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和帝的脸紫涨得吓人, 也不知道内心得有多激烈的斗争。
就现在致和帝这身体状况,秦太医重新被提上来之后,也是随时恭候, 今日就等在大理寺。这里戴权一高呼, 很快便有候在外面小太监传话, 秦太医提着药箱急急的赶来。
秦太医只看了一眼致和帝的状况, 道:“皇上,恕臣冒犯。”然后又吩咐将屏风围上,后面的事情贾赦就瞧不见了。
但秦太医就地诊治,并未大范围移动病人看来,也是极专业的。
秦太医又是给致和帝服用护心丹,又是掐人中,又是施针的, 致和帝缓缓回过神来。
秦太医长舒一口气道:“皇上, 您要保重龙体,接下来的日子好生养着,再也不能过于操劳了, 更要忌讳过于激动。”
忌讳过于激动?致和帝倒是不想激动!凭谁刚知道关于叶贵妃、季繁这些人里应外合,险些铸成大错的真相, 都难以保持平静。
但是当了几十年皇帝的人了,大权在握, 谁不想多活几年啊。终究是强烈的求生欲占了上风, 致和帝平复了半天, 终于好些了。
秦太医又给致和帝把了脉, 见其心跳已经缓和不少, 才道:“皇上, 您若要是回宫, 车子一定要平稳。”
致和帝点了一下头,戴权忙不迭的去安排。
致和帝这一病,便不是三两日能够调理好的,皇室宗亲、文武大臣皆要侍疾。
季繁被掀了老底,万念俱灰,也不知其用的什么方法,竟然死在了天牢。或许一个擅长在香里下毒的人,总有什么秘密方法让自己免于受酷刑折磨。
能入大理寺的,皆是胆量不小之人,但大理寺衙役们谈起季繁,都觉得有些背后生寒,据说季繁死的时候,脸上带着诡异的笑,瞧着特别瘆人。
而颜济沧则继续忙着案子。致和帝病了,秦太医又不厌其烦的嘱咐其不能激动,如此触目惊心的案子致和帝是不适合旁听了,颜济沧现在要做的便是调查补充部分细节。
关于季繁用过的两种香,秦太医已经在小鼠身上做过实验,且研究清楚两种香的主要作用,但是尚未分析出成分来。另外,季繁已经死了,谁也不敢保证致和帝现在的状况还适不适合用解毒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围在一起研究半日,谁也不敢冒险,不过是各施解数,但又相对保守的给致和帝用些温和的药,辅以推宫过血,慢慢治着。
致和帝和太子终究嫌隙已深,现在便是国君重病,储君在侧,致和帝也未宣布让太子监国,一应大小事务苏丞相做着总揽。苏丞相都代为处理国事了,季繁——叶贵妃一案前因后果,所有卷宗苏丞相自然看过。
因苏丞相给贾赦作保,贾赦暂时借住在苏丞相家,这日苏丞相好不容易忙完朝廷的事,回府将贾赦传入书房。二人对坐良久,苏丞相开口道:“恩侯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当时苏丞相替自己做担保的时候,贾赦冲撞圣上,季繁一案尚未水落石出。致和帝一心要杀贾赦,苏丞相作保相当于拿自家老小的性命作质。就凭这个,贾赦也是承苏丞相的情的。
“老师,我如何做不重要,朝廷要防范北狄入侵了。”贾赦道。
苏丞相也知道北狄南侵之心不死,只是无论是人口还是疆域,或是国力,北狄与朝廷都相去甚远。必须要朝廷衰落到一定程度,北狄才有机会。这几十年一直是致和帝在位,虽然也有过各种贪官污吏,但是整体朝堂还是稳定的,所以北狄也一直按兵未动。现在终于到了致和帝年老力衰,诸子夺嫡的时候,北狄又做了那许多准备,多半是要入侵的。
“这些年恩侯接连破了几桩关系江山社稷的大案,整顿朝纲之后,国力有所增强,若非如此,或许北狄南侵已经早来了几年。”苏丞相叹道。
贾赦这人桀骜不驯,被逼急了甚至敢于直接挟持皇上,但是苏丞相得公允的说,贾赦之余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不下两代国公爷。
贾赦冷笑道:“老师不必夸奖我,我亦没有老师那么高尚,时刻心怀天下。我不过是家父过世时,答应家父整顿家风,立住门楣罢了。我这些年所作所为虽有功劳,但我的初心不过是保住自身性命,保住祖宗基业。”
苏丞相皱了眉头,他不能说贾赦这话有错,但是贾赦实在不必如此直白。而且作为士族,苏丞相在这点上是无法理解贾赦的,真正的士族视‘赢得身前身后名’为毕生追求,但是贾赦似乎对这些毫不在乎。
“你若非这桀骜不驯的脾气,或许也不会……”说到这里苏丞相顿住了,原本是想说若非这脾气,致和帝也未必会忌惮贾赦,但是转念一想,季繁和叶贵妃都处心积虑要杀贾赦,便是致和帝刚开始无心,只要信任这两个人久了,这一日终究要到来的。
“这些时日我都在劝皇上,你也知道,他那个身份是不可能低头的。但是我瞧得出来,皇上也有几分懊悔。从明日起,你便可以回荣国府了,安全当无问题。”苏丞相道。
这是委婉的说致和帝已经不再执着于杀贾赦的意思。
多傲慢啊,莫名其妙听信谗言便几次三番要杀自己,甚至还多次派人潜入荣国府搞暗杀,若非自己警觉,武力值又比这个世界的人高出一个境界,自己早就枉死了。
可是现在呢,致和帝非但没有道歉,还一副‘朕不计较你以下犯上之事,还不跪下谢恩’的姿态。贾赦终究冷笑出声。
“老师,您是士族,士族有士族的尊严和脾气,我也一样,我们都不是谁的家奴,生杀大权不该掌握在别人手上。”贾赦道。
这是真恼了,也是,换谁都会恼的。
苏丞相现在就是几头劝着,要劝致和帝、劝太子、劝贾赦。正如贾赦分析的,北狄等几十年,才等来老皇帝力衰,诸皇子离心的局面,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外敌随时有可能进犯,这个时候总要团结一心才好。
上一回北狄入侵的时候苏丞相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可是战争的残酷,数十年过去了当年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苏丞相是最不想再来一次的人。所以哪怕再难,苏丞相依旧努力在多方劝和。
“恩侯,在家国大义面前,有些事尽可以放下。”
贾赦笑了起来:“老师,您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我只是纨绔,我不能。”
苏丞相再是极有说话技巧的一个人,也接不下去了。什么深明大义,什么君为臣纲,做臣子的本分,那是因为受委屈的一直是贾赦。自己用些大道理去劝贾赦,未免太过轻轻飘飘了。
好在贾赦并没有让苏丞相为难,接着道:“老师,便是您以前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这几年来也应当了解了。我敢犯上,便必有退路,然而您还是出面替我做了担保。我知道彼时,您用的是家小性命作质,我承您的情。但是您当时替我作保,便已经料到了此刻吧,我欠您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这话说得明白,我不是不跟致和帝计较,我是还您人情,给您面子。
贾赦自然算无遗策,人家苏丞相也是老狐狸,不可能这点算计都没有。苏丞相笑着捋了捋胡须,也没否认:“我就知道恩侯是明事理、晓大义的人。”
贾赦道:“老师不必担心我,真正要闹事的人绝不是我。”瞧了一眼亲王府的方向,贾赦问:“老师可知道当年陈留黄河堤被人为破坏的事是谁做的?”
现在季繁案一破,许多陈年旧案也联系起来了。当年黄河堤如果真的决堤了,受害的顾然是当地百姓,工部尚书宋安落不到好,还有便是季繁从此不能崭露头角。
季繁也好、叶贵妃也好,能够想到从钦天监入手,其他人未必不能,所以,破坏黄河河堤,亦可以是剑指季繁。那么,破坏黄河河堤的幕后主使必然是另一个想参与夺嫡的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自司徒硫也坏事之后,司徒礡几乎没有掩盖过自己的野心。从积极出征西海沿子,抢夺兵权到这次不肯就藩,皆是野心昭昭。
这也是苏丞相愁的地方,明明外敌当前,皇室成员之间却四分五裂。自己劝住这个劝不住那个,按下葫芦浮起瓢,若非怜悯天下苍生,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还真没人想干。
“这些事你不必管,只要你不生事便是。”苏丞相道。
贾赦笑着点头,出了丞相府。
苏丞相自然是两头劝,这头劝住了贾赦,那头还要安抚致和帝。
致和帝现在当然知道自己冤枉了贾赦,但是贾赦这人太过出色了,当得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两句话。何况现在错已铸成,贾赦再难像以前那样对司徒家忠心耿耿了,所以致和帝依旧不放心留着这个人。
现在致和帝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了许多,见苏丞相再三相劝,便道:“此事我需见过贾赦之后再做决定。”
贾赦又被传入了宫里。现在朝堂大事都是以苏丞相为主,致和帝也没在上书房,而在寝宫之中。
这次贾赦进宫,致和帝对其倒是恢复了表面的慈爱,像长辈对小辈似的道:“恩侯免礼,坐吧。”
贾赦面无表情的道谢之后便坐下了:“苏丞相说皇上要见我?”
现在致和帝可不敢单独见贾赦了,贪狼的侍卫都还在呢,不过这些都是致和帝的亲信,也没什么好回避的,致和帝开门见山道:“贾赦,朕受季繁诓骗,对你颇有所误解,你可怀恨在心?”
贾赦自然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对于眼前这个越发糊涂的老人,贾赦连虚与委蛇都嫌麻烦:“皇上,臣已经答应了苏丞相,以家国利益为重。而且太子殿下待臣极好,臣会忠于太子殿下。”
若不是秦太医再三嘱咐要克制脾气,致和帝又险些发怒。贾赦这话一语双关啊:一是您没几天活头了,不用担心我造反的问题,我是忠于太子的;二是您不要想着再用其他人制衡司徒碧了,若是他日登基的不是司徒碧,我可不保证忠于司徒家。
致和帝怔了片刻。这就是贾赦啊,如果他信誓旦旦的表忠心,反而引人起疑了。他如此回答虽然惹人生气,却有几分可信。
“你多次冒犯朕,现在说话又如此不敬,你就不怕朕杀了你吗?”致和帝问。
贾赦道:“皇上不会杀我,除非您不要您的江山。皇上知道为何季繁死的时候带着笑吗?因为他早将朝廷的情报传递出去,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现在季繁案真相大白,若是皇上依旧执意杀我,那是真要天下令武将寒心了。”
北狄,偏偏是北狄!当年若非北狄入侵,内忧外患,自己夺嫡不会那么艰难,甚至只差一点儿就输给了彭州王。
致和帝是不敢低估北狄的战力的,而北狄最怕的一支朝廷军队,非平安州莫属。这个时候,致和帝确然会留着贾赦性命。致和帝叹了一口气,道:“是朕委屈了你,但碧儿对你极好,希望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贾赦道:“是,臣记得。臣告退。”
这次谈话便到此结束了,一国之君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便算是道歉了。自致和帝登基以来,甚至从未以如此语气和臣子说过话。
致和帝瞧着贾赦的背影,终于承认自己后悔了。这样出色的人物,敌人欲除之而后快,自己为什么就留不得呢?若是北狄当真进犯,致和帝相信贾赦便是另一个贾代善,定能所向披靡,将北狄赶回漠北。
不,贾赦比之贾代善更为出色,若是拜贾赦为三军统帅,说不定一举灭了北狄,将其纳入朝廷版图都不一定。但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致和帝是真不敢将帅印交到贾赦手上了。
贾赦又搬回了荣国府住,这些时日贾敬、林如海、贾赦等三人各忙各的,现在也终于有机会碰头,沟通一些有无。
贾敬和林如海都是各部的最高官员,消息自然灵通。便是季繁一案是密审,因牵扯到前朝后宫并外族的,苏丞相处理朝堂大事之后,并没有瞒着六部尚书并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京营节度使等人。
但是贾赦挟持致和帝这等细节,苏丞相也好、颜济沧也好,皆是守口如瓶。致和帝这人爱面子,这些事知道的人多了,对谁都不好。
贾赦可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听得贾敬和林如海唏嘘不已。
两人面面相觑,林如海道:“那年大内兄说日后恐怕有战乱,让玉儿随兄姐们一起习武,又说我和敬内兄都要练习骑射。我们倒是习了,这些年也觉得精神越发足了。然而我们这等微末功夫,若是遇到大内兄这等险境,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贾敬也叹息道:“不过一个钦天监官员而已,就能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换了旁人真防不胜防。”
贾赦冷笑:“季繁本就是外族,各为其主,成王败寇可没什么好说的。将此事全扣在季繁头上却有失公允。好比古代亡国,一群男人昏庸的昏庸、奸佞的奸佞、无能的无能,到头来骂一个女子红颜祸水便是。若是皇上不想杀我,凭我荣国府祖孙三代的功绩,十个季繁也挑拨不了他。赵构若不想杀岳飞,秦桧能奈岳王爷何?
别以为皇上放我回来,此事便了结了。现在他自己不能理朝政,宁愿将大权交给苏丞相都不让太子监国,可见对我等依然防范得紧。而且现在已经查清了司徒砾就藩的真相,你们看皇上有诏司徒砾回京的意思么?敬大哥手上有兵,可不能放松片刻。”
贾敬冷笑道:“皇上越发左性了,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叶贵妃将所有事都揽在自己头上,恐怕皇上再次自欺欺人,觉得一切与司徒砾无关,故意给他一条活路呢。至于京营,赦兄弟放心,我又梳理了几遍,现在重要职位用的人都是信得过的。”
贾敬确然这些时日都将京营大权死死捏在手中,但是如此远远不够。只有司徒碧真正登基,东宫一系所有人才能稍松一口气。
“在皇上眼里,这江山姓司徒,他倒是想给司徒砾一条活路。但是这几日咱们都没空盯着出京的人,但凡京城的消息传入司徒砾耳中,司徒砾为求自保多半会勾结北狄。战争中最忌讳内外勾结,到时候苦的只是将士和百姓。”贾赦不无惋惜的道。
说起司徒砾,此人一出京便带着王府属官快马加鞭的前往北疆。司徒砾虽不知道季繁是北狄人,但是临行前已经知道致和帝要对贾赦动手了。
自然,司徒砾绝想不到贾赦能在如此处境下冒犯圣上,最后还能绝地翻盘。但是司徒砾知道贾赦一死,东宫必然有所动作,甚至逼宫都有可能。司徒碧一旦登基,自己便面临被清算的风险,唯有到了北疆,拿到北疆守军的兵权,自己才安全。
朝中又因季繁——叶贵妃一案将贾赦绊住了,接着致和帝生病,没人管几个就藩亲王的事,还真让司徒砾一路到了北疆。
司徒砾这次就藩是带着野心去的,地方是叶贵妃精心挑的,叶贵妃自然给司徒砾留了可靠的报信人。
其中便有一个做皮毛生意和北疆特产人参山货的一个商队,乃是叶贵妃留给司徒砾的暗产。商队中有一人名曰樊浩,原是留在京城准备得了贾赦毙命、东宫进一步行动的消息,便将消息递给司徒砾的。
谁知樊浩留在京城等到的是叶贵妃落罪,贾赦无事的消息。此案是密审,樊浩打听不到具体,但是知道耽搁不得,连夜出城直追司徒砾去了。
一切到底还是来了,在致和帝病得越发沉重的时候,北狄入侵的消息传入京城。
古时候消息传递慢,京城得到的消息还是司徒砾带着北疆将士奋力抗敌,请求朝廷支援,至于北疆到底如何,京城却不得而知。
贾赦无官无职,不过贾赦得到消息一点儿也不比朝廷慢,依旧用的是老方法,派个人盯着些有没有八百里加急入京便知道了。
朝廷得了北狄入侵的消息倒也没有多乱,毕竟审完季繁之后,上至致和帝,下到主要高官,彼此对于此事都有心理准备。
而此时,朝中关于谁领兵增援北疆起了争执。现在就六部尚书并京营节度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等重要官员在致和帝的寝宫议事。
这个时候,苏丞相直言道:“皇上,北狄能派季繁这样的细作潜伏我朝二十余年,北疆紧邻北狄,且不知其中有多少北狄细作。北狄这次准备充分,我朝虽然兵多将广,但绝不能掉以轻心。臣以为荣国伯贾赦忠良之后,才干悠长,又为朝廷履立功绩,封贾赦为征北大将军极为合适。”
兵部尚道:“皇上,贾赦虽然是将门之后,又擅谋算,但到底一日兵都没领过,臣以为苏丞相此言不妥。礡亲王身份高贵,之前西征捉拿霍焕大获全胜,臣以为这次讨北,依旧是礡亲王带兵增援北疆合适。”
到了这时候,致和帝剩下的日子估计是按天计算了,司徒礡哪里肯离开京城,于是司徒礡道:“父皇,北狄不过是苦寒之地绰尔小国,竟然敢犯我天|朝,儿臣以为不如让太子兄长带着京营将士替父出征,让北狄见识见识我朝大军的厉害,正我国威。”
好家伙,这个时候将储君支开,还将京营调走,这司徒礡倒是耿直得很,毫不掩饰。
关键是致和帝被京营掣肘了这许久,还真有可能接受这个建议。
“朕……”
“皇上!”
“皇上!”
贾敬和苏丞相双双打断致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