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案子十分复杂, 多线并行,不但关乎有人陷害忠良之后,更有可能有人暗害一国之君。
外则,钦天监官员虽然普遍品级不高, 但是这个部门却也不仅仅是简单的预测、择吉, 在有些时候,是充当皇家喉舌, 要借着天意传达皇家意志的, 如果钦天监名声最响亮的五官保证竟是受他人控制, 且不知埋着什么祸患。
便是致和帝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也是要亲自听审的。
季繁被押上公堂的时候,尚且不知自己的住处已经被官府查抄了一遍。昨夜在大理寺天牢里,季繁已经将这几年自己声名大噪的过程捋了捋,也想好了托词。
开堂之后, 颜济沧拍了惊堂木,道:“嫌犯季繁, 你处心积虑潜入钦天监,假借神佛之口蛊惑视听、造谣生事,有何用意, 还不从实招来!”
季繁道:“大人, 下官自幼学习观星之术, 擅占卜, 乃是通过钦天监正规招录考核入的钦天监, 何来潜入一说?自下官入职以来,兢兢业业, 屡次准确预测, 为朝廷避免损失, 造谣生事、别有用心之言更是无稽之谈!”
颜济沧瞥了一眼季繁,今日此人已经比昨日体面不少。
昨日季繁先被盛泽打晕,后被贾赦提进上书房,身上有伤,狼狈之极。昨夜虽在大理寺天牢关了一夜,但未受刑,想是休息得不错,现在精神瞧着比昨日强。
好能耐,好本事!这心里素质可比太多人强了,难怪能精心布局数年,策划了如此惊天大案。不但搞得国君和储君父子离心,还险些除掉了一位国之栋梁。贾赦此人才学本事自不用说,原本也是一心一意替朝廷办事,出了此事之后却却不好说了,细想起来,甚为可惜。
颜济沧肃着一张脸:“季繁,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受谁指使,与谁有勾结,从实招来,或可少受些活罪。”
颜济沧生得威严,他一问话,几乎有着让人想要招供的魔力,季繁心中一颤,甚至开始疑心颜济沧是否真知道了什么。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季繁辩道:“颜大人,下官家世清白,入职过程清晰,实在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若是您收到了什么不实举报,定然是有人污蔑下官。下官人正不怕影子斜,颜大人大可带人去查抄下官家中,若是查到什么不该有的证据,下官俯首认罪。若是下官清清白白,还请颜大人让诬陷下官之人给下官赔礼道歉,恢复下官名誉。”
呵,查抄季繁家中。自接到关嘉言递上来的证据,颜济沧就已经派人去了,但是季繁既然说得这样信誓旦旦,几乎不用等结果,颜济沧就知道季繁家中什么都查不到。
“季繁,你作为一个八品官员都能够狡兔三窟,可见在朝中为官,俸禄可观。可你偏生心术不正,自甘堕落,本官深觉可惜。”颜济沧道:“来人,传证人工部尚书宋安、荣国伯贾赦、龙禁尉带刀侍卫柳茂。”
衙役应是去了。其实三人皆已经等在大理寺了,自然来得极快。宋安和柳茂因是单纯作证,二人在一处候着;贾赦在此案中的身份特殊,便是候着作证也是单独一个房间,避免串供。
很快,贾赦便进来了。扫了一眼堂上众人,现在贾赦尚未被夺爵,便见礼之后落座。至于致和帝,贾赦知道他在也这里,但是既然在屏风后面,贾赦便索性当做不知。谁还没有几分脾气呢?被人冤枉了还上赶着全什么跪拜大礼的。
颜济沧派了惊堂木,道:“贾赦,你昨日指认季繁之名声得来乃是人为,今日在公堂之上,你可对自己的指控负责?”
贾赦应是,按程序将昨日指控再陈述了一遍。
颜济沧便问:“宋大人,柳大人,贾赦之言是否属实。”
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昨日颜济沧已经连夜走访问清楚了,不过是今日致和帝旁听,再问一遍给致和帝听。
宋安和柳茂自然也是实话实说,证明贾赦所言非虚。
这次的案子别看由小小钦天监五官保章正而起,处理不好甚至会动摇国本,为了保密起见,颜济沧甚至未成用主簿,边审案边亲自写了卷宗,将这一段的审案卷宗递给戴权。
戴权捧给致和帝看了,致和帝脸上神色之可怖,便是在其身边伺候老了的戴权都不敢多看,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垂首站着。
致和帝已经知道季繁的神通灵验确实是这般得来的了,但是一国之君被一个小小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利用,简直是颜面尽失。将卷宗往边上一放,打了个手势。
戴权忙出来在颜济沧耳边低语一句,颜济沧继续审案。
颜济沧接着道:“季繁,你既如此能掐会算,不如替北门外的杂货胡同算一算,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发生。”
京城格局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既是朝廷官员,极少有住城北的。因而季繁将自己的另一个住处挑在城北的杂货胡同。
听到颜济沧说出这个地名,季繁即便是做了充分心理准备,也些微惊了一下。
但是旋即季繁就平静下来,面上恢复了常色。这些年他和叶贵妃合作,叶贵妃算无遗策,一旦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必然会派人去杂货胡同毁尸灭迹,自己怕什么?
清了清嗓子,季繁道:“颜大人,算卦需要洗脸净手、焚香沐浴,而且下官的龟背、卦钱一律不在身边,您这不是为难下官么?”
颜济沧早有准备,只一个眼神,立刻便有大理寺的衙役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季繁平日所用的道具。这些都是从季繁那个明面上的住处连夜取来的。
只听颜济沧道:“季繁,本官昨日给你安排的天牢可是一应器具都是新换的干净的,又有热水供应,季大人这就请吧。这一卦准确与否,可关乎季大人的命运,季大人可别大意。”言语之中,明显带着揶揄。
季繁又是一怔,他就是说昨夜进了天牢,不但没有受刑,还条件极为舒适,原来是为了此刻。
季繁取过香炉,点上香,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取过卦钱,捧在掌心不住摇晃,却迟迟没敢丢出去。
照理说,叶贵妃应当已经派人去了杂货胡同将自己的住处毁尸灭迹,其中最快的方法便是一把火烧了那小院。
城北住的都是些贫民贱民,住处自然逼仄,一条胡同处处放着杂物,晾着衣裳,一把活下去,别说自己住那小院,便是一条胡同也烧得干干净净了。但是若是叶贵妃用了别的法子,自己岂不是算错了?
正如颜济沧所言,自己这一卦生死攸关,季繁因此犹豫不决。
而香炉里面的香已经袅袅升起,这香发出一丝极淡的香味,若是嗅觉迟钝些的人,估计什么都闻不出来。
公堂里的所有人都瞧着季繁,像颜济沧这等老江湖,已经知道季繁在演戏,不过是瞧他还能演出什么花儿来。
而出于经历无数危险练就的敏锐直觉,贾赦察觉到危险在靠近!
这里是大理寺,因致和帝亲自听审,戒备森严,便是自己或是盛泽这样的高手,要靠近也不容易,那么危险源首先排除了人。危险源如果不是人,便是物,而公堂内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只有季繁正在摆弄那些鸡零狗碎。
贾赦目光如电的盯着季繁面前的香炉,那些东西刚拿进来的时候自己没有感觉到危险,香点燃之后自己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颜大人,那香有问题!”贾赦道。
若是季繁还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或许还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现在季繁正在装神弄鬼,全神贯注的苦思对策,被贾赦一语道破香的问题,季繁浑身一震。再回过神来想假装镇定却已经迟了。
大理寺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除了极高的审案造诣,还得有不错的武力值,否则和一帮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说不定那天就交代了。
只见颜济沧迅速起身,去夺那香炉。
季繁大惊失色,也想夺香炉,但是自己真出手,不等于不打自招了么?就这么片刻的混乱,外面的捕快已经冲进来了,将季繁按在地上。而颜济沧则是直接将方才衙役端这些东西进来所用托盘上的锦缎扯下来,将整个香炉包住。
只从方才季繁的神色反应,颜济沧就能确定那香确然有问题,因而不能随便用茶水将香浇灭了。将香炉包起来,堵住所有进气口,那香自然会熄灭。
季繁面如死灰。
自己大意了。
这香参入了一种名叫逍遥散的毒,闻的时候让人觉得飘飘欲仙,之后却浑身乏力,提不起精神。但逍遥散本身无色无味,绝对闻不出来,所以季繁才在自己家中放了一套,以免自己住处什么都没有,反而露了破绽。
之前颜济沧命人将自己这些东西端上来,季繁估摸着这香要长期用才见效,今日在公堂上点一次无妨,而自己不敢点香说不定反而引颜济沧、贾赦这样的老狐狸起疑,谁知贾赦连这香里的猫腻都能瞧破。他还是人么?
颜济沧一看季繁的反应就知道事态严重,道:“传太医!”
戴权也忙不迭的出来,吩咐戴元去了。
现在致和帝的御用太医又换成了秦太医。秦太医来了之后,捡起那香闻了闻,没有发现猫腻,遂回话道:“各位大人,下官实在不知此香是何物,要将此香取走慢慢研究。”
贾赦余光瞧了一眼秦太医便收回了目光。这太医瞧着倒像是个踏实的。就说么,后世科技那么发达,还要靠反复试验分析,才能确定毒|品的成分,这些古代神医的眼睛又不是射线,怎能看一眼就能确定东西有无无毒?秦太医这严谨的态度反而更让人放心。
颜济沧往屏风方向瞧了一眼,戴权点了点头。
现在这案子牵扯越来越多了,颜济沧不敢大意,派了几个大理寺捕快随秦太医一起去了,这边才继续审案。
“戴公公,你来确认一下,平日季繁给皇上讲经占卜,用的可是此香?”颜济沧道。
从季繁住处搜出来的香一部分交给秦太医拿回去研究了,还剩下一部分放在公堂上。
戴权日日伺候在致和帝身边,但凡致和帝吃的用的,戴权再熟悉不过,取了香细看之后,戴权道:“回颜大人,每次季繁来皇上这里,点的皆是自己带的香,看着倒是和这个香一样的,但是具体是不是,杂家却不敢作保了。”
秦太医都需要拿回去研究,戴权又怎敢凭肉眼下结论呢?
颜济沧点了点头,一拍惊堂木,道:“大胆人犯季繁,竟然敢装神弄鬼,在皇宫中下毒,该当何罪!”
其实季繁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但是忍不住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于是季繁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下官虽然官品低微,但也不是随便任人污蔑的。下官每次替皇上讲经、占卜,皆是与皇上在同一间屋子,那香下官与皇上一起闻了,难道下官下毒害自己不成?”
这下贾赦全明白了,对颜济沧道:“颜大人,我有一个猜测。”
颜济沧何等聪明的人,其实自己也猜到了,不过他依然道了一个讲字。在‘为祸江山’这个名声上,贾赦确然受了太多委屈,颜济沧乐得给贾赦一个自辩的机会。
这等出色的人物,为自证清白两次冒犯圣上,且不知此案完结之后如何个了局,便多给他些机会,让其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也好。
贾赦朝颜济沧微笑点了点头,算是道谢,才开口道:“因为你这个香的毒性并不强,而且有解药。”
季繁打断贾赦的话道:“一派胡言!”
贾赦并不理会季繁,继续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你入上书房点的香有两种,药性都很慢。中了毒药的人浑身乏力,昏昏欲睡,只觉不爽利,但是太医望闻问切,又瞧不出病症来;解药也一样见效不快,点香闻了之后,辅以推宫过血,活动四肢经脉排毒,解毒之后便可恢复如常。所以皇上几次久病不愈,你占卜之后,按你说的寻医用药,皇上便渐渐痊愈。其实不是你占卜准,也不是太医院的太医无用,而是你用这些有毒的香控制着皇上的病情!”
贾赦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致和帝自己也明白了。确然每次自己生病,都是和季繁谈话之后,季繁用了他自带的香;而自己痊愈前,季繁入宫占卜,也点了香,想必这次点的便是解药。呵,所谓灵验无比,能占自己病情吉凶,竟是对自己下毒!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公堂上的众人看不到屏风后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戴权不住劝慰。
致和帝现在浑身发抖。难怪贾赦之前嘲笑自己同一个坑摔两次!这季繁的名声果然跟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样,全靠欺骗得来。
那一僧一道尚且只敢在民间胡作非为,这季繁竟然直接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还伤害自己龙体!岂能不怒?
如果不是尚有谜题未解,致和帝恨不得现在就将季繁凌迟处死!
“颜卿,朕将此案交托于你,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颜济沧忙道:“臣遵旨!”
不等颜济沧拍惊堂木继续审案,季繁便狂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编,贾赦你接着编。没想到你为了摆脱‘为祸江山’的名声,竟是什么胡话都编得出来,更难得的是这么多人都肯信你!救你这样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之人,不是为祸江山是什么!”
别看季繁现在嘴上骂得厉害,心中却害怕得很。好在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季繁的毒香和解药是分开放的。解药全都在杂货胡同的小院子里。现在唯有希望叶贵妃是个聪明的,一把火烧了杂货胡同。
事已至此,季繁也不用纠结了。道:“方才颜大人不是让我替城北杂货胡同算一卦么?杂货胡同有灾殃降落,怕是要遇火。”
颜济沧冷哼一声:“大胆季繁,有人前往杂货胡同纵火,已经被捉拿归案。果然你所谓的能掐会算皆是有人暗中配合,说那人可是你同党!你们有何图谋!”
已经被捉拿归案?为什么朝廷的人会知道杂货胡同?季繁委顿在地,终于挣扎不动了。
半晌才冷笑道:“我一个小小八品官员,能有什么图谋?不过是偶然预测对了一回西海沿子巡边队伍回京之事,准了之后被名声所累,后面的路越走越偏,不过是我沽名钓誉罢了。”
这话能骗谁呐?谁为了一点儿名声给当今天子下药,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么?
颜济沧语气十分威严道:“季繁,你当真偏要受那皮肉之苦么?”
大理寺的十八般酷刑可不是一般人熬得住的。在不禁刑讯逼供的年代,从大理寺卿口中说出这句话,凭谁听了都要打哆嗦。
季繁瑟缩一下,声音有些颤抖道:“我招!小人都是听叶贵妃指使,小人只是听命行事,叶贵妃有什么目的,小人实在不知!”
贾赦心下一凛,这么容易就将叶贵妃吐出来了?表面上季繁是怕受皮肉之苦,瞧着也没什么问题,但贾赦总觉得这招德也太快了?是季繁要掩盖什么吗?
这是牵扯到后宫嫔妃了,按理说男子应当一律回避,但是致和帝直接开了口:“将叶氏拿来,不必回避!”
颜济沧应是,到底是派了大理寺的女捕快去。然后又回到公堂,道:“季繁,你可知道污蔑后宫嫔妃,罪加一等!”
季繁冷哼一声道:“颜大人这话说得可笑,我若不招,又要对我用刑;我招了又说什么罪加一等,颜大人到底是想我招还是不招?”
颜济沧也觉得这季繁现在开口得太容易了,像是有些猫腻。不过颜济沧依旧问道:“叶贵妃如何与你接上头,如何吩咐你做事,你都替叶贵妃干了些什么,全都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决不轻饶!”
说这些毫无意义,季繁的罪够他死几十回了。季繁瑟缩了一下,仿佛真的很怕被用刑似的,将过程尽数招来。
一切与贾赦的推测不谋而合。那时候叶贵妃还是叶妃,但是在周贵妃被禁足后,已经被提拔起来协理六宫了。就是那时,叶贵妃派人和季繁接洽上了。季繁收了叶妃一笔钱,便按叶妃说的预测。
季繁第一次做出和钦天监众人截然相反的预测便是陈留陨星降落一事。因粮食成熟要等来年验证,所以此事之后,季繁继续在钦天监做一个普通的五官保章正。
再后来便是巡按队伍回京一事,独季繁预测准确,声名鹊起。从此以后季繁便有了面圣的机会。
刚开始季繁并不敢向致和帝下毒;直到陈留粮食丰收的消息传回,季繁的名声越发响亮,致和帝也对季繁深信不疑,才有了下毒之事。
致和帝默默听完,死死的捏着双拳,依旧不能控制自己浑身颤抖。作为一个做了三十多年皇帝的帝王,一夕之间得知这么多与自己相关的真相,其中愤怒可想而知。
没过多久,叶贵妃便被带到了。
大理寺女捕快到叶贵妃宫里的时候,这位贵妃娘娘还在井井有条的处理宫务。得了传唤,叶贵妃倒也没抗旨,只是寻来铜镜,揽镜自照,见自己的妆容依旧精致,便整理了一下衣服来了。
到底是贵妃之尊,又极为配合,女捕快便未给叶贵妃上枷锁。
这是贾赦第二回见叶贵妃,难怪这个女人能得致和帝的宠呢,除了生得极美,又有头脑外,这个女子最大的特点便是集温婉与自信于一身,别有气场。
入了公堂,叶贵妃陡然见了这许多男子也并不露怯,环视四周,朝着屏风所在的方向一福身道:“臣妾见过皇上。”便是人到中年,声音依旧如出谷黄莺,极是悦耳。
致和帝怒不可遏道:“你这个毒妇,简直胆大包天,可知你犯了什么罪?”
叶贵妃瞥了一眼地上的季繁,坐着的贾赦,便什么都明白了,道:“臣妾自入宫以来,万事听从皇上吩咐,不敢逾越半分,能有什么罪?”依旧那么温温柔柔的。
这些时日,叶贵妃可是致和帝身边的第一可人儿,叶贵妃便是用这样温温柔柔的语气夸着致和帝,让致和帝说不尽的受用。现在在此听到如此语气,致和帝却觉无比讽刺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