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寿平日极儒雅一个人, 现在却状若癫狂,一遍一遍的狂喊着不可能,面容扭曲, 有几分瘆人。
贾赦瞥了一眼江怀寿,道:“回城!”
自有兵士将胡不平、江怀寿及那些被活捉的贼子押回居门城。便是死了的,也寻空地掩埋。省得日后腐烂, 造成瘟疫。
这算是贾赦带兵出征以来的第一次短兵相接,以大获全胜告终。
江怀寿仿佛魔怔了一般,不停的念叨‘这不可能!’‘怎会如此?’
贾赦回到中军帐, 一面派人暂且先审着捉拿归案的一干恶徒,一面听前方汇报军情。
江怀寿显然受了极大的打击,陷入自我怀疑状态。贾赦索性以毒攻毒,将捆绑着的江怀寿扔在中军帐地上,走到江怀寿跟前,居高临下的打量一番,才道:“江怀寿, 你不过是听闻我将军粮运回来便受不了了,如此脆弱之人,也配卷入逐鹿天下的大事中!本王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大获全胜!”
江怀寿死死的盯着贾赦, 眼中似要喷火。
贾赦这人不但诡计多端, 还武功极高。以江怀寿估摸, 便是贾赦中了自己的计策, 难民困住朝廷军的主力, 也困不住贾赦。但是贾赦便是带着少数几人驰援朝廷的运粮大军,也决计不能在逼仄的山谷中将粮食全带回来。
甚至江怀寿可以接受自己死在贾赦的武力之下, 却无法接受自己自以为精妙无双的计策次次都被贾赦破解。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贾赦面前犹如儿戏。
所以被活捉的时候, 江怀寿尚且能够保持镇定, 听闻朝廷军粮草入城却状若发疯。论谁发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优点不过是个笑话,都会难以接受。
“贾赦,我的破绽在哪里?”江怀寿问。既是大局已定,江怀寿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哪里,反而冷静下来。
贾赦没有回答江怀寿,而是一转身回了帅位坐下。那气势,江怀寿觉得自己透过贾赦的身姿瞧见了当年荣国公征战天下,运筹帷幄的风采。
即便不想承认,江怀寿也知道自己羡慕极了。自己先入硫亲王府,后投靠司徒砾,不都是为了这一天么?坐镇中军帐,手握千军万马,执掌天下生杀大权。
为什么自己处心积虑那么多年,依旧什么都没有。而贾赦却能轻易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接着,便又是一声拖着长长尾音的探子回禀:“报——”,这一声直从中军帐外拖长到了探子入中军帐内。
“报告大将军,敌军已经被赶入居门谷!”
贾赦道:“本帅已经知晓,前方战况如何,再探!再报!”
探子应是,奔了出去。
朝廷军的敌军是谁?只能是江怀寿带来的砾亲王部。可是明明按自己的计划,是自己一方将朝廷军的粮草困在居门谷,为何事情全都反过来了!
一个人如果在自己最在意的成败上,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往往会懊恼、后悔、难以接受。但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想要的成功其实遥不可及的时候,反而更容易接受。
譬如此刻的江怀寿。
当他以为贾赦只是成功将粮草运回来了,只觉不可能;但贾赦不但运回了粮草,而且将司徒砾部反困在居门谷,江怀寿才发现自己与贾赦的差距。
当然,与贾赦差距巨大并不代表江怀寿便不是聪明人了,通过探子不断传回的捷报,江怀寿也能大抵分析出战况。所以有些事之前迫切的想知道,现在却不必多问。
战况不断的传入中军帐中,先是司徒砾部被困居门谷,接着便是居门城中的朝廷军出城封堵居门谷北出口。
江怀寿只是在中军帐听了一耳朵便觉惊心动魄,而居门谷真实的战况则要激烈得多。
却说贾赦那日与盛泽一起活捉了江怀寿安排在居门谷东西岭上的探子,接着连夜审问出了那些信鸽分别是飞向哪里。
如此一来,贾赦便掌握了敌军的全部情报。
按江怀寿的计划,居门谷东西岭的探子藏匿在山岭之上,朝廷军的一举一动皆在自己的监视之中。朝廷军什么时候先锋入谷,什么时候出谷,江怀寿皆能通过信鸽提前知晓。
司徒砾部那些探子的信鸽分别从三个地方驯养了带来,报信也是飞向三个地方。一是居门城内的胡家庄,江怀寿坐镇,通过飞鸽传书掌握战况。
二是居门谷南入口西面的山尾缓坡,这里藏着部分司徒砾部军队,等探子的信报决定什么时候包抄过去,将朝廷军切断,将其押运粮草的部队困在居门谷中。三是居门谷东面的山尾缓坡,部署与东面山尾缓坡一样。
若非居门谷东西岭的探子据点被端,而朝廷军正常行军入居门谷。无论贾赦将粮草放在那一段,都如同睁眼的司徒砾部打闭着眼睛的朝廷军,原本夺走粮草是万无一失。
可是一旦司徒砾部的情报被贾赦反控制,局势便瞬间扭转。现在是瞧得清清楚楚的朝廷军打瞎了眼的司徒砾部。
贾赦设计好包围圈之后,照例放出信鸽。
接着贾赦带着先锋军过居门谷,入城活捉江怀寿。而埋伏在居门谷南入口东西山尾的司徒砾部接到情报,得知朝廷军的粮草入谷之后,便依计行事,切断朝廷军兵马,使其首尾不相连。然后一部分断后,一部分抢粮。
刚开始一切顺利,直到司徒砾部见朝廷的辎重部队差不多都进了居门谷,才切断入口,开始喊话:什么若是缴粮投降,不但可以不杀降,还可既往不咎,编入砾亲王部,以后共图大业。
山谷狭长,是最好的伏击地点之一。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旦被困于山谷,便摆不开阵势。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和敌军短兵相接,后面的大部分人被堵住,相当于直接废除了战斗力。
司徒砾部正得意喊话,却见朝廷军那些运粮的兵士回过身来。也不知那些运粮车中有什么机关,只见最后一辆运粮车的两个兵士相互配合,然后那明明满载粮草的车子突然吐出一大蓬箭弩,堵在谷口的司徒砾部顿时有人中箭倒地。
接着,朝廷军操作最后一辆运粮车的兵士匍匐在地;倒数第二辆运粮车的兵士一样的操作,又是一大蓬箭弩飞出。接着便是第三辆……
只见朝廷军训练有素,每一辆运粮车发动机阔之后,操作兵士便匍匐蹲下,不被后面的发出的箭弩伤到。
转瞬间,司徒砾部便徒增数十人的伤亡,惨叫声呼疼声杂糅成一片。
司徒砾部原本以为稳操胜券,却陡然生变,盾牌手忙不迭的上前来。接着便听见远处喊杀声震天,犹如千军万马朝这边奔来,断了司徒砾部的后路。
司徒砾部反而被两面夹击。
两军交战勇者胜,这个‘勇’字便包含了士气和信心。包抄别人和反被夹击,心理落差巨大,司徒砾部顿时信心便泄了。
这回江怀寿带人埋伏于居门谷,一是为了夺粮草而来,二是措朝廷军瑞气,三是坏朝廷军名声。
司徒砾就藩不过一年出头,在北疆堪堪立稳脚跟。北疆疆域辽阔,土地肥沃,其实实力已经不俗。但是和朝廷比起来,到底只是偏安一隅。若是北疆和朝廷正面交锋,北疆胜了朝廷有地可退;北疆败了则退无可退。因而司徒砾和司徒碧的战略纵深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所,司徒碧的容错率更高。
这虽是司徒碧和司徒砾两股势力之间是首战,但是于司徒砾部而言,已经是天王山之战了,许胜不许败。因而司徒砾派来协助江怀寿的,亦是两员猛将,各带五千人马。
一万大军对十万大军,若是正面对决,或许难有胜算。但是居门谷到底是在北疆境内,司徒砾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是用计得当,以逸待劳,自有胜算。
司徒砾方的两员大将乃是兄弟两个,亦是北疆候陈章的旁支,分别换做陈虎、陈豹。
陈虎断后,见身后突然有朝廷军包围上来,大惊失色之余,急打令旗,带兵向外冲杀,妄图杀出一条血路。
居门谷窄而狭长,若是被困于谷中是死地;若是以谷口为依托,堵住地方去路,不但是生地,还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宝地。
陈豹原本是率部劫粮草,但现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当真进退不得。居门谷中的朝廷军运粮车中藏了机阔,箭弩一蓬一蓬向外发射,肉|体凡胎的人便是身着甲胄也不敢硬闯。
然而,并非朝廷的每辆运粮车都装了机阔。不过是最后数排车子做了改装,用来断后。前面一长排的运粮车装的皆是真正的粮草,现在由柳茂押着,加快速度直奔居门城去了。
现在居门谷南入口处变作战场,喊杀声震天。陈豹登高眺望,观察整个战局,却见朝廷的运粮车排成长蛇,沿着居门谷官道蜿蜒而行,速度快而有序。
后面围堵司徒砾部的朝廷军乃是寇浪和董兴昌,分别为京营左右先锋大将。也是各领五千将士,论兵力数量和司徒砾部旗鼓相当。
京营这几年的操练可片刻没有懈怠,而司徒砾部是承平日久的北疆守军做班底。
便是唱戏还有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之说,何况战争。平日的训练如何,在战场上直接关乎生死。朝廷军哪怕长途跋涉,比之司徒砾部疲劳,真正投入战斗之后也是进退有度,配合默契。盾牌手、弓箭手、骑兵、步兵各司其职,若是伤亡一个,立刻便有另外一个补上。
战场的实际情况和司徒砾部事前部署的作战计划全然相反,司徒砾部本就士气大伤;碰到士气高涨、战斗意图执行坚决的朝廷军,那真是越打越觉得绝望。陈虎再是悍勇,手下士兵的战斗意志也越来越消沉。
任凭陈虎部怎么左冲右突,都仿若惊涛骇浪拍在坚硬的岩石上,又被挡了回来。
且朝廷军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朝廷军那边不停的有人喊话劝降:说的无非在弃暗投明,既往不咎的话。
因战场上喊杀声震天,劝降的话自然不能叫所有司徒砾部的听见。但是但凡听见的士兵,都不想再拼命了。
北疆亦是朝廷领土,说到底大家都是朝廷养的兵。现在北狄入侵,不思驱逐鞑虏,却在这里手足相残,但凡有些思考能力的北疆兵士不禁都要自问自己到底为何而战,是否值得。
而在居门谷中,守着谷口的兵士拖延时间,直到已经见不到真正运粮大军的尾巴,才弃车飞奔,追运粮大军去了。
几辆装了机阔的空车堵在居门谷南入口,里面的箭弩已经放空。其实手工业年代,这样精巧的战车很是难得。但是入谷之前,作战部署的时候,贾赦便特地交代过,只要给运粮大军争取撤离居门谷的时间足够,撤退的时候弃车而行便是。任何时候,自己手底下将士不用做不必要的牺牲。
操作几辆机阔车的兵士都是特地选拔|出来脚程快的,现在几人弃车急奔,轻装快行,很快便没了身影。
陈虎、陈豹所率部队已经被朝廷军逼迫得转圜余地越来越小,眼看着手上武器都施展不开了,居门谷口的压力陡然一松。
若是平日,陈豹或许还要谨防有诈,但是现在除了入谷,已经没有其他去路了。只肖片刻犹豫,陈豹下令手下将士退守居门谷。过了居门谷便是居门城,等到时候再和江长史商议对策。
如此,陈豹部先退入居门谷,朝廷军方面的寇浪和董兴昌步步紧逼,陈虎亦被撵入了居门谷。
陈豹知晓朝廷的运粮大军便在自己前方,既是已经被逼入谷,不如赶上朝廷军,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一双是一双。现在局面如此被动,夺粮是不可能了,但是不见得不能寻着机会烧了粮草。
且不管贾赦带了多少兵来,总不能不吃不喝。便是惨胜亦是胜,总比完败好。
陈氏兄弟也算得上悍勇了,如此被动局面下,一旦随机应变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便又斗志复燃,陈豹身先士卒,往前直冲,前去追赶运粮的柳茂部。
然而贾赦是何等样人?这既是自己入北疆候和司徒砾的首次交锋,这一战的成败关乎日后两军的士气,贾赦自然希望一战将荣郡王大军的军威打出来。因而但凡能够想到的状况和细节,贾赦都做了部署。
就在贾赦率领大军通过居门谷的时候,另派盛泽带人潜伏上了居门谷的东西岭上。
前面柳茂押着粮草快行,后面陈豹急赶,忽而便听居门谷东西岭上有人高喊冲锋,又有巨石滚滚落下,堵住陈豹部的去路。
居门谷两旁的山岭树木苍翠茂密,只见里头人头攒动,草晃树摇,仿若埋伏了千军万马,谁也不知道里头有多少人。
陈豹部本就是惊弓之鸟,见了两旁山岭这等声势,更是阵脚自乱。
这时候,盛泽在山岭之上高声劝降:“北疆将士听好了,你我皆是朝廷将士、拿朝廷军饷,理应保家卫国,而不是为了司徒砾的一己之私自相残杀。荣郡王大仁大义,只要愿意弃暗投明,加入荣郡王部,既往不咎。若是负隅顽抗,尔等出不了这山谷!”
山谷仿佛一个巨大的喇叭,对声音本就有加强作用,加上盛泽气沉丹田,喊出这些劝降的话,远远传出去,回声都在整个山谷回荡,久久不散。只要不是聋子,被逼入山谷的司徒砾部个个听得清清楚楚。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人忽然指了一条生路,所有人都恨不得抓住这跟救命稻草。陈虎、陈豹兄弟手下将士听了这劝降,投降之心多么强烈可想而知。
等山谷间回声散了,盛泽继续道:“我们王爷说了,各位皆是听命行事,不算叛军。若是现在投降,明日便是京营士兵;若是执迷不悟,便作叛军论处。各位给反王司徒砾卖命,死后不但没有抚恤金,还会连累家人,可值得否?”
盛泽没说一句,便顿一下,等着山间回声小一些再说下一句。
现在山谷之中‘投降’‘叛军’‘反贼’等字眼在山谷之间相互激荡,也撞在北疆军将士的耳膜内。
终于有人大喊:“我不干啦!我投降!”
北疆军本就士气低落,但凡有人挑断了第一根弦,其他人仿佛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我投降!”
“我投降!”
无数将士跟着回应。刚开始或许还稀稀落落,后来渐成声势浩大。震耳欲聋的‘投降’声响彻山谷,陈虎、陈豹平日也算治军严明,此刻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兵彻底失控。
兵法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其中地利便包含利用地形影响战争的成败。但是谁说地形只影响排兵布阵呢?在真正善用兵者手上,能将地形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连劝降都事半功倍。
而江怀寿从胡家庄密道逃出,被活捉时,他以为自己部署得当,稳操胜券的一万大军已经在居门谷称降。
自然,彼时北疆军投降战报还未传回居门城,江怀寿只是听说柳茂已经带着粮草入居门城便崩溃了。但真正令江怀寿万念俱灰的事还在次日。
居门谷的一战打了大半日,天色便已尽黑。便是北疆军已经称降,夜里也要谨防诈降。朝廷军决定就地休整,北疆军也在居门谷中熬了一夜。
战事一旦开打有时候便没有搭灶做饭的时间,所有但凡部队,都带有干粮。或是烙饼,或是炒熟的米面。来不及做饭的时候便是将就吃了,喝几口水壶中的冷水便是。
现在天气已经不算太冷了,荒郊野外倒也不难熬。譬如朝廷军便不觉有什么,倒是北疆军许多都内心纠结。忽而担心投降之后,在朝廷军里受人欺凌、抬不起头来;忽而又担心朝廷军不纳降了,只杀降;那自己简直是必死无疑。
如此纠结一夜,次日一早,贾赦那边已经得到探子回禀,北疆军愿意投降。
贾赦令居门城守备朱振大开城门,贾赦站在箭楼之上对降兵喊话。
而江怀寿则目睹了这一切。
江怀寿倒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或许两军对垒、排兵布阵时候不如贾赦思虑周全,布阵不如贾赦巧妙;但是复盘时候,人家也能瞬间想明白前因后果,自己输在哪里。
江怀寿想要去问贾赦,几个关于自己心中的疑点,但是贾赦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理会江怀寿?
对投降队伍讲话之后,贾赦便回了中军帐。江怀寿便看见不停的有人回来禀事。譬如征召的新兵如何安排、纳降的北疆军怎么安顿、受了惊吓的当地百姓如何安抚?居门城的治安如何维持等等。
桩桩件件的,不可谓不繁琐。但是贾赦处理起来,却举重若轻,安排既周全又迅速,整个居门城突然多出十几万人,竟然没乱。
自然,这与贾赦手下人得力,自己肯放权也有关系。作为一军主帅,自然不会事无巨细,什么都抓在手里。只要制定了大的方针、政策,自然有人去实施。
譬如谁负责回居门谷打扫战场,道路要清理,不能影响百姓;尸体要掩埋,绝不能暴尸荒野;战利品要回收等等。
又将新招的难民兵士编做一个新兵营,派了人专门针对他们练兵。再将投降的将士登记造册,然后将其打乱了编入京营军中。将这些人全都分散了,有一个好处便是哪日有人要闹事,也轻易联合不起来。
这些事贾赦一点没瞒着江怀寿,他不肯承认失败,贾赦索性让其看清楚,他败得到底有多彻底。
如此忙了一整日,才将接下来修整期需要落实的事安排了个大概。
接着,贾赦回过身来,此时江怀寿也盯着贾赦。
咬了咬牙,江怀寿道:“荣郡王好手段,在下算是见识了。在下佩服!”以前江怀寿都是对贾赦连名带姓、大呼小叫。现在尊称一句荣郡王,是打心底里服了。
贾赦单侧唇角微勾,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江先生若是真服了,不如告诉本王,你们将居门城中的粮草转移去了哪里?”
居门城既是扼守在居门谷北口,乃是连接地理上的北疆与中原的通道,自然也是军事要塞。这等地方,随时都存有大量粮草。
可是就在贾赦带兵入城那日,江怀寿为了利用难民困住朝廷军,特地派人烧了粮仓,传播谣言栽赃朝廷军,激起难民愤怒。
贾赦可不相信仓库中的粮草真被烧了,多半是被硕鼠搬空之后,再烧空仓。然后等朝廷军到北疆的时候,北疆军不但可以阳奉阴违,与朝廷军分庭抗礼,甚至可以倒逼朝廷,索要军粮。
哪怕又被贾赦说破真相,江怀寿现在都不吃惊了,贾赦这样的人,江怀寿也生平仅见。
以前江怀寿觉得自己的老师便是天下第一智慧的人,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但是那是因为自己和老师日日相处,相互之间都十分了解。像贾赦这般,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人,都能准确拿捏对方的心态,若非亲见,江怀寿都不信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贾王爷,您刚入北疆就招兵买马,就不怕司徒碧忌惮你么?”江怀寿顾左右而言他。江怀寿先后辅佐过司徒硫和司徒砾,司徒家的人,多少都有些疑心病。想必司徒碧也未必能忍受贾赦实力过于强大。
贾赦嘴角微勾:“这便不用江先生操心了。江先生想好了,我这是给你机会。大批的粮食并不好转运出去,车马人手都不知道要动用多少,你以为你当真能瞒得住?我要是从别的地方问出来,江先生可最后的价值都没有了。”
江怀寿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既然贾王爷算无遗策,不如王爷自己猜猜。”
略顿一下,江怀寿接着道:“我提醒王爷一声,当年王爷为了扶林如海上位,出了一个清点各地守军花名册的主意。现在各地守军的定员大减。王爷甫一到北疆就好兵买马,这花名册王爷是否上报?若是不报,王爷不但要自己筹集粮饷,一旦被人弹劾可能还会引来其他麻烦;若是上报,王爷不怕朝廷削你兵员么?”
江怀寿挑拨了一大篇,结果贾赦就回答了凉飕飕的六个字:“你在教我做事?”
“在下不敢。”江怀寿总觉得贾赦这短短一句话既带着阴阳怪气,又夹杂着一点不耐烦;于是识趣的认了怂。
贾赦果然没再跟江怀寿兜圈子了,直言道:“本王这两日之所以让你瞧着我理事,便是想告诉你,你在本王面前耍的心眼子完全没用。可惜啊,比起崔西来,江先生算是毫不识趣!”
“来人,将江怀寿给我压下去,严加看守。将居门城守备朱振传来。”
立刻便有侍卫应是。
江怀寿从贾赦话里听出一些别的来,被拖下去的时候,固执的扭着头问:“王爷,你后来见过崔师弟,他怎样了?”
贾赦没再理会江怀寿。
很快朱振便来了,行礼道:“王爷,您找我?”
贾赦指了一张椅子,朱振落座之后,贾赦才道:“朱守备,本王入城那日,居门城的储备粮仓起火,后来便有难民闹事。你可知这火来得有什么蹊跷?”
朱振在贾赦眼里不算一个城府极深的人,自己入城那日,朱振出门迎接,贾赦一眼就瞧出此人知道些什么。既然是个不擅长隐藏情绪的,开门见山问就是了。
若是贾赦只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朱振或许还妄图抵死不认,糊弄过去。但是江怀寿来居门城的时候多么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现在荣郡王甫一入城,江怀寿都下狱了。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朱振连江怀寿施压都扛不住,遑论贾赦。
于是朱振吓得直接跪下了,哭丧着脸道:“王爷,下官也是不得已。那日江长史带着砾亲王的手书到居门城,说是前方战事吃紧,要调集粮草驰援,逼迫下官开仓。这……这,下官虽知居门城不能无粮,也不敢对抗一地藩王啊。最终开了粮仓,粮食也确然是江长史带着正规兵士押运走的,至于运去了哪里,下官实在不知,也不敢过问。”
和贾赦预料的差不都。粮草可不是什么轻省小件,随便几个人便可夹带出城。那不如索性按正规流程将粮食运走。反正司徒砾是致和帝亲封的就藩亲王,一应手续名正言顺。
至于运出城之祸藏在哪里,朱振坚持自己不知晓。
贾赦倒不觉得朱振说谎,朱振既是招了,便已经得罪了司徒砾一派,若是再欺瞒自己完全没有必要。
贾赦道:“那日本官入城,你来迎接本官,你在害怕什么?”
朱振愣了一下,好生厉害的王爷,连这个也瞧得出来?于是朱振哭丧着脸道:“回王爷,自江长史调走了居门城的储备粮,下官日日担惊受怕。但是江长史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做,到时候自有朝廷军送粮草来,到时候分给居门城一些便是。但是要我按他说的做,如果露出马脚,不但居门城的守备军需要我自己筹集粮食,还会连累下官家小。下官家人……下官家人被江长史派人请走了,现在还生死未卜。”
说着朱振又磕了一个头:“王爷既来了居门城,还请王爷替下关做主,寻回下官家小。从此以后,便是替王爷当牛做马,下官也定当尽心。”
呵!宵小手段!
“所以那日本王入城,你开城门迎接,江怀寿便命令你不管用什么方法,定然要将我军主力诓骗入城?”贾赦问。
朱振忙点头。
贾赦又问:“你既是来骗我入城的,为何身边又带着居门城最厉害的兵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本王与你素未谋面,你为何如此恐惧本王?”
朱振吓得瞠目结舌。原来荣郡王早就瞧出来了么?还好自己不曾对王爷说谎,否则以王爷这眼力,自己的每一句谎言都无所遁形。“回王爷,一来,下官担心王爷入城之后,也要征调粮草,而粮仓中已经无粮可调,心中紧张;二来,下官诓骗王爷入城,担心王爷瞧出来,是以害怕。”
一言以蔽之,做贼心虚。
贾赦点了点头道:“你且下去吧。”同时,心中对朱振也有了初步的评价:小地方的守备,算不得能力突出,胜在识好歹知进退,而且也瞧不出什么坏心思,就是个想好好过日子的普通地方官。
当然,封建社会文人阶层垄断了教育,绝大多人都是文盲,朱振这样的能力已经算突出的了。估计很多边陲小地方守备还比不上朱振。
朱振走了之后,贾赦又命人将胡不平带来。
胡不平表面上是居门城一善,实际上是居门城一霸,要追踪粮草去向,便落在此人头上。
别看胡不平恶贯满盈,人家能伪装成善人,自然长得不丑恶,此人有些胖,整个人看起来圆圆的,笑得一团和气:“草民胡不平向王爷请安。”
贾赦又是问了居门城中粮食去向。
胡不平眉头一皱,便从一个憨态可掬的笑罗汉变成了带着几分委屈相的胖老头:“王爷这就为难我了,我不过是居门城本地的一个商户。因生意做得大些,又做了几件布施落难朋友的事,被江湖朋友称一句善人。但官府的事,哪里是草民能够插手的?草民只知道居门城的储备粮确然被官府调走了一些,但其他的,草民不知。”
贾赦手握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边和胡不平说话,边将一个瓷杯一圈一圈的削下来,切口整齐,胡不平却吓得一愣一愣的。要知道瓷器脆而硬,要敲碎容易,但要让切口齐整却十分困难。贾赦随手削来,那瓷杯便一圈一圈的变矮,而削下来的每一圈几乎都一样宽。简直比测量过的还精确。
玩儿匕首是盛泽的特长,贾赦跟盛泽切磋了那么久,自然也学到一些关于准头的把握。
贾赦漫不经心的道:“胡不平,胡善人,知道我手上拿的什么吗?”
胡不平略微有些恐惧的摇摇头。
贾赦接着道:“我右手拿的是匕首,左手是瓷杯。这慈悲是有限度的,马上就要削完了。等慈悲削完,可只剩下匕首了。”
胡不平自己心狠手辣,对别人的性命向来不放在眼里,但是坐拥百万家资,自己却十分惜命。再说,胡不平自己便是奸恶之人,时常对竞争对手威逼利诱,对这些黑话那是再熟悉不过。
瓷杯,慈悲!
胡不平眼睛转了一转,露出一道凶光。胡不平深知自己做过什么事,落在贾赦手里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而那日贾赦一招挑了梅均喆的手筋,让胡不平意识到贾赦的恐怖实力。此人不死,自己逃到天涯海角都活在威胁之中。
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胡不平咬了咬牙:“我……我说!但是只是我家中护院远远瞧见了,也不能作准,若是到了地方没有,王爷可千万别怪我。”
贾赦一挑眉,道:“来人,押着胡不平去一趟,若是他谎言诓骗本王,就地正法。”
胡不平忙道:“不,不,不,王爷,草民只是瞧见有人运了成车的东西去一个所在,小人又知道那附近有一个山洞,至于是不是粮草,草民实在不知,不如王爷随草民去一趟?”说着说着,胡不平又恢复了无比诚恳的表情。
贾赦冷哼一声:“胡不平,本王耐着性子给你机会,你却在这里跟本王耍心眼子?那日你想从密道逃跑,却用你庄子中家丁做肉盾,妄图让他们替你拦住本王的大军。你不肯说,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说?至于你想带本王去的地方?你是本地地头蛇,是不是准备了什么厉害陷阱?还是机关?等遇到厉害对头的时候,就诱骗对方过去,一杀了之?本王可没有心情同你在这里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
说完,贾赦站起身来,道:“来人,传下令去,打听打听这些时日,居门城周围除了居门谷,还有哪里闹山匪!”
胡不平身上的肥肉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贾赦全说对了!这人是能窥视人心么?
吩咐完之后,贾赦转身对胡不平笑了一下,打了个手势,命人将胡不平拖下去,自己也出了中军帐。
胡不平手下那些爪牙因为逃生密道的事,早就和胡不平离心离德,详加审问之后,还是有所斩获的。正如贾赦所料,居门城中粮草被江怀寿勾结胡不平转移了。
江怀寿因带着兵士来,以砾亲王手谕正大光明的开了居门城粮仓,运出城之后,便转移到传言经常闹山匪的地方。
那些山匪自然便是胡不平的爪牙,这些人本来就干的见不得人的事,或有平民走到那个方向,不管有没有发现秘密,皆是被杀了了事。久而久之,便传出西山凹进得去回不来的恶名,寻常百姓谁还敢往那个方向去。
贾赦直接派兵去西山凹搜索,果然便寻回了居门城丢失的粮食。
接下来的数日,贾赦连夜审案,将胡不平等人的累累罪行全都审了出来,公诸于众。
原来胡不平表面行善,暗中却豢养匪类,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或是暗中放印子钱,或是派流氓上门滋扰,破坏百姓的庄稼,巧取豪夺,兼并土地。
等查清楚这些事后,贾赦将胡不平及其爪牙,但凡手上背着人命的,尽皆斩杀,百姓们无不称快。
至于胡不平的土地,便由守备集中管理,百姓皆可租种,每年向官府交租。
至于哪个官府?自然是贾赦重新组建的居门城守备军。
为了让朱振配合诱骗贾赦大军入城,江怀寿命人绑了朱振的家人,后来还真让贾赦给寻了回来。朱振对贾赦感恩戴德,不住磕头,诅咒发誓愿为贾赦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自然不必,贾赦便依旧让朱振做了居门城守备,又将原本的居门城守备军打散了编入队伍,在原有的队伍中抽掉一部分人驻守居门城。如此一来,整个居门城不但百姓对荣郡王尽皆拥护,连守备军也全都换了贾赦的人。整个一座居门城,生生被贾赦建立成了根据地。
将居门城改造好之后,大军继续启程北上。
路上,贾赦还开办了军中学堂。先将能写会算的将士选出来,又以自愿报名为原则,愿意读书上进的兵士皆可入学堂。借着行军修整的间隙,将士们皆可读书识字。
如此行军途中,遇到的难民越来越多,难民带来的消息都不太好,皆是一座座城池失守的消息。
贾赦也加快了行军速度。
前方战况越发复杂,盛泽亲自带队出去打探情报。这日,盛泽回营对贾赦道:“王爷,前面又丢城池了,一队北疆军逃了过来,打着司徒砾的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