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略顿一下, 道:“暂且关押着,我先去一趟文渊阁。”文渊阁是本朝丞相的办公地。
盛泽应是,贾赦则换了衣裳直接去见苏丞相。
本来每年皇上秋围的时候, 都是留京各高官相对松快的时候,谁知道今年出了这样的事,苏丞相如临大敌,现在正忙着听各部院官员的回禀。就这时候,门子汇报说荣国公世子到了。
苏丞相沉着脸应了一声让他进来,便飞快的吩咐了正在回事的官员几句, 让暂时没来得及回事的官员在外候着, 迅速的清了场。
贾赦入内后,拱手道:“老师,学生有要事求见。”
文丞相是真不想认这个学生,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往一张椅子上一指:“有什么事快说!说完就走。”
贾赦也知道文丞相正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兜圈子:“济善堂有通网护城河边的密道, 我府上家丁拿到一个出逃之人。学生不敢瞒着老师, 特来汇报。”
文丞相就知道贾赦专门跑一趟不是小事:“人在哪里?你准备移交到何处?”
贾赦道:“现在人还在我手上, 但迟早是要移交给朝廷的。只是我担心朝廷各部院还有叛党内应,所以特来求老师指点。”
亏得人家文丞相年轻时候君子六艺都是认真学过的, 就是到的现在, 还时常在休沐日打拳强身, 不然这一个接一个消息, 都得把人轰晕了。
“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可有什么依据?有无把握?”文丞相正襟危坐, 已经取过纸笔, 连珠儿的问了一串问题。
贾赦道:“此事不说千真万确, 也有八|九成的把握。就拿被拿下的济善堂来说,现在已经确认里面确实有杀手。而济善堂几十年来,向各部院输入了多少衙役、兵源,现在都不好说。当初我拿下一僧一道,两次被人刺杀,巧的是两次的刺客都出身济善堂。”
文丞相一听就明白了:“我会着人彻查各部院的人,但凡出身济善堂的,且不管请不请白,先将人控制起来再说。”
贾赦依旧皱着眉头没有要走的意思。
文丞相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还有话没说完,于是文丞相道:“你还有什么事?”
贾赦道:“就是还有一个疑惑。济善堂既然经营了那么久,又做的是这等见不得人的生意,恐怕输送到各部院的人不止明面儿上那些。现在只照着各部院花名册抓人,恐有遗漏。”
苏丞相一听就明白了。虽然朝廷各部院办事皆有章程,但是违法乱纪之事从未停止,更改、捏造户籍之事更是比比皆是。济善堂出身的人若安插在别处之前特地改过户籍,现在已经不好揪出来了。
文丞相搁了笔:“济善堂的贼子们之前想烧掉一座阁楼,只怕那阁楼里还藏着些关于这些人的蛛丝马迹。本官这就派人去查。”
贾赦将自己能想到的情况都提醒了文丞相,剩下的事便不用管了。人家堂堂一国丞相,办事自然也是周全可靠的。
于是贾赦起身道:“学生不打扰老师办事了,这就告辞。另外,学生家丁拿下那人……”
现在文丞相完全理解当初贾赦处理一僧一道的事为何两度用了替身,也明白贾赦抓了个重要疑犯为何不直接交给官府,而是特地来向自己请示。说真的,贾赦现在办事可比许多官员牢靠太多了,文丞相摆摆手:“暂且先别将人送过来。”
贾赦应是,起身告辞。
文丞相得了一肚子的新情报,又是一番繁忙,不提。
而在好几百里以外的铁网山,自那日贾琏射下一只信鸽之后,龙禁尉和京营也抓到了几只鸽子,虽暗号各有不同,但是经过贾敬等人参详,都是通知同伴撤退的意思。
而与此同时,贾敬已经将自己手下但凡出身济善堂的兵士都控制住了。
现在,贾敬正在致和帝的营帐内回话。
当着九五之尊的面儿,贾敬自然毫无隐瞒,从柳茂拿住邓兴,自己从邓兴的出身突然联想到一僧一道的旧案说起。然后又自陈因担心走漏消息,自己先将手底出身济善堂的人都控制住,才来回话。
致和帝和颜济沧对视一眼,脸色晦暗不明,左手转着佛珠,片刻之后道:“你之谨慎事出有因也就罢了。但是因此延误时机,若是让京城济善堂的贼子逃了,你可知道后果?”
之所以说伴君如伴虎,便是这个道理,任何事情的拿捏不但要考虑采取的行动是否对推动事情本身的进展有利,也要考虑到为君者的性情和态度。
譬如这件事,贾敬哪怕是为了稳妥先斩后奏,也要考虑到致和帝对此事的最大容忍度,因而贾敬并没有隐瞒多久,便说了实话。
“皇上恕罪。臣发现京营里头已经混入贼人之后,实在不知这些贼子还隐藏在哪里。因担心走漏消息,臣派人直接回京通知了荣国公世子。贾世子现在虽未入朝为官,但他向来谨慎多智,臣以为此事交给他,反而更能办妥。”贾敬道。
这番解释入情入理,当初贾赦拿住一僧一道,又两度换成替身的时候,也提前知会了自己,也说了一番差不多的话。
致和帝神色略微缓和:“不愧是一个祖宗生出来的兄弟,都是一样狡猾。还有那个小的,是叫贾琏么?小小年纪,也生了那许多心眼子。颜济沧,你那日说贾琏在回话时神色有异,现不如将人传来,一并问了。”
说完又对戴权道:“你打发个人去将人叫来,别吓着了。”
戴权应是,依旧是打发徒弟去了,自己留在帐中伺候。
这几日贾琏除了日日带着长随,拿着弓箭在营帐附近走走之外,倒是真老实得很,并未远离营地,所以戴元过来,很快便将话带到了。
现在铁网山这状况,哪怕是戴元亲自来传话,晁和也不敢大意,将贾琏送至致和帝的营帐外,才折返回来。
这是贾琏第一回面圣,好在已经接受了一年多的精英教育,贾琏也礼数周全、落落大方,行过叩拜大礼,贾琏只略微抬头,迅速的瞧了这位帝王一眼,便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
致和帝对戴权道:“先赐坐吧。”
贾琏谢恩之后落座,颜济沧才开始闲谈似的问话。自然,这位大理寺卿每一句看似闲谈的话都几句技巧,意有所指。别说贾琏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就是换了反问询能力极强的行家里手,也未必能躲得过所有套话的坑。
贾敬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听着,心中却不禁为贾琏捏了一把汗。
当着皇帝的面儿,被颠来复去的问这许多问题,万一有个自相矛盾之处,且不知惹出什么祸来。
本来贾琏还算从容的,被反复问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些心慌了。也不禁想到自己来铁网山之前,父亲将自己关在书房叮嘱那些话。
当初贾赦是取得了孩子们的信任和崇拜之后,才开始循序渐进养娃的,所以贾赦的嘱咐贾琏倒是认真听过,但是只是听父亲说,哪有现在亲身体会印象深刻啊。
贾琏仿佛醍醐灌顶般懂得了不少贾赦嘱咐的话。父亲说,任何时候,不要耍小聪明,不要说谎。
果然啊,方才自己但凡自作聪明说了一句谎话,只怕现在已经解释不清了。想到这里,贾琏一阵后怕。
这神色哪里逃得过颜济沧的眼睛。
“荣国府贾琏,你是否想起了什么?”颜济沧问。
贾琏回过神来,正色道:“回大人,我想起父亲叮嘱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说谎。”
颜济沧点了点头,这反应到符合这个年龄的人的反应,于是颜济沧又问:“那日有人行刺圣上未遂,但是箭尾刻着‘贾’字,本官见你当时神色有异,你当时想起了什么?”
贾琏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一个只受了一年多精英教育的少年,对表情的拿捏还没有那么到位,多日之前自己何时表情有异,贾琏更是一头雾水。
回忆片刻,贾琏摇头道:“我不记得大人问的是哪个时刻。”
颜济沧作为一个行走的测谎仪,自然一眼就瞧出贾琏说的真话,便提示了一句:“当时你得知刺客所用箭尾刻有‘贾’字,是否想到了什么令你吃惊的事?”
这个贾琏就印象深刻了:“这次参加围猎之前,父亲跟我说过许多话,特别交代不许与人争强斗胜和万事小心。父亲曾举例了几种我不惹事,也有可能被人算计的方式,其中便有或许围场之中,有人趁乱用刻有宁荣二府字号的箭羽构陷栽赃。”
颜济沧道:“是以你们这次参与围猎,特地用了不带刻字的箭羽?”
贾琏点了点头。
颜济沧又问:“闹刺客那日,本官问过你相同的问题,你当时说没带刻字箭羽,乃是因为你带了日常练习所用的弓箭,因为用趁手了,准头好。为何这次改了口?”
贾琏抬起头来,看着颜济沧的眼睛道:“大人,这不算改口。父亲让我警惕被人构陷是真的,我这次所带弓箭为日常练习常用弓箭也是真的。”
颜济沧点了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待得戴元带着贾琏走了,颜济沧才转身对致和帝道:“皇上,以臣愚见,贾琏所言确是实话。”
致和帝道:“贾赦怎会提前得知朕会遇刺?”
哎哟,这话可就诛心了,若是胆识略小些,作为金陵贾氏的族长,贾敬都得站出来替贾赦表一番忠心。
但是人家贾敬神色未变,谏言道:“皇上,臣已经安排好护送皇上回京的防卫,此事可回京之后当面质问贾赦。若是贾赦无法自辩,当以国法论处!但臣以为,贾赦只是居安思危又善于料事,恰巧猜中而已。”
大道直行,既是行的端坐得直,没有任何问题是需要回避的,也没有什么是需要奏请恕罪的。反而不包庇,不徇私才是最好的态度。
果然致和帝对贾敬这个回答颇为满意:“恩侯可是朕看着长大的,他以前倒是不显山露水,这一二年崭露头角,确然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
这一场问话到此便也散了。
贾敬神色如常的从致和帝营帐里出来,直到回到自家营帐,才沉下脸来。信任的建立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当如宁荣二府是拿命换来的从龙之功,也是彼时,致和帝和宁荣二府建立起了信任。但是现在,双方之间的信任在崩塌,而且很难修复。
因发生了致和帝遇刺的事,这猎谁也没有心思再打,围猎之行草草收场,日此,致和帝一行便拔营回京。只留部分京营兵士在铁网山搜寻还有无漏网的刺客。
又说京城里头,苏丞相刚下令秘密排查各部院济善堂出身的人,第二日便接到了铁网山的八百里加急密令,也是命令查各部院出身济善堂的人。
苏丞相还对林如海道:“你那个大内兄,一个人长了十七八个心眼子,什么都在他算计之内。”
林如海自然已经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笑道:“这一回算来,是敬内兄算无遗策了。”
苏丞相瞧着铁网山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君权和相劝自古以来便有相互制衡的一面,苏丞相能为相多年而屹立不倒,对致和帝自然是了解的。宁荣二府看着显赫无双,只怕已经惹了致和帝忌惮。
要叫苏丞相说,贾敬和贾赦两兄弟不但确有才干,而且秉性正直,乃是国之栋梁。但是成也才干,败了才干,太有能为于他们而言不见得是好事。
关于济善堂一案,京城这边依旧在紧锣密鼓的推进。
因贾赦和何征力拼,保护着藏着许多密辛的那座阁楼未被烧毁,里头查出的东西简直触目惊心。
苏丞相再也不敢大意,将三司和京营都调动起来,四个部院相互监督,守着那些证据和人犯。尤其是人犯,依旧是采取之前颜济沧用的方式,送吃食的每一个环节都要有人试吃。最后才将饭食送入大牢。
就这样,等到致和帝一行终于回京的时候,那些个人犯都还好端端的关在牢里,总算没出纰漏。
致和帝回京的第一日,苏丞相带着部分官员迎驾,然后致和帝并太子、从铁网山回来的众皇子,并各部院高官们直接去了上书房。
现在的情况,不但致和帝瞧着许多人都可疑,就是皇子们也相互提防着。因上书房内人不少,反而大家说话都很保守,打着太极。
致和帝见状,干脆让众人散了,只留苏丞相一人,又命人将贾赦传来。
贾赦都没来得及和贾琏说几句话,还不甚了解铁网山那边的具体情况,便被传入了宫里。
见礼之后,致和帝赐坐,然后才问京城的情况。
这一次贾赦虽然也有单独行动的时候,但是前因后果都跟苏丞相报备了。有苏丞相在此,倒不必贾赦多言。
苏丞相的语言能力自不必多言,虽是尽量言简意赅,却也准确无误的将京城发生的事说得清楚明白,并无遗漏的要点和引人误会的地方。
末了,苏丞相道:“皇上,臣得知此事后不敢大意,让三司和京营官兵配合,已经拿下不少人,也问出些口供来。据臣和几位大人共同参详,此事恐怕和岩亲王有关。”
致和帝自然知道当初一僧一道的事情败露,王子腾和司徒岩先后派人杀人灭口,那两个杀手都是济善堂的人。
可是又有了新的疑点,致和帝道:“济善堂几十年的老善堂了,司徒岩才多大?即便他手下有些杀手来自于济善堂,这济善堂最初也不是他修建的。再说,那些个杀手死士要从小培养,算起来也有几十年了,按年纪,这批人绝对不是司徒岩能够培养出来的。此事恐怕还要往上查。”
苏丞相岂会想不到这些,回到:“皇上,这些臣也查了,济善堂的堂主叫彭浩,据彭浩的口供说,他曾经在彭州王府供职。”
致和帝蹭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也瞪圆了:“现在抓住那批刺客、杀手按年纪算来,大的三十余岁,小的二十多岁,正好对得上了。彭州王……彭州王,没想到他竟然还阴魂不散!”
彭州王是谁,是先皇宠妃之子,也是曾经非常接近龙椅的人。
当年先皇身体突然急转直下,外有北狄入侵,内有几位皇子争得水火不容。这位彭州王便是势力极为强劲的一个。当初致和帝被逼躲入周太妃宫中,等到贾代化护驾,才逃过一劫。
若是当日贾代化救驾稍微来迟一些,或是周太妃不曾护着致和帝,说不定登基的便是彭州王了。
曾经实力如此强大的彭州王,哪怕后来功败垂成,有些暗产没有被铲除,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这些东西怎么交到了司徒岩手里?
致和帝出身皇家,见惯了尔虞我诈,岂有想不到的:“好!好!朕当初看在先皇份上,留着彭州王一命,他竟然如此回馈朕!挑拨得朕父子相残!戴权!朕命你带人去刨开彭州王的坟墓,将其鞭尸!”
戴权应是去了。这事过了那么多年,彭州王已经死了多久,实在用不着多此一举,但是谁叫君无戏言呢?
这件事说起来,又是一番旧事了。当年致和帝夺嫡胜出,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便没有杀彭州王,只是将其圈禁。曾经的亲兄弟,后来闹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境地,这位彭州王自然没活多久便死在了王府。作为胜利者的致和帝也虽改了其姓氏,也没让其葬入皇陵,但是到底让彭州王入土为安了。
赢都赢了,这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直到现在三十余年过去了,致和帝得知司徒岩竟然接受了彭州王的部分势力,岂能不怒火中烧。
冷静片刻,致和帝又问:“当年彭州王以下犯上,京城混乱得很,确然有人从彭州王府逃脱。但是如何确认济善堂的彭浩便是彭州王府的人,他既是对彭州王忠心耿耿那么多年,恐怕是宁死不认吧?这口供可靠么?”
苏丞相道:“这便是多亏了贾世子。”然后将当时贾赦得到消息,与顺天府合作剿灭济善堂的经过说了。“臣带人去的时候,顺天府已经抓了许多人。难得的是贾世子料事如神,在得到消息后按兵不动,先派人查探了济善堂周围的地形,估算了有可能挖密道的方向,又派人守着有可能是地道出口的地方,才抓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彭硕。”
彭硕原名司徒硕,是彭州王的小儿子。彭州王夺嫡失败之后,致和帝将彭州王一系全都赐姓彭,而且无论男女皆圈禁起来。但是彼时的司徒硕不知所终。
后来,朝廷还通缉了一段时间的彭硕,但既没拿到人,也不了了之了。
“彭硕还活着?”致和帝越发震惊。
苏丞相点了点头:“彭硕落网之后,臣曾让彭浩远远见过彭硕一面。许是彭浩见主子落网,心灰意冷,许是觉得我们已经拿到彭浩,再是隐瞒也无用,所以吐露了一些口供。”
致和帝现在已经将前因后果都穿起来了。虽然这次行刺的是京营的人,但是贾敬接收京营才一年多,之前的五年里,京营一直在王子腾手里。而王子腾正好是司徒岩的人,那几个刺客也是在王子腾在位时混入的京营。
此事不但与宁荣二府无关,而且宁荣二府再次破获一桩横亘几十年的旧案,立了功劳。
“去将彭硕带来,朕要见他!”致和帝道。
苏丞相极少违背致和帝的意思,这次却道:“皇上,现在天色已晚。皇上刚从铁网山归来,旅途劳顿,何必这个时候便见那贼子。左右彭浩关在天牢,皇上歇息一晚,明日再见不迟。皇上龙体要紧。”
致和帝本来就上了年纪,这些时日又操心不少,加上赶了这许久的路,确然累了,便没再坚持。
贾赦从上书房出来,余光都没瞧向任何一个方向,可说是目不斜视的回了荣国府。
也许在致和帝看来,这是老仇人寻仇,但在贾赦看来,此事却过于巧合了。
济善堂曾经是彭州王手上的刀,彭州王失败之后,将这把刀递给了司徒岩。
因为这把刀过于锋利,拿在手上的人难免野心膨胀,走上不归路。在致和帝眼里,这把刀或许在司徒岩手上而止了,但在贾赦看来,这把刀也许已经递到了司徒砾手上。
贾敬先回了宁国府,但却等在荣国府的书房。等贾赦回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贾赦道:“我们该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