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到陈留千余里的路程, 便是赶快一些,一个来回也得二十来日了,加上中间调查的时候,宋安派去陈留的人并没有那么快回京。
倒是去岁朝廷派出巡边的队伍, 略近一些的开始陆续返京。
第一支回京的巡边队伍乃是巡查山东、北疆两地的。不但巡边队伍回来了, 连北疆候嫡长子陈昌也回了京城。
说起来是朝廷派出的人, 又是带着圣旨出巡, 地方上应当十分配合才是, 但是地方和中央, 向来也是有拉锯和制衡的。尤其古代交通不便, 地缘被大江大河大山割裂后相对封闭, 一地的治理好坏就更容易受地方官的影响。
所以古时候的封疆大吏, 权利是非常大的,而且受到的制衡相对较小。更有夸张着, 封疆大吏被称作土皇帝。
如此情境下, 一旦彻查地方,是不可能不出问题的, 无非是触目惊心的程度不同。
这一路巡按队伍的路线依旧是先到山东,山东总督接了圣旨,点了督查北疆的队伍,随巡按组一起前往北疆, 在北疆督查完毕后, 北疆亦派出督查山东的队伍,再返回山东,查清山东的花名册, 一起回京。
光是巡按组进了北疆之后, 就险些丢了性命。
北疆候名叫陈章, 与南安王府一直镇守西海沿子一样,北疆候也是祖上便镇守北疆。以前北疆陈家可是显赫得紧,也是开国功臣,这等祖上有功绩,又是封疆大吏的人家,其子孙中总有人张扬一些。若是数十年前北狄入侵之前,北疆候吃空饷那才叫严重。
后来北狄入侵,老北疆候丢了第一道防线,其中便有部分原因与吃空饷、实际兵力不足有关。那时候的老北疆候吓得魂飞魄散,虽然不敌,却十分悍勇。节节败退之后,老北疆候也组织起了几场反攻,竟是守着一个要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没丢失阵地,直到等到了贾代善带兵驰援。
至于北疆军中吃空饷的事,也以将士战死抹平了。老北疆候临死之前,将所有人打发出去,嘱咐北疆候三件事:第一,抹平吃空饷之事;第二,引自己为鉴,日后不许为了贪墨军饷乱编花名册;第三,不管有无战事,勤练兵,不可懈怠。
彼时陈章含泪答应。
后来,致和帝在内忧外患中夺嫡胜出,北狄亦被赶出了本朝领土。一来朝廷是用人之际;二来老北疆候虽是战败,但为守土奋勇杀敌,血洒疆场,致和帝便未计较老北疆候战败之事,依旧让彼时的世子陈章继承了爵位。
为君之道讲究宽严相济,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只许胜不许败,败则严惩,谁还敢替你卖命守边疆。
陈章继承爵位之后,刚开始还恪守父训,重整军队,日夜练兵,也没在军饷上打主意。致和帝刚登基那几年,边境哪怕偶有小规模摩擦,陈章也未尝败绩。
但是人性的自律很难抵过时间,况且人性皆有贪婪的一面,军中吃空饷几乎是各地驻军的潜规则。别人都吃,自己不吃就显得亏了。而且陈章做了多年的北疆候之后,大约也有些忘了之前父亲临死之前的嘱咐,曾经治理十分好的北疆这些年也未能免俗,渐生腐败。
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圣旨,说是要互相督查各地驻军花名册。
北疆离京城远啊,当时北疆候收到圣旨的时候还刚从邸报上看到岩亲王谋逆,已经被拿下。却不知道岩亲王谋逆后,朝廷争夺的详细,更不知道这次全国都会督查驻军花名册,只当是自己被谁弹劾了,引来巡按组彻查。
这等情况下,陈章一下想到了当年父亲战死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当年若不是担心吃空饷的事爆发,老北疆候不用拼了性命换回陈家平安;而且当年陈家运气还不错,正巧有一场战争抹平那些无中生有的兵员。可是现在天下太平,自己要怎么抹平?
当时陈章苦思了一夜,险些就铤而走险,让巡按组来个‘路遇山匪’,索性不留活口。
还是陈章的夫人劝阻了陈章,陈夫人道:“我虽不明白你们朝廷上的事,但是管了侯府这么多年,也知道府里奴才上上下下的,总要偷摸几个。只要在限度以内,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只有那起将主子当傻子耍的刁奴才打发出去。老爷且想,我就是将府上的奴才全都换过,难道以后新来的人就一个子也不会偷摸了么?说不定新来的人更贪也是有的。
朝廷这回查吃空饷的事想来也跟打理中馈一样的道理。老爷怕查,难道别的地方就不怕查了么?说不定别的地方比咱们北疆更严重呢。便是到时候皇上圣旨诏老爷回京对质,老爷也只管哭一回,让皇上也查查别的地儿,且不知道查出多少人来呢。到时候不过是挑几个贪得最厉害的杀鸡儆猴。
我就是只管一座侯府的内宅,尚且不能将所有奴才都打发了,堂堂朝廷,岂能将镇守边疆的主帅都换过?到时候无人可用说不定惹出更大纰漏来。老爷现在沉不住气动了手,那才是真的罪无可恕了。这回朝廷来那么多人,光是龙禁尉都有好几十人,岂是一般山匪能对付得了的,叫我说,谁敢对巡按组下手便是做贼心虚了。况且咱们阿俊还在京城。”
陈章并非糊涂,不过联想到当年父亲之死,一时自己吓自己,险些铤而走险。被陈夫人这样一劝,陈章便歇了心思道:“夫人说得对,圣旨说让我们和山东互相督查,山东就不见得比我们清白。说起俊儿,也不知道在京城怎样了。”
陈章夫妻口中的俊儿名叫陈也俊,是陈章的长孙。现在也不过十一二岁,在京城做皇孙伴读,其实也是质子。但凡封疆大吏,必是要留家人在京城的。若是全家外放,便需送子孙入京读书,也是相互牵制的意思。
“老爷既是怕,索性这回派阿昌跟着巡边队伍去京城,只当做个负荆请罪的态度,皇上瞧在老爷忠心耿耿的态度上,说不定反而宽大处理。现在也不知朝中什么情况,突然巡边,阿昌亲去京城摸一摸局势也好,也趁空瞧瞧俊儿。”陈夫人道。
如此,陈章定下心来,安心配合朝廷督查。
趁着巡按组留在北疆复核花名册这段时间,北疆候也打听了京城的情况,听说这回巡边不只是针对北疆,而是全国范围内的,陈章越发放下心来。
北疆到底在吃空饷一事上吃过亏,其实比之其他地方,算是军纪整顿较好的地方,吃空饷的比例只比山东略高一点儿。
山东乃是孔圣故里,又临近北直隶。其实因为交通问题,在古代背景下,越是离京城核心区进的地方,朝廷控制得越紧,离得越远,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越弱。山东吃空饷一事比之边疆要好乃是情理之中。
可是因为督查的线路安排,这一路巡按组先督查北疆再督查山东,至于其他地方吃空饷情况到底如何,陈章心中没底,还是派了嫡长子陈昌跟着巡按队伍回京,若是皇上怪罪,便当面认罪。若是没事,就当是入京朝贡了。
因着这些缘故,这一路巡按组回京的时候,还带回了一个北疆候的嫡长子陈昌。
有很多事其实都是因为信息差造成的,巡按队伍刚到北疆的时候,北疆候府上下皆不知京城情况,吓得要负荆请罪;等陈昌随着巡按队伍越往南行,听到关于京城的情况越多,反而松弛下来。
原来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着许多事,北疆候府这点问题又算得什么呢?
直到入京之后,好家伙,这才几个月时间,之前只知道岩亲王谋逆,现在又是砾亲王在御田别庄遇刺,硫亲王也被圈禁了。
陈昌少时也在京城读书,后来成家立业之后将长子陈也俊送入国子监,自己才回了北疆。虽然这些年对京城的消息是滞后的,但是人家对京城格局熟悉得很。还在路上的时候,陈昌就知道京城这是斗得激烈非常了。
而往风光了说,陈昌曾经是七皇子伴读;往直白了说,陈昌也是作为质子在异常复杂的环境中长大的,这样的人,便是想让他单纯也单纯不了啊。
而且巧得很,七皇子成年之后病故了,是故陈昌虽然做过伴读,但是现在尚未和任何一家王府做利益捆绑。谁都可以拉拢,也谁都可以打压。
如此情况下,陈昌入京的时候也留了个心眼,便是知道自家那点问题不算什么了,也故作焦急,权当试探一下各方态度。
这日第一组巡按组回京,立刻便入了上书房面圣。
致和帝看了两地的账目,大约一万人中有几百人吃空饷。比之京营一成出头的空饷人头,北疆和山东两地尚且算还好。
但是这一吃多年,折算下来也都是大数目,虽然致和帝没当场宣布对两地的处置,但据说面色也不大好看。
都不用想,此事必然激起各方争夺。
叶贵妃宫中,叶贵妃和司徒砾相对而坐。叶贵妃道:“砾儿,自古争权没有回头路可走,你可想好了,当真要争么?”
若是以前,司徒砾从未想过那位置轮得到自己。可是现在,司徒岩和司徒硫两个大的对手已经失势,自己的母妃升了贵妃,父皇也有意抬自己的身份,若是不争,又舍不得。
“母妃,钦天监的局已经布下去了,那日在御田我伤也受了,咱们这时候退出,已然是走回头路了。”司徒砾道。
叶贵妃嗤笑一下:“这算什么,你被刺受伤,乃是你受了委屈;钦天监那么多官员预测了陨星降落的事,与争权有什么关系?这两件事便是堂堂正正的摆在你父皇面前,也无人说得着咱们。但是若要争,最重要的还是兵权,这回巡边队伍陆续回京,必然有地方出缺,咱们便该出手了。
但是砾儿,母妃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是你不争不抢便罢,若是要争,便千万莫将任何人当傻子。这一次咱们若是出手,便别侥幸觉得行事隐蔽便无人知晓。咱们一旦下场,便要做好你父皇和兄弟都能瞧出来的准备。这才是没有回头路。”
司徒硫仔细琢磨了叶贵妃的话,依旧点了头。凤子龙孙生长于宫廷,没有真正单纯之人,叶妃所言这道理其他皇子也能明白,但能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
越是聪明人越容易将别人当做傻子,但叶妃显然不是这样的人,这大约也是周太妃选择叶妃作为挑拨点的原因。
见儿子做出了选择,叶妃便道:“既如此,咱们就先争取北疆的支持。”
司徒砾沉吟片刻:“可是咱们推谁为北疆总督呢?”
叶妃微微蹙眉道:“你既想要一争,虑事便不能如此直来直去。别□□族、母族有人在军中,自然可以推自己人取而代之?你有什么?若是要争,自然是支持陈家。此事朝堂上若无人提及便罢,若是有人弹劾,你只管替陈家说一句话,只说等各地巡边队伍都回来再罚便了。陈家自会记得你雪中送炭。记住,你若对陈家施恩,谏言的时机很重要。若是太早,陈家感受不到危机,不会感激于你;若是迟了,或是苏丞相,或是别人抢在你前头,陈家感激的便是别人了。”
司徒砾恍然大悟:“儿臣谢过母亲教诲。”
叶贵妃道:“你且回去吧,以后你万事得多想想,宁可慢些不能仓促决定。咱们说体己话的时间也不可过多。”
司徒砾应是,从叶贵妃宫中告辞。
此事还真如叶贵妃所料,在这支巡按组回京后的第一个朝会便有言官弹劾北疆候陈章和山东总督。
毕竟查出了问题,虽然比起京营来,这两地称得上清廉了,但是人家有人要以此为由弹劾你,你也只能受着。
朝上一番唇枪舌战,话题直接引到了诏北疆候和山东总督回京,另派人接任上头。
这个时候,五皇子司徒砾站出班列道:“启奏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可以暂缓。”
司徒砾前段时间被刺,虽只是伤了手臂,致和帝也发话让其养伤。这是司徒砾遇刺后头一回上朝。
而且以前司徒砾哪怕上朝,谏言的时候也极少。难得发一会言,致和帝便问:“皇儿何出此言?”
司徒砾接着道:“父皇,儿臣以为现在各路巡边队伍只有一组回京;不若等其他巡边队伍全都回来之后,朝廷掌握了各地驻军实际情况,再一并处置,也好拿捏法度。”
“臣附议!”第一个附议的便是苏丞相。
“臣附议!”工部尚书宋安道。
位极人臣者,岂有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二位又岂会看不出现在有人弹劾陈章和山东总督,看似出于公义,实则想揽兵权。
但是兵者,国之大事,若是全国各地的驻军将领全都被撤换,必会乱了军心,法度过严,与自废武功无异。本来是整顿军风军纪的好机会,若是因有些人一己之私,撤换边疆守将之后导致地方守军不服新将领,便会给别国可乘之机。
这里面的危害可比吃了空饷严重多了。
原本苏丞相已经准备走出班列谏言了,没想到这次让司徒砾抢了先。
贾敬和林如海则不约而同的瞧向司徒砾。这位果然也出手了,而且与五官保章正预测陨星坠落乃是吉兆一样,其思路也是反其道而行,细思又能发现其深意。
致和帝自然也明白一地守将关乎许多方面,本就没打算即刻撤换陈章和山东巡抚,便顺势宣布此事容后再议,散了朝。
陈昌没有官职,不能入朝,但是到底是北疆候嫡子,要打听朝会上关于自家的事还是容易得很。其实不用打听陈昌都知道自家必受弹劾,但是陈昌没想到弹劾得如此激烈,甚至到了讨论撤换北疆总督人选的程度。
这个时候峰回路转,替自家说话的竟是五皇子司徒砾,且不说感激涕零,陈昌至少记得这个事,对司徒砾有了个不错的印象。
而听完贾敬和林如海说朝会上的事,贾赦笑道:“果然像是叶贵妃的手笔,招揽人心的手段很是稳健。”
贾敬道:“稳健倒是稳健,只怕凭此要北疆候府替砾亲王府卖命,砝码还不够。”
贾赦道:“谁也不是傻子,谁又会替谁卖命呢?譬如敬大哥和妹夫是在为他人卖命么?不过是自救罢了。北疆候府也一样,不过是看谁在位,自家日子更好过一些。至少司徒砾表现出了仁善一面。比起那些想要取北疆候而代之的,北疆候更偏向砾亲王便罢了。”
自古所谓的结盟、所谓的投靠,大多数时候都是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一种妥协而已。
林如海道:“这等招揽人心的法子虽好,但是砾亲王府到底自身实力弱了些,恐怕还不足以一争。”
贾赦却并不这样认为:“且等着吧,皇上会让渡部分实力给砾亲王府。而且,今日砾亲王这谏言亦是一石二鸟:不但向北疆候府施了恩;还在皇上面前得了好感。经此一事,皇上定会认为司徒砾仁慈公允。”
剩下的一半贾赦没说,若是太子今日说了同样的话,估计在致和帝眼里就是招揽人心了。盖因太子在致和帝眼里是需要提防的;司徒砾在致和帝眼里却是没有威胁的。
林如海和贾敬便沉默了,站在致和帝的角度,现在最需要制衡的其实是东宫。
关于第一路巡边队伍回京的事就这么暂且放下了,便如司徒砾谏言一样,关于北疆、山东两地巡按的结果交入户部整理汇总,陈昌暂时留在京城,等其他巡边队伍回京之后,一并处置。
又过了大半月,宋安才接到了陈留传回的信。
黄河因含泥沙太大,在本朝时候部分河道已经成了地上悬河,若是决堤,后果不堪设想。宋安自任工部尚书以来,每年所提的预算里面皆有治理黄河一项。
可是以前周骏誉做户部尚书,一面做假账,贪税银;一面吃空饷,贪军费,却年年喊着税赋入不敷出,户部也缺银两。给工部所拨款项都只够要紧工程修修补补,并不能够大修整。
开封陈留一带古来便是黄泛区,这些年更是每每到了汛期都提心吊胆。今年好不容易朝廷下令大修河防,招募民伕也给工钱,当地百姓个个踊跃,很快便召齐了民伕队伍,又有工部下派的工匠监督,很快便开了工。
因修河堤是关系当地百姓身家性命的大事,其实有百姓自发监督工程,是不容易被破坏的。
偏偏宋安再派了人南下巡视河工时,发现在黄河堤最薄弱的陈留一代,有一段工程偷工减料。不但如此,这一段工程还有人故意在地基里面填了草木。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赤|裸|裸的害命!
草木填埋在地基下面,上面再覆土,其上砌筑工程,刚开始是瞧不出什么的。但是久而久之,草木腐烂,地基塌陷,上面砌筑的河堤便容易开裂。别说洪水了,就是汛期来了,这一段只怕都抵挡不住,造成决堤。
查到有人蓄意破坏之后,工部官员们吓得魂飞魄散,一面想办法补救,一面快马将讯息报回京城。
宋安得了消息,趁着去户部请拨款的时候,对林如海道:“我知道贾世子在孝期不便打扰,但林尚书千万替我将话带到。大恩不言谢,我宋安记得世子的恩德。他不但救了黄河沿岸许多百姓,也救了宋某家小。”
黄河沿岸的河堤宋安一向极为重视,哪怕没钱大修,也每年皆有加固。若是普通偷工减料,未必就会决堤了;这等蓄意破坏乃是冲着必然决堤去的。到时候不但破了钦天监五官保章正的预言,还能拉下一位工部尚书呢。
也是一石二鸟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