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这个话题让三人沉默良久, 尤其贾敬和林如海为官多年,殚精竭虑、如履薄冰,竟不知这悬崖边缘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大内兄和敬内兄觉得,此次司徒硫是被谁利用了?”林如海问。

便是司徒硫终究将自己送入了深渊, 在座三人也依然觉得刺杀司徒砾的行为是司徒硫自发的, 只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成为了别人手上的刀。

关于这次案子的内情, 三人都知道得太少了, 有些疑问说到底只能靠猜。三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最终仿佛有默契一般, 各自伸手去拿纸笔。

等三人写完, 将字纸摊开的时候,只见三人写的答案大同小异。贾敬和林如海都写了司徒砾, 而贾赦写了叶贵妃。

三人互视一眼, 将字纸丢入了炭盆,贾赦道:“现在的情报太少了, 若是我们先入为主,有可能反而误导了自己。便是心中有了疑心的人,也需主意这旁人一些。”

贾敬呼出一口气:“我疑心砾亲王,乃是那日他被刺杀仿佛有准备一般。作为死士被派进御田别庄而不被发现, 那杀手的武功必定不弱, 当时又有太子摔了杯子吸引众人注意力,照理说,砾亲王没那么容易避开杀手全力一击。”

林如海道:“说来惭愧, 那日我虽在场, 却并未瞧见砾亲王被刺的过程。我第一时间确然是被太子摔杯吸引, 等回过神来,砾亲王已然受伤了……”

陪王伴驾的环境,个个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果不是恰好太子摔了茶杯,必然也会有人留心司徒砾,那么司徒砾是否对被行刺早有准备,说不定便被人看出来了。

不得不说,便是摔个杯子,也是一石二鸟的好安排。

贾赦对此倒并不着急:“等着瞧吧,没有人能永远藏着野心,除非他永远不付诸行动。是叶贵妃也好,旁人也好,总会露出马脚的。不说别的,等几路巡边队伍回来,有些地方的兵权总要出缺,到时候看看谁在争夺,也能略知一二了。”

在座三人前不久刚得出致和帝老了的结论,这等事东宫能看出来,别的王府也能看出来。不管是谁生了野心,这几年都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否则等东宫坐稳了,还有别人什么事儿?所以在致和帝还活着的时候,不管哪里出现权利真空,必然会进入新一轮争夺。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钓过鱼的都知道,再狡猾的鱼儿,看到足够诱惑的鱼饵也会咬钩的,我们只等着鱼儿上钩便是。”

顿了片刻又笑道:“倒是大内兄你,别人说野心藏不住这个话倒也罢了,大内兄可千万说不得。在料理岳父丧事之前,想来误会大内兄的人不在少数。”言下之意,你不主动暴露能耐是真没人能看出来呢,那时候大家都当你是纨绔。

再紧张的时候也不忘开玩笑,这松弛的状态倒是极好。贾赦也不接林如海的茬,转而笑道:“你们两个成日重文轻武,这次也知道吃亏了?若是你们也有武艺傍身,总能从这次砾亲王遇刺中看出更多东西来。叫我说,你们也合该跟琏儿他们的骑射师父一起学学。”

林如海倒也罢了,林家书香世家,本来身子也不大好;贾敬可是出身武将之家,但贾敬在读书一道上有天赋,便难免在文武上重心更偏文,现在哪怕做了京营节度使,家传武艺都没捡起来。

贾赦虽是玩笑之语,贾敬和林如海却沉思起来。现在朝堂之争越发凶相毕露,刺杀这等招数林如海自己经历过,现在还有人直接用到了凤子龙孙身上。便是身旁有极靠得住的侍卫长随,自己有武艺傍身也是有益无害。

不过贾敬和林如海那样忙,又到了现在的年纪,便是学也不过是强身健体,再增加些敏捷性,要想练成什么高深武艺是不大可能了。

紧张的氛围开开玩笑,这事也就过去了。接下来的应对,无非是以不变应万变。

司徒砾所受虽是外伤,却伤并不轻,况且现在叶贵妃母子风光着呢,前去探病的人络绎不绝。自然,上至太子,下至东宫一系的各官员,也都去了。贾赦孝中未至,也送了礼。

关于夺嫡之争,从司徒岩被逼起事而始,到司徒硫穷图匕见,现在又回到了斗而不破的状态。

但是正如贾赦所言,没有人能永远藏着野心。新的一轮争夺远比众人预计的来得要快。各路巡边的队伍尚未回朝,便又有了动静。

事情倒也不复杂,便是之前御田劳作的时候出了事,只劳作了半日,所有人便提前回城了。

本来御田劳作这种活动就是象征意义,为的便是图个吉利,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因而这种活动便是遇到小的不顺也会被视为不吉,更何况这次劳作还是中途中止这样的大不顺呢。

还在大理寺调查砾亲王遇刺一案的时候,民间又隐隐传出今年恐怕年景不好的风声。

本来么,便是好年景的时候,民间也总会传出些危言耸听的传说,都不必在意。但偏偏砾亲王遇刺案过去不久,一颗陨石落在了京城以南偏西的方向。

哎哟,在普遍迷信的古代,这说头便大了。不但各地种子才播下去,就传出灾年将临的传言,朝廷的钦天监也开始活跃起来了。

钦天监本就是观察天象、推节气、制定历法的部门,也兼顾择吉、预测吉凶等事。

当然,帝王之家,争权夺利无处不在,这个原本只是单纯玩儿古代天文学的部门也会被衍生出很多别的意义。譬如借神佛之口贯彻实施帝王不便于直接言说的旨意,引导舆论。同时,也可以夹带一些私货,必要时甚至可以以某人不祥的名义杀人。

其实自贾赦穿越以来,这个部门是不显的。毕竟贾代善一死,便围绕通灵宝玉的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政斗,而通灵宝玉的真相揭开,那么玄妙高深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尚且是人在装神弄鬼。

于当时的致和帝而言,需要打压民间过于信奉神佛的风气,钦天监这个部门自那以后便低调了。

但是现在一僧一道已经死了那么久了,不管是宫廷还是民间,都是需要一个解释怪力乱神、安抚民众情绪,并且引导舆论的部门的,这样的话语权掌握在钦天监自然比掌握在民间寺庙道观强。而恰恰这时候,春分皇家春播不顺,接着又灾星落地。这便是钦天监再次占领舆论高地的有利时机。

于是这日钦天监的各官员们都活跃了起来,各种推测层出不穷。人家能入钦天监的,也是通过相关特殊考核的,那些个预测都结合了阴阳五行,说得既玄妙莫测又头头是道。

贾赦听贾敬和林如海说起此事,便笑道:“我记性不大好,以前哪里落个陨石,钦天监可有如此热闹?”

贾敬和林如海颇是不解的瞧向贾赦。

贾赦‘哦’了一声,解释道:“以前陨星降落的时候,钦天监可有如此热闹?”

虽然将陨星称作陨石有些怪异,贾敬和林如海也没太放在心上,贾敬道:“就皇上登基之后便有好些回陨星坠落,虽然以前钦天监也夜观星象,占卜吉凶,倒不似这次大小官员都在预测。而且据说钦天监已经派人出去寻找陨星踪迹了。”

贾赦点了一下头道:“这便是了。哪里落了陨星,照说地方迟早会报入朝廷的,现在陨星具体坠落的地方都不知道,便有这许多人开始预测占卜,乃是想在这一次搏出头,占个神算的名声呢。敬大哥和妹夫猜猜,这广撒网的大仙儿们,里头有没有砾亲王的人?”

林如海道:“这是自然,只是这一回算是全钦天监都出动了,要找出这个人,却不容易。”

贾赦却道:“我却说这人十分易寻。”

只听贾赦接着道:“敬大哥和妹夫不妨打听打听,钦天监若是有谁预测了陨星所落之地将会逢凶化吉,五谷丰登,这人便是叶贵妃的人了。若是如此预测的不止一个,第一个这样说的便是。”

古人视彗星、陨石等为不祥,许多历史记录的陨石坠落时也往往伴随着灾难。其实古代科技不发达,天灾人祸本来就多,若要强行牵强附会,别说天上掉个石头,就是小儿撒泡尿,调查方圆百里一年之内有无灾祸,那也一定能附会几桩灾难上去啊,难道小儿撒尿都不祥了?

然而贾赦也能理解古人这么预测的原因。正因为概率高,不容易出错,才显得自己特别灵验。

但是不管怎么说,陨星掉落不吉是整个古代社会的共识,也是钦天监官员应该有的常识,若是有谁反其道而行,要么他一击便中,要么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说起这个,林如海恰巧知道:“户部有个官员姓朱,名叫朱琼,他有个族兄朱珏便在钦天监供职。据朱琼说,钦天监还真有个名叫季繁的五官保章正是如此预测的,这又是跟叶贵妃有什么关系?”

贾赦便笑了起来:“亏得妹夫和敬大哥是这样聪明的人,竟因学识太丰富被误导了。便是古人告诉你什么,也莫要先入为主,妹夫便能想到了。”

果然贾赦这么一提点,林如海就哑然失笑道:“果然是我先入为主了。去岁因周骏誉给敬内兄使绊子,不肯给京营划拨军费,却给工部划拨了大批的款项。工部宋尚书是个以民为天的好官,当时就分配下去各地修筑河堤,治理河工了。虽然现在京城尚且不知道那颗陨星具体落在哪里,但是既是钦天监官员夜观星象瞧见是京城以南偏西的方向,便多半在宋尚书治理河道的范围。河道治理好了,涝天无洪水,旱天可取水灌溉,自然五谷丰登。”

其实这些道理林如海和贾敬并非难以想到。但是因这两人读万卷书,医星相卜皆有涉猎,一提到陨星便想到灾害,反而进入了一个逻辑误区。

贾敬自然也反应过来了,补充道:“若是叶贵妃能想到此法,当真也算一不俗女子了。为何赦兄弟笃定季繁如此预测,是受叶贵妃指示呢?”

贾赦道:“我倒没有十足把握。不过周太妃这样的女人临死时候能选叶贵妃作为挑拨点,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三人都无从接触宫妃们,能够得到的消息无非是叶贵妃出身不高,却顺利生下皇子,一步步爬上贵妃之位。但周太妃可是太|祖宫里的老人,宫里的女人可说是她看着熬出头的,我相信周太妃的眼光。”

是啊,尤其周太妃在曾经对致和帝有恩,在周家犯事之前,致和帝对周太妃十分敬重。宫妃们便是为了讨好致和帝,也时常去周太妃宫里走动请安。周太妃对致和帝身边的宫妃们自然了如指掌。

贾敬感叹道:“若是这个季繁因此一战成名,日后在钦天监拿到话语权,关键时候略偏帮叶贵妃母子一些,砾亲王府便助力不小。”

果然人家出色的女人哪怕是在后宫,也能润物细无声的布局。这埋下的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了作用。

贾赦道:“若非如此,这次不过掉落一块陨星,钦天监不会如此热闹了。浑水摸鱼的只怕也不止叶贵妃一人。且等着吧,季繁准不准,至少要等到秋后应验,离现在尚有大半年,这半年里且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发生呢。”

贾赦手指在书案上有节奏的轻轻敲打,这是他陷入思考的习惯性动作。隔了一会儿,贾赦对林如海道:“对了,现在工部许多大工程都在修建,这段时日,你和工部往来应当不少吧?”

林如海点了点头。其实古时候拨款也是和后世一样,都是分批下拨的。

当时周骏誉给工部划拨了大批的工程修建费用,但这些银子并未全部出库。工部每个工程的重要节点,也会将盘账账本送来层层审核,户部审核无误之后才会划拨下一批款项。

因而工部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人向户部跑。

贾赦道:“我有事想见宋尚书一趟,妹夫可否安排?”

林如海道:“这有何难?大内兄要见宋尚书做什么?”

贾赦倒也坦然:“就几句话要说,本来也可让妹夫转达,只是我每每听妹夫和敬大哥说起朝堂事,这位宋尚书的谏言在好几次朝堂大事上都左右了风向,我便想亲自见见这位尚书大人。”

林如海也没多问,贾赦运筹帷幄也快一年了,可说是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朝中格局。这样的人,必不能因一个守孝便被困住,贾赦出去和百官打交道才是正常的,通过旁人影响时局,掌控力终究会差了一层。

其实贾赦就是觉得自己需要新的盟友了,而宋安显然是值得结盟的一个人。

现在哪怕司徒硫已经被圈禁,也依然有人盯着荣国府,贾赦道没有大喇喇的直接去户部,而是带着五千两银子去户部勾账了。

上回清积欠,有许多人家不能一次还清,最终定了剩余部分可分批归还。彼时宁荣二府都还欠着十几万两。

现在贾赦打着还银的旗号去户部,便是言官也不能再参一本贾赦孝期结交高官啊。只是恰巧这日宋尚书也到户部和林如海议事而已。

这算是贾赦和宋安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说话。虽然贾赦也上过一回朝,也去过几回刑部和大理寺的公堂,但当时二人只是有过照面而已,并未交流。

宋安对贾赦此人却是好奇良久了,一个武将之家出身的纨绔,那运筹帷幄的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两人见礼之后落座,宋安开门见山道:“林大人说世子寻我有事?”

贾赦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知道宋大人乃是一心为民的好官,担心宋大人被人算计而已。”

哟,这口气大的,宋安能从贫寒出身一路升到尚书位,人家躲过的明枪暗箭可不是一般贵族出身的人能够感同身受的。贾赦虽然自荣国公过世之后几件大事确实操作得漂亮,但是在宋尚书面前说这话,未免口气太大。

但是宋安这人涵养好,依旧语气平静的道:“愿闻其详。”

贾赦瞧了一眼南方:“前些时日有陨星落地,现已查证那颗陨星落在陈留黄河边上。黄河因河水中含大量泥沙,河床不断被抬高,向来是水患频繁之地。宋尚书若是信得过我,便留意一些开封、陈留一线的河道治理工程,小心有人使坏。”

这话气得宋安吹了胡子!

但是现在乃是在户部林如海的书房中,虽然林如海知道今日议论之事不宜外传,早就清了场,但是宋尚书还是担心说话声音太高了被人听去。

于是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愤怒的道:“前朝末年,吏治混乱,民怨沸腾,但是黄河屡次决堤,导致灾民遍地也是前朝亡国的原因之一。如此大事,关系国计民生,谁敢故意使坏!”

虽然宋安有分寸,贾赦还是担心把宋安气得大喊起来,干脆取过来一张纸,直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然后递给宋安。

宋安看完之后气得哟,脸都憋得通红。但是宋安也得承认,贾赦所虑不无道理。

说到底还是与钦天监有关。

这次掉了陨石之后,各路势力在钦天监埋棋子的动作不但贾赦看得出来,宋安也看得出来啊。

其他人预测与陨星相关事宜,都是预测有灾殃,只有一名五官保章正季繁预测陨星所落之处今年会丰收。

若是有人破坏了当地的河道治理,季繁预测多半会失败。如此,季繁也出不了头了。

钦天监监正也才五品官职,五官保章正不过八品官,这等职位自然不会引来什么人嫉妒暗害。但是钦天监的话语权却值得人冒险。

去岁有人逼宫,今年有亲王在御田别庄被刺,有亲王被圈禁。经历了这许多,宋安可不敢保证没人使用这等下作手段。

但是宋安人正直啊,若是有人为了一己之私,竟然破坏河道治理,至一地百姓身家性命于不顾,可不得气得吹胡子瞪眼。

等宋安看完贾赦的分析,将字纸投入炭盆,贾赦才道:“我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必便有人真那么丧心病狂的,但是宋大人作为一部尚书,工部又管着全国工程建造,宋大人小心些总是没错。”

宋安平复了下心情,盯着贾赦的眼睛问:“那个季繁的预测如此反常,难道是你指使的?”毕竟稍懂医星相卜的人都做不出陨星掉落逢凶化吉的预测,但贾赦这样的人若这样预测,还真不奇怪。

贾赦摇头道:“宋尚书忘了,当初是我亲自在家父灵堂活捉的一僧一道,此事是谁指使都不会是我。”荣国府那有‘大造化’的凤凰蛋虽然没被捧着了,但还活着呢,荣国府最好是和这些神佛之事毫无瓜葛。

这个理由倒是说服了宋安,宋安问:“那你为何帮季繁?”

贾赦道:“若是宋大人是我,想到了此事,是不闻不问,还是希望有人对此有所提防?家父征战沙场,曾教我一个道理,所谓军心,把人命当命耳。我想,理应被当命对待的不只有将士,还有百姓。”

哟,看不出来你贾赦还有菩萨心肠啊。主要是贾赦此人前后性格太过割裂,以至于在所有人眼里,贾赦都是个狠辣之人。但是抬出了贾代善,宋安却觉得这话的可信度提高了。

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贾代善能做常胜将军,若是以此得的军心也在情理之中。

且不管宋安信不信贾赦自称的动机,都不会放着百姓不管啊。得了贾赦提醒之后,宋安当即就回了工部,想来是安排此事去了。

等宋安走后,林如海问贾赦:“大内兄为何会怀疑有人在河工上动手脚?”

贾赦瞧着紫禁城的方向:“我是想确认一件事,背后野心勃勃之人是不是不止一个。”

若是只有一个,便不会有人故意破坏黄河河道的治理,虽然工部会辛苦一些,白跑一趟,但也没有其他坏处。若是有人破坏河道,便可反推至少还有另外一股势力阻止季繁上位。况且,若是真有此事,阻止一场灾难便可救很多人。

贾赦虽然不是什么菩萨下凡,但也不喜欢为了争名夺利,就让大量无辜的人去死。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宋安回工部之后立刻安排人去黄河沿线的河道上督查工程,还真抓到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