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复核军队花名册一事, 朝堂之上的明争终于落下帷幕。因各地驻军远近不一,最终复核各地驻军花名册是个漫长的计划。首先便是冻结户部关于这些年军粮军饷发放的账目,然后派出巡按组巡边。
尤其西海沿子、粤海这等地方, 光是路上行程就需月余。方案定下来之后,朝廷这边很快便组织了好几支巡按组同时出发。
朝廷派遣的巡按组虽然人数不算极多, 但是参与部院齐整。都察院为总揽,派遣官员监督监察过程;因本次巡边有些地方太过边远,龙禁尉负责安全,亦是致和帝想更全面掌握军中情况,故不派京营,而派自己亲卫参与;刑部只派一小吏,负责解释律法问题;兵部和户部作为此事巡边的被审计方, 亦要派人或是解释账目, 或是认可结果,或是提出异议。
至于线路规划也极是合理,能最大限度的节省时间。以平安州和西海沿子互查为例。
朝廷巡按组先到平安州传旨, 平安州知道朝决定后,迅速组织平安州监军并参与此次督查的队伍与朝廷巡按组同往西海沿子;等西海沿子的花名册核对清楚后;再由西海沿子也组织一支督查队伍返回平安州, 复核平安州的花名册及粮饷领用情况。如此一来, 互查的两地都是在同一组巡按成员的监督下完成互相督查, 也能尽量公平。
在组织巡按组的这段时间里,朝堂的其他大事自然也没有停摆, 而是同步进行的。之前江南拦截王家船队出逃时,首功自然是林如海和钱益年立下的, 但还有其他人立了功, 譬如松江守备柳茂。
因拦截叛党出逃有功, 柳茂被调回了京城, 入龙禁尉做了四品带刀侍卫。
柳茂虽是理国公府的旁支,但这些年一直在江南为官,与平安州、西海沿子皆无瓜葛,又因其武艺高强,钱益年和林如海都推崇备至,刚升四品侍卫不久的柳茂便被点了进入平安州——西海沿子一线的巡按队伍。
同时,进入这个巡按组的还有张修之子张煦。
张煦本来是翰林院庶吉士。为了加快核对户部账目,被借入户部整理账目。
这次要派巡按组巡边,因许多组平行进行,各部院也缺人手啊。在这次整理账目中表现好的翰林院庶吉士、国子监学子等人直接就被借入了巡按组。
为了避免朝会上再因巡按组分组的事争执不休,甚至从翰林院、国子监借调这批人都是抓阄随机进入的各个巡按组,就是那么巧,张煦偏偏就要加入巡按平安州和西海沿子。这结果简直将司徒硫气得倒仰,却又无可奈何。
东宫这边倒是如贾赦策划的那样,甚是低调。自从张修推动了军队互查之后,东宫几乎没有插手此事。可是这分组结果偏偏都仿佛是故意向着东宫似的,让司徒硫不得不怀疑苏丞相已经倒向了司徒碧。
说来也巧,就在各个巡按组陆续出发之前,盛泽一行人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岩亲王府的心腹探子刘光回来的。
盛泽离京已经许久了。彼时林如海刚在朝会上提了要复核京营的花名册,硫亲王府就意识到有可能全国驻军的花名册都会被复核,当时司徒硫就派遣了心腹探子刘光前往西海沿子报信。
毕竟于硫亲王府而言,南安王府的兵权是绝对不能丢失的。
当然,彼时贾赦也已经料到硫亲王府多半会派人报信,提前让盛泽出门拦截。而这对盛泽而言,是一桩难度极大的事情。倒不是盛泽的个人能力不足以拦截刘光,而是盛泽并不知道硫亲王府派往西海沿子的报信的人有几波,是多少人,长相如何。
此等情况下,不但是让盛泽大海捞针,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要捞的针长什么样子。
可是盛泽依旧成功拦截了刘光回来,这里头也有一桩斗智斗勇的故事。
盛泽作为平安州曾经最出色的探子,靠的当然不仅仅是高强的武艺和跟踪能力,任何行业,能做到顶尖靠的都是智慧。
接到任务之后,盛泽带了一批兄弟出门,只留了几人轮流监视硫亲王府,看那段时间有谁出门一路向西,而盛泽本人则是带着人直接出了西门,头也不回的一路狂奔。
古时候最快的交通工具便是马匹,但和官方不一样的是,驿丞在任何一个驿站都可以换人换马,而像盛泽这样的私人探子,则需到了大的市镇买马,否则便是将马匹跑死了,一日能赶的路程也有限。自然,刘光也一样。
这也是盛泽为什么要带着许多人出行的原因,每到一个大的市镇,盛泽就会将好的马匹都买走,然后留一人在市镇上观察前来买马的人。因盛泽比刘光早出发一日,刘光便是披星戴月,不眠不休,也是在盛泽一行身后的。
然后每每要换马的时候,刘光都买不到好的马匹,如此又拖慢了速度。就这样,数日之后,盛泽一行便不再赶路了,埋伏在西去西海沿子的必经之道上。
向西的道路位于通商要道上,每日皆很繁忙,亦不乏纵马急奔之人。盛泽一行无人认识刘光,若是直接在离京不远处拦截,一是恐认错了人,二是担心拦错认反而阴差阳错放过了正主。
依盛泽估计,司徒硫派出的人既能被委以重任,多半是个吃苦耐劳,不眠不休之人,而且武艺高强。在连夜赶了好几日的路之后,这样的人面色上一定能看出疲色。
根据这个特点,盛泽一行试探过好几个行色匆匆的旅客,但这些人虽然也浑身疲惫,眼底发青,但就身手而言实在是不像能去西海沿子送信之人,直到一行人拿下真正的刘光。
然后盛泽一行便往东回京,因盛泽在每个大的市镇都留有人,和这些人汇合之后,这些留在市镇的人果然认出刘光便是前来买过马的人。如此验证好几回,几乎不用用刑,盛泽便能判断出此人便是硫亲王府的探子。
因担心硫亲王府会派出好几拨人送信,盛泽还在路上等了好几日,因别无所获才押着刘光回京。
司徒硫确然只派了刘光一人去西海沿子报信。
一来,像硫亲王府和南安郡王府这次要沟通的事,但凡走漏一点儿消息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司徒硫本就有些多疑,自然担心派的人多了,其中一个走漏风声就反而不美;二来,西进之路一旦过了雁门关,再往西便是黄沙漫漫,结伴而行尚且许多人有去无回,刘光这样的单行客反而不惹人疑心;三来,司徒硫压根不信刘光会失手。
盛泽一行蒙了刘光的眼睛,押着刘光回荣国府后,立刻便将刘光关入了密室。
自然,作为被司徒硫委以重任的心腹,刘光确然是够忠诚,便是已经被贾赦翻来覆去问过好多遍,依旧什么都不肯说。
贾赦将从刘光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翻看,漫不经心的道:“这里面哪一件是信物?”
刘光对贾赦怒目而视,道:“你究竟是谁?为何挟持良民,还私自扣押?我要去官府告你!”
贾赦嗤笑一声:“我不认识你是正常的,你不认得我就太刻意了。”
刘光果然卡顿的片刻,怒道:“哪里来的猖狂绑匪,世上之人何其多,人人都要认得你吗?”
贾赦笑道:“你不认得没关系,司徒硫认得我就好。”然后从刘光身上搜出来那些鸡零狗碎中捡出一件道:“这个是吗?约莫两个月后,我派人拿这个东西去给司徒硫复命,想来他会以为你已经完成任务,甚至会奖赏你。”
贾赦手上拿着的乃是一只女子翡翠玉镯,成色也一般,只是花纹有些特色,一只三彩手镯的三段颜色竟然分得极均匀,从天然石料中开出来,也算难得。这只手镯正是司徒硫和南安郡王沟通的信物。
刘光终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贾赦。
作为硫亲王府的心腹探子,刘光自然认得贾赦。不只是认得贾赦,京中大多数得上姓名的王公贵族,刘光都了如指掌。不但如此,甚至刚被盛泽拿住那日,刘光就知道自己落在了荣国府手里。
盛泽是跟贾代善一同回京的,虽然贾代善是被岩亲王算计丢了实权的,但是藏在暗处的硫亲王府那日也派刘光去路边瞧了贾代善回京的热闹。彼时刘光就主意到了盛泽骑马和贾代善并排同行,忍不住多看几眼,记住了盛泽的脸。
但是刘光实在不知道贾赦是怎么在众多物品中挑出那件最不像信物的信物的。甚至自己身上的印章、令牌、匕首、玉佩等等都比那只手镯像信物。
其实很简单,贾赦看似无心的拿着从刘光身上搜来的物品把玩儿。每一件在手上掂着玩儿的时候,贾赦都注意着刘光的神色。头一二轮刘光尚且能够做到目不斜视,贾赦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到了后面,贾赦总跟刘光东拉西扯的,有时候甚至故意漏两个没那么有技巧的笨拙破绽给刘光。两人对话久了,刘光便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思索贾赦到底真的那样厉害,还是他背后另有高人。
这一分心,贾赦看似无意的摆弄那些鸡零狗碎的时候,刘光几次余光落在了那只玉镯上,贾赦一试探,刘光果然中招。
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后,贾赦也不耽搁,将刘光身上那些鸡零狗碎收起来,转身出了密室去找何征,对何征道:“何先生仿制这只玉镯需要多少时日?”
何征在制假方面是奇才,不管是书籍字画还是古董摆件,经何征之手仿制,都可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何征接过手镯瞧了瞧,道:“这只手镯乃是天然翡翠制成,三段颜色这样均匀,并不好仿制。”
贾赦瞬间就懂了为什么硫亲王府和西海沿子沟通的信物是这个。现代社会科技那么发达,又是酸洗又是注胶又是染色的,假翡翠虽然能够骗到大多数不懂行的人,但是行家里手依然能够一眼辨认出真假,要在古代制假翡翠,确然比制印章、令牌、刀剑什么的难度大得多。
贾赦问:“何先生也没有法子吗?”
何征沉吟片刻道:“属下尽力一试,但除非找到一样的翡翠原石,要制成行家也看不出来的,难。”
贾赦便有数了,道:“先生尽力而为,若是实在没法子,也不必勉强。其他这些东西,我估摸着先生是能做出来的,还劳烦何先生辛苦一番。”
何征应是,拿着东西回了自己的小楼。
贾赦转身就去寻林如海去了。
柳茂从江南升迁入京城,也只和林如海打过交道,既是柳茂定了巡按平安州和西海沿子,而贾赦自己孝期不便出京,便有必要托柳茂一些事了。
巡按组启程之前,林如海做东,给柳茂践行。
因林如海就住在荣国府,柳茂自然来的荣国府。贾赦早就从那本谱子上知道柳茂是理国公府的旁支,但是直到见了柳茂带了一个极俊的小子同来,那小子名叫柳湘莲,贾赦才知道这柳茂前世里也是死在江南的人。
毕竟柳湘莲是孤儿寡母投亲入京,后来母亲也死了,没了管教,虽有家传武艺傍身,也有几分义气,别的却学了一身吃喝嫖赌的坏习性。
现在巡边队伍就要启程,东宫没插手巡边人员的安排事宜,贾赦又疑心司徒硫要在平安州做手脚。仓促之间,前往平安州的巡按组里面,能信得过的也只有张煦。至于柳茂,是尝试着沟通罢了。
柳茂之前在松江府拦截王家船队出逃尚且是公事公办,但后来知道自己拦下的是什么人,柳茂才后怕起来。多亏了林大人啊,不然自己一个小小守备,王家又是从松江府出逃的,到时候各位大人将过失往自己头上一推,自己也不知道要抗什么样的罪责呢。
就凭这个,柳茂是感激林如海的。现在事态紧急,林如海直言自己当初之所以知道王家船队里是叛党余孽,乃是得了贾赦提醒。如此一来,柳茂对贾赦自然也多了几分信任和感激。
而且柳茂确然也是一个正直义气的人,这一点上,其子柳湘莲哪怕是后来长歪了,个性中也有肖似父亲的一面。
有此前提,贾赦直接将此次西行的凶险分析了一遍。柳茂原本只是感激林如海,过来喝一顿践行酒,哪里知道竟喝了一肚子骇人听闻的密辛。
关键是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新任京营节度使贾敬,新任户部右侍郎林如海,还有一个孝期护驾有功的贾赦。而且岩亲王谋反那日,贾赦恰好拿的便是指挥龙禁尉的令牌。柳茂虽然在龙禁尉入职不久,那也是听了一耳朵关于贾世子的传奇。
这三人可是破碎岩亲王谋逆的核心人物,这些时日搅动朝堂风云之人,三人慎重其事的交代,由不得柳茂不信啊。
将贾氏兄弟和林如海之言消化之后,柳茂到:“这次虽有龙禁尉随行巡边,但是因同时出发的巡按组不少,每个分组里面不过有龙禁尉八十人。若是真如三位所言,西海沿子军中猫腻甚多,万一南安郡王狗急跳墙,柳某也无把握能护住巡按组安全。”
这正是贾赦冒险结交柳茂的目的,贾赦拿出一只三彩翡翠手镯道:“我已经着人拦截了硫亲王府前去西海沿子报信之人,这只手镯便是信物。若是南安郡王配合督查便罢,若是柳大人发现南安郡王有什么异动,可以拿这只手镯与其沟通,就说你乃是受司徒硫所托。即便南安郡王半信半疑,多半也会举棋不定,
接下来便只有柳大人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了。”
柳茂亦是谨慎之人,便是眼前的三个人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都没有欺骗自己一个龙禁尉四品侍卫的必要,但是依旧问道:“柳某有一事不明,巡按组中张煦大人便是贾世子的妻弟,为何贾世子舍近求远,将此事委托给柳某?”
贾赦道:“柳大人,张煦虽是加入了这次巡按组,但其身份不过是庶吉士,品级不够;二来,张煦乃是太傅之子,就立场而言,几乎没有可能投靠硫亲王,若是将此事交给张煦,难以取信南安郡王;
第三,柳大人乃是信升任的龙禁尉,乃是皇上亲卫,司徒硫既是有野望,从皇上身边拉拢人才符合其脾性,此事由柳大人出面,最容易取信南安郡王;第四,西海沿子山高路远,张煦一个读书人,便是知道凶险,也难以逃出来,柳大人武艺高强,又是这次八十名龙禁尉之首,若是有柳大人助众人一臂之力,巡按团安全性才更得保障。”
贾赦这话有理有据,柳茂接了那手镯道:“为何硫亲王府的信物如此奇怪?”
贾赦便将那天然翡翠比之令牌、印章等物更难造假的理论说了。
柳茂也不扭捏,接过手镯道:“兹事体大,柳某先谢过三位信任了。”其实柳茂想得很清楚,若是此事为真,自己出力不但是救人,也是自救;若是此事为假,自己到时候无需用到这手镯,也并无损失。
除了将三彩翡翠手镯托给柳茂之外,贾赦还将盛泽借给了张煦。
贾赦可是在张修被陷害污名的时候挽回了张修的名声;又提前提醒张熙救了张熙一命。不但如此,贾赦也亲自给张英、贾瑚报了仇。现在贾赦和张家已经冰释前嫌,小舅子要出远差,贾赦名正言顺的关心了一回,送了个长随过去。
这长随便是刚捉了刘光回京的盛泽。
且不管西海沿子吃空饷的人有多少,比之巡按组这点儿人都是千军万马。现在贾赦能够依仗的无非两点,南安郡王还顾忌留在京城的家人,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南安郡王情知必死,不顾家人性命,决心叛国割据,那信物手镯便是巡按组的一线生机了。
巡按组别的人还好,无非是巡视西北苦寒之地,又要清点许多的账目,这一趟恐怕要一年半载才能回京,觉得辛苦。知道内情的盛泽和柳茂却觉肩上担子仿佛重愈千斤。
司徒硫时刻盯着荣国府的动静,知道前不久一队人回了荣国府,也知道柳茂出发前去了荣国府一趟。但是便是江怀寿也猜不出荣国府接下来的动作了,而硫亲王府现在也陷入了新的困境。
核查军队花名册的事没一年半载完成不了,但是户部账目经过这许多时间的整理,又有许多别部院的人帮忙,除了军饷这一块,其他的渐渐有了眉目。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户部这些年本就财政紧张,年年赤字,依旧查出无数假账,错账。
譬如有些省份的税负单看一年账务是抹平了的,但是细查下来发现每年的税赋都在减少。
譬如有些户部抹平的账目上明明拨款到的别的部院,但别的部院根本没收到这笔钱。其中背了最多黑锅的便是工部。
这当然是因为工部但凡动工,皆是大工程,笔一挥就能抹平大笔的账目。往工部头上做账,最是容易。
可是工部尚书因出身关系,爬上来的过程比之世家子弟更艰难,这养成了宋安比之别人更谨慎的习惯。除了保留每笔经费的凭证外,凡工部领了大笔的经费,宋安都会拓印一份凭证自己保留。
得到有可能朝廷会推动账目改革的消息后,周骏誉仓促间抹平过一些账目。而且为了不穿帮,不但改了户部的账目,也买通的对应部院的小吏,将对应部院的账目也改了。
谁知这核对出来这些年工部领的经费并不少,宋安气得跳起来,吵着要翻出工部保留的领款凭证核对,这一核对工部还真花了那么多银子。
就这当口,宋安拿出了自己的拓印凭证,发现和工部存档有出入。
这段时间朝上糟心事实在太多了,致和帝一怒之下,直接命大理寺将户部尚书、工部尚书、户部和工部管理账目凭证的主簿、小吏全都控制了。
宋安自觉清者自清,并不害怕,周骏誉却吓得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