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次秋围之行宫里特地传话带上贾琏之事十分突兀, 贾赦虽然料不到对方到底算计什么,也将自己能料到的情况都做了预设,制定了应对方案。

贾琏不过是个少年, 贾赦没想过真遇到什么情况,贾琏能够像老江湖一样面不改色、应对自如,因此贾赦告诉贾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实话实说。不要害怕说实话的责任承担不起, 也不用担心实话听起来有漏洞。再圆满的谎话都要比看似不可思议的实话更难圆。

因而贾琏道:“蓉哥儿这一年多皆是与我一起学的骑射, 因这次是来打猎,武器要趁手才好。我和蓉哥儿用的都是我们日常家中练习用的弓箭, 这样才有准头。”

颜济沧又问:“宁国府贾蓉, 贾琏所言是否属实?”

贾蓉点头应是。

颜济沧转头命人去将贾琏叔侄用的弓箭取来, 果然箭羽上并未刻字,弓臂上没有华丽的装饰, 倒是弓把磨得蹭亮, 确然是长期使用的。

事关致和帝遇刺,颜济沧不敢大意,命人请来擅骑射的侍卫鉴定这两套弓箭。

那侍卫看过之后, 道:“颜大人, 这两把弓弓臂有力,弓弦坚韧, 弹力强, 复原快, 乃是上等好弓。至于这箭, 箭头锋利, 箭身笔直匀称, 箭尾大小适中, 不但射出之后飞行远, 还不易偏离准心,亦是好箭。这两套弓箭皆不是凡品。”

大理寺虽然是文官署,但是时常和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颜济沧也是练过骑射的,他自己也看得出这两套弓箭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极为实用,不愧是能征善战的国公之家所用的东西。之所以传侍卫来鉴定,也是为了以示公正。

颜济沧又问:“有无证人证明你们在围场内用的皆是这两套弓箭?”

贾琏点头道:“有。”然后将自己和贾蓉的常随、护卫等一一报上名来。

若是平时,这些证人也够了,但是今日这事,贾琏所言这些证人皆是宁荣二府的人,别说就此糊弄过去颜济沧自己不好交代,就是对宁荣二府也非好事。

颜济沧继续道:“还有旁人吗?”

自然是有,只是因对方身份过高,贾琏第一回没说:“有的,今日在打猎途中遇到三皇孙殿下一行人,我还和与三皇孙同行的卫若兰公子起了些许误会,他们当也瞧见了。”

致和帝听到事关三皇孙,身子越发坐直了些。

颜济沧回头瞧致和帝,致和帝点了点头,颜济沧才对戴权道:“烦劳公公派人跑一趟,看看三皇孙殿下是否有空。”凤子龙孙的,人家又没犯事,可不是随便传唤的。

戴权吩咐了个徒弟去了,自己依旧在致和帝身边伺候着。

那边厢三皇孙也知道致和帝遇刺的事,早就想过来了,知道致和帝在这里问人没进来,听见太监传话,须臾就进来道:“孙儿请皇祖父的安。父王和母妃听到闹了刺客也十分悬心,原想过来请安,又怕扰了皇祖父清净,幸而皇祖父安好无事。”

致和帝点都以示知晓,三皇孙才转身对颜济沧道:“听戴元说颜大人找我有事?”

颜济沧等三皇孙落了座,才道:“三皇孙殿下,贾琏声称围猎途中曾遇到过您,而且您能作证他打猎所用箭羽未曾刻字,可有此事?”

司徒锋点了一下头道:“确有此事。”

颜济沧确认此事之后,便又转向了贾琏:“荣国府贾琏,便是打猎途中偶遇,三皇孙为何会注意到你所用箭羽是否刻字?”

其实像颜济沧这样的老狐狸,审案的时候结合应答之人的神色动作,便能将证人是否说谎的事判断个七七八八,尤其加上三皇孙在内,这几个人都是城府有限的少年。颜济沧自然知道三皇孙所言非虚,但过程陈述便不必麻烦人家堂堂皇孙了。

贾琏应是,将打猎途中如何与卫若兰冲突,三皇孙提议查看箭羽定猎物究竟属于谁,中途自己还送了三皇孙一直大雁等事皆说了。这些事句句属实,司徒锋身边的侍卫便可作证,皆好查证得很。

等这些事问明之后,颜济沧便将这些少年皆放了回去,自己却未退下。

致和帝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人,才问:“颜卿是否还有话说?”

颜济沧道:“回皇上,臣方才问贾琏和贾蓉是否识得那些围场中寻回的箭羽时,贾琏的神色颇为复杂。”

致和帝道:“先着人留意贾琏,此事继续彻查。”

颜济沧应是。

致和帝劳累了一天,又受了惊吓,顿觉疲累,一早便歇下了,皇子妃嫔们都只在账外请了安。

却说这样的行刺案之恶劣,龙禁尉和京营都绷紧了弦。这边柳茂刚发出有刺客的响箭,其他侍卫们看到的也相继用响箭传讯。很快,在围场最外围戒严的京营官兵也知道了消息,将整个围场围得密不透风。

照理说,这样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便是有刺客进来,也绝对逃不出去。可是贾敬忙了半日,竟是一无所获,仿佛刺客凭空消失了一般。

贾敬回营之后,先问了手下可曾瞧见柳茂。而此时柳茂也未回来。

却说刺杀发生之时,因有人用镜子干扰柳茂的视线,柳茂确认了致和帝安全之后,便追了出去。

这等山高密林有一个好处,除了提前清理出来可以跑马的大道因来往的人多,需要有经验的捕快仔细辨认踪迹外,那些山野密林但凡有人经过必然留下痕迹,极易追踪。

柳茂知道此事太大了,一个不好不知道牵连多少人,丝毫不敢怠慢,寻着踪迹飞速往前赶。也亏得柳茂武功高强,提气急奔之下,不知疲惫。便是山林之间并没有路,许多绝壁也能一跃而上。

如此追出数里之后,林间草木之上被人走过的足迹从一条变成了两条。

若是一条足迹,柳茂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人拿回来,但是两条足迹,柳茂却一时不知这是刺客故布疑阵还是躲在这边的刺客本就有两人,现在分头跑了,自己至多只能抓到一个。

凝神看了一下地上那些杂草倒伏的方向,柳茂毫不犹豫的选定一个方向又追了出去。

此刻整个铁网山还笼罩在紧张的氛围之中。抓刺客的喊声夹杂着响箭破空之声此起彼伏,越发令人透不过气来。

柳茂又追了数里之遥,期间间或遇到飞禽突然起飞,或是走兽斜刺里窜出,亏得柳茂不是一惊一乍的性子,否则光是这诡异的氛围常人便难以忍受。

不知过了多久,柳茂只见前方人影一闪,又被树影遮住。

柳茂精神为之一振。有了目标,总比独自在山野之中漫无目的的狂奔要好。柳茂气沉丹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却见前方遥遥一人喊道:“刺客哪里逃!”边喊边往前面急赶。

再往前一些,便又是一条正道了,路上有几个京营的人正在结伴巡逻。

之前喊着要抓刺客那人穿着京营兵士的服饰,上前问道:“几位兄弟可曾看见刺客朝这边奔来。”

这许多兵士,相互之间哪能都认识。结伴巡逻那几人见来问的人跑得气喘吁吁,又穿着京营兵士服,便摇头道:“不曾看见。你说的那刺客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裳?”

那落单兵士道:“我是在巡逻的时候瞧见人影一闪,追上来的,直翻了一座山头,没想到追到这里却不见了人影。”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大约这么高,穿着绿衣衫。”

白日里,又是在山林里,绿衣衫是最容易躲藏的,这落单兵士倒是说得合情合理。

柳茂听了这一番对话,笑道:“我倒是瞧见那人了。”

那落单兵士脸现欣喜之色,猛然一回头,见柳茂穿着龙禁尉的服饰,腰间悬着绣春刀,脱口道:“是吗?在哪里?烦劳这位龙禁尉的兄弟指路,千万别让贼子逃了。”

柳茂绣春刀一闪,直接一刀削向那落单兵士,道:“这里!”

那落单兵士大惊失色,反应倒是极快,举刀便迎了上来,口中还道:“柳侍卫这是做什么?大家都是替朝廷做事,保护皇上的安全,怎么你上来就动手。难道龙禁尉的便可瞧不起京营的兄弟么?”

说话之间,两人手上不停,已经过了数招。

那几个京营的兵士原本一头雾水,听了这话不禁怒从心起,便要上前帮忙。

军队里头从古至今都一样,且不管上层争夺多么厉害,普通兵士之间都格外抱团。

而在京城的武装力量其实也有一个鄙视链。最高贵的便是天子近卫龙禁尉,龙禁尉不仅武器是特别打造的绣春刀,所着的飞鱼服也是锦缎裁成,格外气派;其次是京营;最次是衙役。

京营兵士虽不比龙禁尉气派,但是好几十万人,力量强大,对龙禁尉向有不服。

那落单士兵简单一句话,便挑起了两方矛盾。

柳茂听了这话,却越发笃定自己没有疑心错人,冷笑道:“龙禁尉许多人,你怎知我姓名,脱口便称柳侍卫。”

这下想上前帮忙的京营兵士也冷静下来,在一旁观望了。

龙禁尉虽不如京营人多势众,但人手也不少,自己同行好几人,没有一个识得眼前这龙禁尉的,那落单兵士认得人确然可疑。

而且龙禁尉的柳侍卫现在可是大名鼎鼎。虽然几人都没见过人,柳茂这个名字可是如雷贯耳了。

柳茂此人原本在松江做守备,立功之后调入龙禁尉,没多久便被派去了巡边。人家可是在西海沿子那么凶险的情况下,带着巡按团一路躲过叛贼霍焕的追杀,逃回京城的人。

西海沿子山高路远,回京途中甚至要横穿荒无人烟之地。巡按团除了数十龙禁尉,还有许多文官,能带着这些人回京,龙禁尉柳侍卫现在可说是一个传奇。而且听闻柳侍卫俊美非常,让人见之难忘。

那几个侍卫听了柳茂和落单兵士一问一答,再将眼前的龙禁尉和传说中的柳茂亦印证,便不敢上前了。

好看的男人自然不少,京营那许多同袍,其中便有生得白净貌美的,但是也没人像柳茂这样美如谪仙啊。这样看来,眼前这人便是柳茂无疑了。现在这人可是极得皇上器重的,他和那落单士兵打了起来,看样子并非像单纯龙禁尉欺负京营。

那落单士兵心中发慌,一时情急说漏了嘴,心中后悔不迭。手上不敢松的同时,也编好了说辞,无非是皆传柳侍卫生得貌美,自己便随口一猜,没想到猜对了云云。

那落单士兵虽也武艺高强,却并非柳茂对手。情急之下,一面护住自身门户要害,一面又想刺激那几个京营兵士。

却见柳茂绣春刀招式一变,直取落单兵士的咽喉。

落单兵士吓了一跳,举刀格挡,然后以左脚为轴,飞快的旋了半圈,躲开柳茂快如闪电的一刀。与此同时,一俯身,背上有机阔一般,也不知从哪里弹出好几柄飞刀直射柳茂面门。

现在柳茂和落单士兵近在咫尺,柳茂的绣春刀又递了出去,连搏打暗器的兵器都没有,端是惊险万分。

这种以命相搏的打法,这等放暗器下杀手的手段,便是那几个京营的兵士也不敢相信这落单兵士是自己人了,嘭地一声,又有人放了一支响箭报信。

甚至有人觉得柳茂再是神乎其技,也绝难躲开这些又近又快的飞刀,都在可惜柳侍卫那张异常好看的脸了。却见柳茂仿佛知道对方要放冷刀一般,在那落单士兵俯身的同时,柳茂也后仰一个铁板桥,那些飞刀几乎是贴着柳茂的面门飞过。柳茂那张俊脸倒是毫发未伤。

接着,只见柳茂并未起身,腰一弯,身子横打过来,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出招,绣春刀依旧递向那落单兵士。

落单兵士见一击不中,已经吓得大惊失色,忙一个撤步,向后便退。同时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瞧向柳茂。如此比之女人还美的男子怎会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其实那等近在眼前的偷袭,凭谁反应再快,等瞧见后再躲避也难以躲开。柳茂之所以未受伤,靠的还是胆色和预判。

习武之人,除了外链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外,还要学习许多的套路和预判。比如对方一起身、一气势、一举手、一投足最有可能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皆要烂熟于胸,还要熟练运用。

柳茂便是瞧见落单兵士以俯身,条件反射似的躲避暗器,才救了自己一命。这其中的门道,也只有内行人才清楚,而且这等反应力的背后有多少勤学苦练,也非常人能够想象。

柳茂知道那落单兵士要逃,直起身来,一个箭步跃上,绣春刀舞出一团光影,将那落单兵士的去路拦住。

落单兵士眼见再不逃便没有机会了,索性放弃防守要害,招招直逼柳茂要害,竟是打着一命换一命的主意。

这等情况下,往往便是赌的决心意志和胆色了,所谓哀兵必胜便是这个道理。

只是柳茂绝非胆怯之人,围观的几个京营兵士几乎都看清两人的招式,便听叮的一声,有兵器落地。接着便是‘阿’的一声极短促的惨叫,只见柳茂已经拿下那落单士兵,并且措开了那人的下颌骨。

落单士兵现在张着嘴,已经不能说话,额角却沁出了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

总算拿住了人,柳茂押着人回了营地。

此时贾敬已经回营地了,因关系到致和帝遇刺的事,便是致和帝已经休息了,其他官员也不敢也跟着就寝啊,此刻贾敬正在和太子、众皇子、大理寺卿等高官商量今日的事。

贾敬道:“太子殿下,围场出了这样的事,现在虽是各处已经包围起来,仍没搜到刺客的踪迹,为防万一,臣以为明日该极力劝皇上先行回京。”

太子点了点头:“贾将军此言有理,明日我会劝父皇。只是这回京路上,护卫也万分要小心,千万莫要再让父皇受惊扰。”

五皇子道:“二哥,臣弟以为若是不查到刺客到底从何而来,有多少人手,就怕父皇回京路上再遇到什么贼子。”

司徒砾这话也不无道理。两方正在争执,便听闻柳茂抓着刺客回来了。

颜济沧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既是太子、亲王、高官们都在此,正好就地先审,便命人将疑犯带了上来。

等柳茂亲自押着下颌骨被措脱臼的疑犯进来,帐中众人大约便知道柳茂确然抓着人了。之所以将此人下颌骨措开,便是担心起口中藏着毒囊,以防一旦被拿住,便咬破毒囊自尽。

贾赦一眼瞧见这疑犯穿着京营服侍,越发想起贾赦提醒自己的话。

而颜济沧已经建议太子传太医来。要让疑犯吐口供,自然先要将其下颌骨正位。

其实脱臼复位但凡练武之人,十个有九个都会的,但毕竟牵扯到行刺皇上的大案,这些事自然让专业的人来做更好。

很快太医便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刚升了致和帝御用太医的胡太医。自然,胡太医擅长的便是医治外伤,他来也在情理之中。

贾敬一看来的是此人,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提高了几分警惕。

胡太医上来略瞧了一眼那疑犯,便道:“此乃下颌脱臼,正位之后便可说话了。”说着便要上前。

贾敬正要出声阻止,柳茂便将胡太医拦下了:“胡太医,我捉拿此人不易,难道胡太医不先检查他口中是否有毒囊么?”

胡太医一愣,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下官糊涂,太子莫怪、各位王爷、大人莫怪。”说着面上前像模像样的检查。

颜济沧对太子道:“殿下,现在捉拿的活口仅此一人,不可大意。臣以为多派几位太医来,检查细致一些,别没查到毒囊,却让这贼子自戕成功,误了大事。”

太子点头道:“颜大人此言有理。”又命人传了几个太医来,太子道:“你们皆检查仔细了,若是给这贼子下颌正位后,此人死于中毒,孤拿你们是问。”

几个太医应是,相互监督,果然小心翼翼在那疑犯口中搜出两个毒囊来。若是搜到一个便正位,只怕现在此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即便如此,柳茂依旧怕此人咬舌自尽,敲了疑犯身上好几个麻穴,使其浑身无力,才开始问口供。

其实从嫌犯口中搜出毒囊那一刻开始,此人死士的身份便确定了,这没什么好辩驳的。那疑犯似乎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反而望向柳茂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柳侍卫,明明山上有两条路,你怎么确定我走的哪一条?”

柳茂道:“草木繁盛之处,无论是人还是兽走过之后皆留有足迹,而草木的倒伏方向可判断人或兽行走的方向。虽然你到了密林深处之后,故意另选了一条不曾走过的路逃走,但这恰恰便是破绽。两条足迹一条草木向南倒伏,当是你潜入密林埋伏时所走的,而草木向北倒伏那一条,便是你逃走之路。”

那人听了点了点头:“但是我明明穿着京营服侍,又自称在追击刺客,你为何会怀疑我?”

柳茂道:“因为你逃走的方向只有一个人的足迹。”

这下那人便心服口服了:“柳侍卫胆大心细,让人佩服,只是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都是混官场的,谁还不知道这话是在暗示指使者就在在场的众人之中,柳茂再是机变尽心,也小心被灭口呢?

颜济沧喝道:“大胆人犯,少在此胡言乱语,你受谁指使,为何行刺皇上,还不从实招来?!”

颜济沧生得威严,但做死士的人却并不怕,那疑犯转头瞥了贾敬一眼,低垂眼眸,忽悠仰起头来高声道:“成王败寇罢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无人指使我!”那样子,甚至有几分豪气。

贾敬心下一凛:好毒辣的手段!

在场的都是什么人?察言观色的能力何等厉害,这人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却偏偏瞧了贾敬一眼,在场的人谁瞧不出来?

再听听他说那些话!若是此人直接一口咬死了受贾敬指使,怕还显得栽赃陷害的用意太过明显,反而引人起疑。现在这样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表情,无意间引导众人疑心贾敬则要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