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 彭栓顺水推舟道:“怎么,贾将军也承认是你指使我的么?确然就是这些玉佩,但是贾将军给我的只有一枚。看来, 贾将军安排在军中的人不止我一个吧?”
可是彭栓无论怎么找补, 他方才大惊失色的表情都逃不过三司各官员的眼睛。
贾赦对颜济沧道:“颜大人, 我有证人能证明这些玉佩的来历。这些玉佩从何而来,方才在隔壁公堂已经问清楚, 大理寺少卿尹旭大人和顺天府知府关嘉言关大人皆可作证。”
颜济沧道:“传证人。”
小吏应是去了,很快尹旭、关嘉言等人便过来了。
堂堂大理寺自然不可能只有一间公堂,这次的案子其实是几个公堂同时开审的。而且为了避免串供,所有人犯分别关押, 从各部院清理出来的济善出身的人早就分别问讯过。
尹旭和关嘉言乃是朝廷命官,入内之后先是赐坐。然后颜济沧问:“两位大人可认得这些玉佩?”
二人皆言认得。
颜济沧又问:“这些玉佩有何来历,二位可曾知晓?”
关嘉言道:“回大人, 这些玉佩乃是从济善堂搜出来的, 当时荣国府贾世子来顺天府报官, 说济善堂有刺客, 本官便带人去捉拿。彼时从济善堂搜出来的东西顺天府皆有记录。”
听到这里,彭栓已经神色大变了。
这次案子因事关刺杀一国之君, 各部院办得格外慎重。彭栓等人被押解回京, 不但途中看守格外严格, 也切断了这些人的所有信息来源。关于济善堂一案的所有消息,彭栓等人一概不知。
所以彭栓死到临头,还在严格执行诬陷宁荣二府的计划。
可是如果济善堂已经被端了, 彭栓的污蔑毫无意义。
颜济沧又问:“那么这些玉佩又如何到了贾将军手中?”
大理寺少卿尹旭道:“回大人, 之前下官负责轮流问询了不少在铁网山被捉拿归案的嫌犯。那些嫌犯看了这些玉佩, 无不神色大变。后因贾将军要到这边公堂作证, 特地向下官借了这些玉佩。下官为保险起见,派了两个捕快跟着贾将军,直到贾将军入了这边公堂。所以,这些玉佩绝无可能被贾将军中途掉包。现在那两个捕快便在门外。”
颜济沧又命传两个捕快,二人叙述清楚之后告退。
贾敬补充道:“颜大人,此事未免我再次被贼子污蔑,我特申请由大理寺搜我的身。以证明我只带入了从济善堂搜出的玉佩,其他一块也无。我由两位大理寺捕快陪同入了公堂,然后开始作证,一直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无机会将任何玉佩毁尸灭迹。”
颜济沧点了点头,亲自点了两个捕快去了。
致和帝是屏风后面听见这审案过程,心绪复杂:之前彭硕污蔑宁荣二府的时候,确然加身了致和帝对东宫的提防;但是贾敬这行的端坐得直的态度,又让致和帝想起戴权那句话来:贾敬是个稳妥的人……
案子审到这里,事情便明了了不少:光是看那些铁网山抓回来人犯的反应,便可证实这些玉佩确然就是济善堂的某种令牌,但是与贾敬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到了这里,案子也有些审不下去了。
也不知道彭硕是怎么调|教这些人,这些人表现出对济善堂的极度忠诚和对官府的极度憎恨。而且执行力极强。
哪怕只是小喽啰,也众口一词的在口供中自陈受宁荣二府指使。
贾赦这次作为证人,也被传唤到大理寺叙述捉拿杀手的过程。问审陷入此等僵局之后,贾赦些微皱眉,沉思对策。
这些济善堂的杀手们看起来都是被彭硕PUA了,但是人终究不是程序,会有自己的思想,哪怕从小被PUA,也有觉醒的时候。而且能练出不俗的武艺,能通过各部院的考核进入各个部院,而且潜伏这么久不曾暴露,证明这些人的智商并不低。
越是高智商的人,觉醒的几率越高。哪怕彭硕再是PUA的高手,也不可能完全精准控制这些人。
所有人都丧失思考能力一般,一个觉悟的都没有,这太反常了,一定有什么突破口。
可是突破口在哪里呢?
贾赦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彭栓,抬头道:“颜大人,我有一件事想和彭硕对质。可否烦劳颜大人派人带去见彭硕?”
现在才将所有要犯捉拿归案,今日是三司会审的第一日,尚且在审下面的喽啰们,还未到提审彭硕这样的头目。但是贾赦向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既提出要见彭硕,应当是想到了什么。
颜济沧也瞧出了致和帝现在对东宫的复杂心思,便未擅作主张,正欲起身去屏风后问致和帝。戴权已经走出来了,小声在颜济沧耳边耳语几句。
颜济沧点头应是。
然后宣布将现在的人犯彭栓押下去,先行收监,又清了一次场,然后直接提审彭硕。
彭硕到堂之后扫了一眼公堂上这些人,他这些年都躲在京城,虽然朝廷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却将朝廷上上下下研究了个透。在场许多官员彭硕都认识。
颜济沧刚拍了惊堂木,还未例行问话。彭硕就冷哼一声,打断颜济沧道:“呵呵,一群无能的狗东西,今日倒让你在本王面前耀武扬威。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伯父,没什么好问的。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躲了三十多年,厌倦了。正好这时候司徒碧跟我说,让我做掉他,司徒碧登基之后放我自由。我才和司徒碧达成交易。不然,我杀了他除了暴露自己有什么用?”
颜济沧喝道:“大胆人犯,修得胡言乱语!”
贾赦道:“颜大人,我有一句话想问彭硕。”
颜济沧道了准,但是贾赦并没有直接问问题,而是对彭硕恭维了一句:“彭先生藏匿于帝都几十年未露任何行藏,真是叫人佩服。”
贾赦和颜济沧并刑部、都察院的官员皆是目光如电之辈,贾赦说完这句话,都看到彭硕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略顿片刻,贾赦才言归正传,对彭硕道:“我出身国公府,家父从小教我御下之道,然人心难测。便是大部分属下都忠诚可靠,也有少部分吃里扒外。我想请教彭先生,为何你手下之人都对你如此忠心耿耿。”
彭硕自称‘本王’,贾赦是绝对不敢如此称呼他的,但是贾赦能看出此人极度自傲,所以选择了一个相对尊敬的称呼。
果然彭硕听了并不生气,反而脸上出现几分的得色来:“贾代善算什么东西,他懂什么御下?你一个贾代善的崽子,更不是东西,也配来问本王?”
贾赦尊称彭硕一声‘先生’,彭硕却对贾家如此轻蔑,贾赦却并不生气。一个无能狂怒之人罢了,不值得动气,况且贾赦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彭硕说贾赦‘不配问’,却并没有说‘没有诀窍’,是那些爪牙自愿死心塌地,就证明彭硕确实有御下之术。
而这个秘密是什么呢?
正常情况下,千人千面,人的思想很难统一。但是却也有几种例外:譬如狂热的宗|教份子,有共同的信仰;或者有一个共同目标:比如发财梦、比如仇恨。好比传|销洗脑。
但是这些都有一个基础,那就是有目标地筛选容易被洗脑的人,哪怕是执着于买保健品的老人,也都是先筛选容易上当的人。
这些所有足够牢固的行动统一的组织,都有筛选条件,而找出这个筛选条件,便找到了突破口。
贾赦笑道:“看来彭先生是个很自负的人,不配问便不问吧。”
说完停顿了一下,贾赦漫不经心的道:“此等杰作,从此淹没于尘埃之中,太过可惜。”说完,还缓缓的摇了摇头,但是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彭硕。
果然彭硕脸上显示出微微一丝得意。不光贾赦看见了,颜济沧等人也看见了。
颜济沧和贾赦对视一眼,贾赦道:“颜大人,我要问的话问完了。”
单独打断了审案进程,重新提审彭硕,结果只有几句这么虎头蛇尾不知所云的对话,包括屏风后的致和帝在内,许多人都一头雾水。
颜济沧道:“来人,先将人犯彭硕收押!”
有衙役应是,依旧将彭硕押出去,因彭硕此人太过重要,哪怕只是从大理寺公堂押入大理寺天牢,也是三司各派衙役,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
彭浩押走后,贾赦对颜济沧道:“颜大人,我认为还有关键证据我们未曾寻到。”
颜济沧‘哦’了一声:“贾世子请讲。”
贾赦道:“现在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只有一个猜想。方才彭硕的意思是他确然有控制人心的秘密;而他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所以我觉得这些秘密他还留着。”
颜济沧略略蹙眉:“可是那日贾世子拼命护着未被烧毁那座小楼现在已经被搜查了个底朝天,却并未发现什么控制人心的秘密。”
贾赦显然还在沉思,好看的眉宇微蹙,轻轻摇头:“不,不在小楼里。那座小楼彭浩知道,其他济善堂的重要爪牙也知道,官府到达的第一时间,所有人都想烧毁那座小楼。但是……如果彭硕得意于自己控制人心的手段,便不会将这手段告诉被他控制的人!”
颜济沧审案无数,自认揣度人心的本事亦是无双。但是贾赦此言却给了他新的启发:“何以见得?”严肃如颜济沧,如此问的时候,语气也有些激动,仿佛见猎心喜。
贾赦道:“直觉!”
这并非敷衍。颜济沧自己就是断案天才,深知直觉有时候在办案过程中的重要性,甚至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接着便听贾赦道:“济善堂的所有人哪怕已经被拿入大理寺,情知必死,也是对彭硕忠诚有加。这于彭硕而言,是一项杰作,那些人是彭硕训练得极好的狗。一个自负的主人,只会利用忠诚的狗,但是不会将自己的秘密交托给狗。”
颜济沧点了点头:“那么贾世子推断,这秘密又在哪里?”
贾赦摇了摇头,用探索的口吻道:“颜大人,我只是觉得,彭硕最得意的事有两件,一是在天子脚下躲藏几十年而未被发觉。”
颜济沧点了点头。毕竟贾赦跟彭硕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当时彭硕的表情明显。
贾赦接着道:“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做了一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得意的事,一定会想重复这件事,留住自己心中的荣光。所以,如果彭硕真的保留了什么控制人心的方法,必然也是这个思路。我放在你们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但是你们无人发现!”
颜济沧一生遇到的变|态可太多了,有很多极聪明的人正是这个思路。他们享受便是这种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快感。
不止颜济沧,陪审的刑部侍郎、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皆是神色一亮。
颜济沧道:“不如互不影响,各自猜测。”
几人点头,各取纸笔。
贾赦和贾敬、林如海议事的时候也常常如此。但这次贾赦是证人,其他三位大人才是办案人员,贾赦便未参与了。
三人写完答案,摊开一起看了,又命主簿将三张纸捧给屏风后的致和帝。
致和帝扫了一眼,只见三张纸上写的答案异曲同工,皆是建议严查济善堂的门房,便是掘地三尺也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致和帝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而颜济沧已经向致和帝道:“皇上,臣欲亲自前往办理此事,今日便在这里退堂。”
致和帝道了准。颜济沧亲自点人,飞快赶去了济善堂。
济善堂是重要犯罪窝点,哪怕人已经被全部抓走了,现在依然有重兵把守。即便如此,颜济沧也担心再出纰漏,带着人直到地方之后,才告诉手底下此行目的,严令仔细搜查,若是有谁破坏证据,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以叛贼同党论处。
自然,这次行动依旧是三司同行的。但不管哪个部院的人,听了颜济沧这命令,没有不服的。既赶速度的同时,下手亦非常小心。
因贾赦是提出这个猜想的人,颜济沧特邀贾赦也来参详。
但是贾赦一句话都没说,只站在一旁观看。
三司的官员们哪怕只是个衙役、小吏,也相当于后世热门公务员了,但是现在贾赦眼里,这帮人一个个跟考古学家一样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动作大了便将藏在里面的证据损毁了。
就这样,济善堂的大门先被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然后开始拆除,从每一个瓦片、每一根檩条开始拆。然后是每一块砖石,所有的夹缝都仔细找过。
那些砖石也都是是实心的,最后颜济沧下令检查檩条柱子有无包夹,在大门两根立柱里面寻到了油纸包着两包东西。
呵呵,一切皆如贾赦猜测一般,不但自己在京城注视着皇室宗亲的进进出出;这些控制人心的证据也在济善堂的门口注视这那些每一个被选入济善堂的杀手们进进出出。
至于那些摆在眼前的血淋淋的证据,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细究起来,这又是一桩类似一僧一道的案子。
不过一僧一道将自己包装成神;而彭硕将自己包装成救世主。
为了混淆视听,掩盖真实目的。济善堂确然也收留孤儿,这几面只有极杰出,又被彭硕洗脑成功后,才被吸纳成核心人员。
而那些对朝廷满怀恨意的杀手们,则都有不同程度的冤屈。有些确然是家人父母含冤莫白,官府又不作为,被当年的彭州王选中之后,救下来培养成死士。
后来彭州王发现这些对官府抱有深刻仇恨的人又忠诚又拼命,乃是极好用的棋子,竟是挑中根骨不错的孩童之后,故意制造冤假错案,刻意制造这些人对官府的仇恨。然后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面收留这些孩子,将其当做工具培养。
当年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为了显得自己灵验,也曾杀人放火,假装灵验。这两个案子确然有共通之处。
彭硕的御下之术其实是从其父彭州王之处学来。或许彭硕天生是个变|态,或许是受了家破人亡的刺激,总之,彭硕将那些被自己选中的人家破人亡的真实过程记录了下来。
也许他此举是在缓和自己家破人亡的痛楚,靠操纵别人的命运和人心获得快感。
这些证据摆在那些济善堂死士面前的时候,许多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被自己一直当做恩人和救世主的人,其实才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元凶,才是真正的仇人。而自己一直深恨的朝廷、官府,现在将自己的仇人抓到了,推到自己的面前。
那些在公堂之上还悍不畏死,一个个恨不得咬死宁荣二府的死士们,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崩溃痛哭;甚至有脆弱的就此疯癫。但也有回过神来,将自己所知的全都招供的。
至此,铁网山刺杀致和帝一案彻底查清楚,和宁荣二府一点关系也没有,和东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现在唯一的疑问便是彭硕问致和帝那句话:为什么我在京城潜伏了几十年,偏偏今年动了手,是谁给我的胆子?
可是彭硕无法回答致和帝了。案子真相大白的次日,彭硕死在了大理寺天牢。
重要人犯不明不白的死了,三司自然极为重视。好些个出色的仵作的共同验尸。得出的结果是彭硕没有死于外伤,也无中毒迹象,倒是身上检查出一些病变,或许本来就命不久矣。
这是彭硕迫不及待动手的真相吗?
彻底水落石出之后,致和帝形容不清楚自己的情绪。
他既庆幸又还怕。庆幸东宫确实没有做什么谋逆之事;害怕宁荣二府现在越来越强大的势力,更害怕贾赦、贾敬等人多智近妖,且配合密切。
是的,这次他们又立了功了,但是他们这样的智慧,若是有朝一日用在逼宫上,自己岂非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能够有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或许致和帝的病情还可以缓解。但是后世已经证明有些心理疾病其实是脑部产生物理性病变的结果。不但要心理疏导,还需要配合药物治疗。而致和帝既无这个条件,也没人敢对致和帝说:“皇上,君有疾,在脑壳,不治将恐深!”
总之,东宫洗清了嫌疑,宁荣二府并三司、顺天府相互配合,也破获了一桩横亘几十年的旧案。朝上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虽然这次砾亲王府并没有什么明面儿上的损失,司徒砾依然心情很是不好,但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不然父皇被行刺的真相查清了,朝廷也端掉一个大的杀手窝点,你为何不高兴?
司徒砾依旧日日前往宫中请安,从致和帝寝殿出来便去叶贵妃宫里。
母子二人依旧表现得十分小心,大多数时候都是当着宫人的面儿说些家常,只偶尔才关起门来说一些体己话。而且频率也绝不会比其他妃嫔和皇子高。
但是这母子二人关起门来说的话可是一般皇子嫔妃不敢说的。
司徒砾抱怨道:“这宁荣二府到底哪有那么神机妙算,好端端的一座济善堂,就这样被他们端了!”
要知道当初叶贵妃决定下场夺嫡,便是因为能够暗中接手由原本属于司徒岩的势力,其中就包括济善堂。这次的事表面上看是朝廷破获了一桩大案,实际上拔除了司徒砾的一只利爪。
叶贵妃叹了口气:“有些人便是如此,但凡让其发现一点儿破绽,便能被其顺藤摸瓜将瓜藤都连根拔起。罢了,左右咱们还没有正式联络济善堂,这事查不到咱们头上。如此成事不足的组织,早些被端掉也好,省得日后连累咱们。”
司徒砾虽然应是,心中还是觉得可惜。毕竟济善堂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而荣国府贾赦的书房里,贾家兄弟和林如海在坐。
贾赦道:“我已经派人将胡太医控制了起来。且看看叶贵妃和砾亲王会不会自曝其短吧。”
之前叶贵妃之所以那么从容,乃是因为砾亲王确实没有直接下场,进可攻退可守。但是胡太医是真真切切听叶贵妃和司徒砾的话行事的,现在胡太医无故失踪,砾亲王府岂能不做贼心虚。
这日司徒砾冲入叶贵妃宫中,打发宫人之后,终于忍不住道:“母妃,胡太医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聪明自信如叶贵妃,也忍不住花容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