫扑上来阻拦。但是距离上一回逼宫还没有多久,谁不记得太上皇的贪狼卫在贾赦面前毫无抵抗力?何况这一次并非逼宫这么简单。总之,不管是龙禁尉还是景顺帝的私卫,都士气低落。

贾赦等一路可说是畅通无阻的就到了上书房。

两个自由一起长大的玩伴再次相见,竟是这等状态了。

司徒碧身着龙袍,定定的瞪着贾赦,道:“贾赦,你到底是谁?”

贾赦一听这话便知道司徒碧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发难了,感情他是知道了什么。

贾赦道:“皇上,您不是在叫我贾赦么?若是您糊涂了,便禅位吧,一个糊涂的国君,总会连累天下百姓。”

司徒碧被气得发抖,怒道:“贾赦,果然穷图匕见了。这一日你处心积虑多久了?”

贾赦非常讨厌这样的人,不断的试探别人的底线,当别人忍无可忍时,又哭着喊着我果然没怀疑错你。搞得他比谁都委屈似的。

“皇上,我不会说我毫无准备,但是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您有了防范之心,是在您对我起疑提防之后,您相信么?当年先帝亦是先对您百般提防,您什么时候有了逼宫之心?什么时候下定决心逼宫?您难道不是比谁都清楚么?我今日之处境,一如您当年。我的心路历程,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了。”贾赦道。

司徒碧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有一种人,天然缺少同理心,若是这种人位高权重,掌握生杀大权,更加不会去尝试理解任何人。只有当他们自己经历过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痛楚时,才会又怒又悔。所以,在贾赦看来,世上最大的报应便是以牙还牙。

司徒碧被贾赦说得有些恍惚,其实他登基也不久啊?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才过去多久呢?啊,仔细一算也五六年了,虽然在逼宫成功之前,父皇一直是猜忌自己的。但是自从通灵宝玉案真相大白,贾敬做了兵部尚书之后自己就不怕了。

彼时更担心的是父皇吧?所以父皇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逼得自己不得不向其动手。

仔细算算,过去了并不算久,难道自己现在真的变得已经和当初的父皇一样了么?

司徒碧盯着贾赦的眼睛。这双眼睛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事难得住这个男人。

在这双眼睛的逼视下,司徒碧渐渐想起了当年自己的诚惶诚恐。

贾赦从司徒碧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痛苦,然后有片刻的后悔,接着司徒碧的神色便变得狠厉起来:“那又怎么样?朕已经登基了,这天下都是朕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当年贵为储君,尚且夹着尾巴做人,你贾赦凭什么如此大逆不道!”

凭什么父皇登基之后,可以防备自己那么久,手握实权的亲王扶起一个又一个,自己都只能忍着。而自己才疑心贾赦几日,他便直接造反了。他为什么不如自己一样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贾赦冷笑了一下,他对司徒碧失望极了。不管是原身的情分,还是自己这些年扶持他的付出,在这个人眼里一文不值。如此冷漠无心的人,本就配不上这个位置。

接着贾赦大踏步上前,一巴掌打在司徒碧的脸上,接着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两巴掌,一掌是断我们儿时的情分,一掌是了断这些年我扶持你的功劳。”

司徒碧倒是想躲闪,身边侍卫也上前相护。但是以贾赦的身手,这世上有谁拦得住?

司徒碧身边那些他精挑细选的侍卫不动手便罢,一动手迅速的被盛泽等人缴了械。

司徒碧脸上火辣辣的疼,其实贾赦已经收着力了,这世上没有人能承受贾赦全力两掌。

呸地突出一口血水,司徒碧道:“贾赦,苏丞相、宋安、张彦那几个老匹夫的命,你当真不要了么?”

贾赦突然便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把提着司徒碧的衣领,将其从龙椅上提起来,一字一顿的道:“司徒碧,你知道你为何一败涂地吗?因为你将自己真的逼成了孤家寡人。若是你动了这三位一根汗毛,天下读书人以后谁会替你治国?还有,张太傅的长子还在山东任德州知府。山东离京城不远,你这不是白白将德州仓的粮草送给我么?

你和你那个老子一样,夺嫡全靠身边的人护着,等登上九五之尊之位还自以为是自己本事。你看看你自己做的决定,除了算计我,顾全你自己名声的时候,有那么一点脑子,其他时候那一次不是蠢笨如猪?你做决定的时候想过后果吗?还是只图一时畅快?

你之前问我到底是谁,意思是你从什么渠道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事?知道了和今世完全不一样的结局是吗?所以你真的只配另一个结局。你问我何事起的反心,我今日便告诉你,就是在你算计我的时候!”

说完,贾赦将司徒碧一推,像甩开一块肮脏的抹布。司徒碧摔回龙椅之上。

难道贾赦当真是被精怪上身,所以能掐会算么?为何自己逼宫之事上算计了他,他也知道?

这件事除了自己,便只有自己手底下那个死士知道,可是死士当时就死了。

看着司徒碧怀疑人生的眼神,贾赦并未再解释什么。“将人看起来!若是老师和宋尚书,张太傅有三长两短,我将你凌迟!”

然后贾赦又吩咐道:“传出话去,就说景顺帝现在已经被我控制!”

保皇派本就士气低落,让他们知晓司徒碧已经就擒,或许抵抗会少一些,伤亡也会少一些。

荣国府的家丁应是。这些是平安州下来最杰出的一帮探子,单兵素质最出色的人。可是这些人被逼得险些走投无路。现在既然搏开了,没有人恐惧,行动迅速,司徒碧很快便被控制起来,拖了下去。

贾赦一面快出往外走,一面问:“寻到苏丞相等人了么?”

正这时,颜济沧大踏步走来,道:“恩侯兄,苏丞相等人无事。”

司徒碧被荣国府的两个探子架着,原本在大骂贾赦欺君罔上,听了这话,怒骂道:“颜济沧,你也出卖朕,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颜济沧审了无数有关司徒家密辛的案子,太上皇也好,司徒碧也好,但凡关系到皇族颜面的案子皆是交给颜济沧密审。

有些人往往有一种一厢情愿的心理:我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你,我们之间便更亲密,我们是自己人。对于高高在上的人而言,这种心理更甚,因为他们会觉得将自己那些狗屁倒灶的臭事告诉你,都是恩赐。

颜济沧语速不快,却义正辞严,符合他一贯的正义凛然风格:“皇上,臣与荣郡王无任何勾结,但是一个将公平办案作为毕生追求的人,心中自有公义在。否则臣也不会供职于大理寺。”

当年颜济沧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榜眼之才,也入了翰林院,原本大好前程。甚至有人直言颜济沧也是他日能够入主文渊阁之人。只因颜济沧探案成痴,入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自然也算得核心高官了,但是日日和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论权势比不上六部尚书。若非有着非比寻常的热爱和正义之心,大理寺于颜济沧而言并非上佳选择。

景顺帝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些臣子一个个都觉得自己错了呢?不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么?

贾赦看着景顺帝怀疑人生的眼神,却没有半点意外,毕竟在原著里,这位是第一个斗败的。

贾赦道:“皇上,是您亲手将所有臣子推到了对立面。圣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您从小受名师教导,怎么一点没学到呢?签降书吧,只当给那些还愿意为您拼命的人一条生路。”

司徒碧大声道:“不,朕才是真龙天子,一国之君,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一个个都该死!贾赦,就算你和贾敬勾结,暂时控制了京城,等各地驻军讨逆,你一样会死!这天下是朕的天下!”

贾赦道:“皇上,平安州的援军最迟两日之内便到了,北疆军亦不会太久。原本离京最近的,又有可能入京勤王的乃是山东驻军,可惜您偏偏抓了张太傅,恐怕德州知府张熙必定从中阻挠。其他的,远水解不了近渴了。而且您派兵刺杀贾赦、挟持苏丞相、张太傅等人的消息已经传出京城,您觉得如此刻薄寡恩之人,别人凭什么为您卖命呢?”

此时,太上皇在戴权的搀扶下走来了,这两人都极老了。有了秦太医这段时间给太上皇精心调理身子,太上皇导师是清明了不少。

“贾赦,朕问你,若是朕和皇儿都没对你起过杀心你会反吗?”

贾赦说得义正辞严,道:“不会!本人作为苏丞相的弟子,一直恪守老师教诲,原天下百姓少卷入些战乱。可是你们父子给我留机会的么?贾赦之错到底是替朝廷立了太多功绩还是有过对不起你们父子之处?司徒碧,你我幼时同学同住,为何老师们的教诲你一句都没听进去?你可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