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贾敬道:“当时赦兄弟南下前说将周骏誉从户部尚书上拉下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看来,原是赦兄弟离京之前便想好了计划。只是如今周骏誉将田彦推出来受死, 赦兄弟所谋的户部尚书变为侍郎, 真是便宜了周骏誉那老匹夫。”

贾赦不紧不慢的道:“敬大哥不用着急,我总会想法子让你京营的军粮军饷不受人钳制。”

然后贾赦朝硫亲王府方向些微抬了抬眼皮:“敬大哥打过猎没有?若是让猎物觉得没有逃跑的机会, 猎物便会躺在地上装死;若是猎物觉得尚有机会反击,便会做困兽之斗, 底牌尽出。”

贾敬道:“赦兄弟是觉得此事尚未结束?”

贾赦点了点头:“且瞧着吧, 妹夫入京不会顺利, 别的地方也未必安生。”

贾敬一下就听懂了贾赦的言外之意, 只觉脊背发寒:“为了一己之私, 竟是四处煽风点火, 苦了百姓。这样的人,毫无仁人之心,也配肖想大位!”说完, 贾敬自己都是一叹。君者仁心固然是美好的理想,但是熟知古今事的贾敬岂会不知权利斗争向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唯有胜者为王罢了。

贾赦勾了勾嘴唇:“从古至今都不乏野心勃勃之人, 成王败寇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只有杀不死的人才配活着!”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 贾赦神色如刀,连贾敬都感觉到一阵寒意。

书房中沉寂了片刻,贾赦道:“敬大哥最近有无与太子殿下联络?”

贾敬点了点头:“其实赦兄弟若有什么话, 可以直接与太子殿下沟通, 不用太过避嫌。”毕竟贾赦曾经是太子伴读, 致和帝的本意便是要将贾赦培养成太子臂膀的。

贾赦摇了摇头:“我守孝中, 少不得被人盯着,还是敬大哥和太子殿下交流名正言顺。我这里不过是几句话,敬大哥替我转达便好。”

贾敬知道贾赦慎重提出的几句话必是要紧事,并不敢大意。

只听贾赦说:“那新记账法简单易学,但凡读过书的,会用算盘的,略学一学便可上手。户部许多旧账倒不用全都由户部小吏一笔一笔的整理,翰林院也好、御史台也罢,甚至国子监的学生皆可整理一些无需保密的账目。

户部只需有官员做好原始账本、凭证交接的登记,领了差事的人做完账目后将原始账本、凭证归还即可。如若不然,专门让工部配合,将部分户部原始账目的账本、凭证等拓印出来,分发给别部院领了差事的人员也可。”

贾敬听了,简直觉得这法子耳目一新,旋即道:“若是所有账目让户部自查,现在已经推出来一个户部右侍郎田彦顶缸,周骏誉顶多落个失察之罪,或是罚奉或是挨一顿板子便可。但若把户部的账目分给各部做,则户部没那么容易做手脚了,周骏誉跑得过初一跑不了十五。”

贾赦点了点头。

果然次日朝会,便有言官参了户部右侍郎田彦一本。

这些年,朝廷越来越入不敷出,许多军饷、军粮,兵器甲胄都要等到新一年的赋税收上来才发放;其他部院若要用大笔银钱,更是难上加难。若是遇到灾年需要赈灾,户部更需拆了东墙补西墙。这等状况下,户部的账目哪经得起彻查。

致和帝在位多年,不可能对户部状况一无所觉,只是以前户部哪怕上奏缺银两,也都能准确说出银两用处和开销,道得明白为什么缺银。周骏誉甚至提出过加赋。致和帝才本朝第二任皇帝,每每改朝换代,皆是经历多年战火,正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致和帝自不会同意加赋,这问题便就这么遗留下来。

这回借着账本改革的事,致和帝也有心查一查户部的旧账,这一查,险些让整个户部都慌了神。

户部右侍郎田彦负责检查汇总账目之后交给尚书,那些入账凭证上皆有田侍郎的印鉴,他自然算不上冤枉。但有些实在抹不平的账目,田彦也是汇报给周骏誉得了准许之后才签字盖章的。这时候将一应过错推在田彦头上,又有失公允。

田彦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也想过戴罪立功,检举揭发。但是想想人家周尚书的身份,周家出了一位太妃、一位贵妃,身后忠顺王、硫亲王两座王府;自己若检举周尚书,只怕是人家周尚书无事,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犹豫再三,田彦俯首认罪。也寄希望于周尚书看在自己主动抗事的情分上,能帮衬自己家人一二。

险伶伶的过了一关,周骏誉还是要表态的。举着笏板走出班列,周骏誉道:“皇上,臣御下无方,这等硕鼠藏于户部,臣却未将其及时清理,臣深感愧疚,还请皇上责罚。”

呵,责罚,如果真有诚意,你周骏誉怎么不自请辞官?

致和帝没接周骏誉这茬,而是问:“户部整理旧账,需要多少时日方可完成?”

周骏誉顿时心中发怵。突然以改革记账方式为切入点查账,相当于打了户部一个措手不及。周骏誉做了户部尚书多年,许多旧账都以为尘封许久了,甚至周骏誉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便是之前临时抱佛脚抹平一些,也就是周骏誉记得的几笔大的,哪里抹得过来?

偏偏致和帝逼得极紧,周骏誉也只好使出拖字诀:“回皇上,自得令户部试点推行新记账法,改革记账方式以来,户部上下不敢怠慢,上至各位大人,下至所有小吏尽皆全力以赴,加班加点,但终究人手有限,若要将全部旧账以新记账法整理清楚,尚需时日。”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能拖多久算多久。

这时候,太子走出班列道:“启奏父皇,儿臣有一法。”

致和帝道:“准奏。”

然后太子便将贾赦之前让贾敬转告自己那些方法道来,无非是翰林院、国子监皆有许多饱学之士可以到户部帮忙整理账目,国子监颇有学子出身寒门,若是帮忙做账,可以适当给予酬劳,以助他们完成学业。

这简直打蛇打七寸啊,你周骏誉说人手不够,这边厢就给你送人来,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司徒硫轻轻的捏了捏袖中手指,这是司徒碧亲自下场了?

户部左侍郎杨畅立刻反驳道:“皇上,臣以为太子殿下此言不够周全。户部掌全国钱粮、赋税,账册岂能轻易外流?翰林院和国子监虽有饱学之士,然则要么入仕不久,要么未曾入仕。况且他们并不熟悉如何整理账目,若是整理有误耽搁的乃是军国大事,岂能将户部账册交与他们?”

这话翰林院掌院学士陆章就不爱听了:“皇上,臣以为杨侍郎这话有失偏颇。那新的记账法朝廷也是刚引入,翰林院庶吉士也好,户部官吏也好,皆是新学。杨侍郎脱口便贬低我翰林院是何用意?臣以为只要是国之大事,翰林院上下皆可为国分忧。若是杨侍郎担心我翰林院各位大人不如户部官吏,可让翰林院和户部整理同一批账册,对比优劣。”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有非韩林不入内阁之说,别看现在的翰林院庶吉士们只做些起草诏书,经研讲学之类的事,军国大事无权参与,但是这些都是在新科进士中择优担任,以后人人前途远大。整理个账册都是大材小用了,陆章岂容杨畅贬低。

由此展开话题,杨畅和陆章便在朝堂上辩论开了。

杨畅道:“户部许多账册相应的凭据只有一份,若是让你翰林院遗失了如何是好?现在户部上下整理账册已经十分繁忙,实没有空教各位翰林们做账,更没空与翰林院比试。”

本来有杨畅冲锋陷阵,周骏誉乐得不出面。谁知被翰林院掌院学士陆章一搅和,杨畅竟然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

这是朝堂辩论的大忌!

司徒硫和周骏誉不约而同的预感到上当了,正想出言化解,太子却没放过这个机会。

只听太子适时插言道:“启奏父皇,关于杨侍郎的担心也有办法解决。只需工部将可以外放给翰林院或是国子监整理的账目账册、原始凭证都拓印出来,然后再辟一个清净地方,临时给前来共同整理账目的士子、学子办公用。翰林院庶吉士也好,国子监学生也好,虽是用拓本整理账目,也不许带出去,每日办完工,门口着人检查有无夹带即可。这样既能加快账目整理,也不会账目外流;原始凭证依旧留在户部,若是双方整理的账目有出入,也随时可对照查看。”

这……这法子果然面面俱到,户部都不好反驳。但是谁还听不出明着是帮忙,实则是审计啊?东宫这次是不打算放过户部了啊。

若是户部的账目没有查出大纰漏,也许户部还可以据理力争,可是你户部右侍郎都落罪了,你户部尚书还在朝会上请皇上责罚了,怎么你的账目还不让人查看?

这场朝会上的刀光剑影也是好看得很,向来四平八稳的太子殿下都露出锋芒了。

不过想想也是,自荣国府突然闹出了劳什子通灵宝玉,太子这五年来是真怕行差踏错。现在通灵宝玉的事查清楚了,真正有谋逆之心的另有其人,那人家堂堂正正的储君为国事出谋划策怎么了?名正言顺呐。

致和帝上了年纪,内心总有些矛盾,一来想抓住权势不放;二来又隐隐嫌弃太子太缺乏杀伐决断了,没有一国储君该有的霸气。

今日太子这锋芒露得刚好,在前些时日空出来的武将要职上,太子没争;现在关于文职部院上据理力争。在致和帝看来,这太子是既没有威胁自己也不软弱。

且不管致和帝满不满意,都察院对如此分配可不大满意。

太子提出的这个办法其实是变相审计户部了,而都察院负责巡查全国吏治,干的正是类似后世审计部的活。现在借着记账改革审核户部账目,没道理翰林院和国子监都分了一杯羹,竟是将名正言顺的都察院排除在外啊。

于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杜绍道:“启奏皇上,都察院虽忙于岩亲王一案,但江南陆续传回的账目卷宗都整理得差不多,现在也可抽出人手帮户部整理账目。”

这话差点没将司徒硫气炸了。好你个都察院,什么时候也倒向东宫了?

其实真没有,人家杜绍只是守着自己的一某三分地而已。不过朝堂之上,但凡站在班列中的哪个不是鹰隼一样的人物,鼻子灵眼睛尖,但凡闻到一点血腥气,恨不得一拥而上。

尤其这次落难的可是户部啊。你户部掌着朝廷的钱袋子,哪个部院需要拨款不是求爹告娘啊?以前将人卡得难受,今日就怪不得大家‘秉公办事’!

“朕觉得此法可行。”致和帝直接定论。

笑话,天下是朕的天下,你户部做着一国之大总管,偌大国家,一没穷兵黩武,二没大兴土木,钱哪里去了,致和帝也想知道。

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一场朝会,户部大败而归。

定了从别的部院调派人手替户部做账后,苏丞相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原户部右侍郎田彦贪赃枉法,已经革职查办,但户部正是用人之际,户部右侍郎郎这个职缺需尽早确定。”

如果不是城府够深,司徒硫恐怕都当场吐血了。这个时候提户部右侍郎?那不是明摆着给林如海占地方么?

果然吏部尚书顾冶周处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原两淮盐运使林如海已经得了调令回京候缺,入职户部右侍郎极为合适。这记账法原就是林大人发明的,待他入职后,想来这记账改革会推行得越发顺利。”

户部一向被认为是六皇子的势力范围,突然插进一个林如海,岂非又让东宫咬了一口?司徒硫一系倒是想反驳,林如海携拦截叛党的功绩回朝,本就是要升迁安置的,现在出了个二品的缺,没道理不给林如海反倒给别人啊。尤其这记账法乃是源自盐政衙门,证明林大人实在适合户部,这叫知人善用。

知道反驳无用,司徒硫哪怕恨不得咬碎了后槽牙,也大大方方的道:“儿臣附议!”

这就是司徒硫的聪明之处,并不一味对着东宫使坏,在不能扭转乾坤的地方大方一回,反而掩盖了自己的真实立场。

这件事几乎没遇到什么反对之声,林如海尚未回京,职位已经定下了。

散朝之后,司徒硫依旧保持着一张云淡风轻的神色,直到回到王府书房才勃然大怒:“我看他们是不拉下外祖不罢休!这林如海留不得了!贾赦身边有贾代善那老东西留下来的人,能顺利回京也就罢了,怎么林如海那边还未传回消息!”

这也是令江怀寿纳闷的地方:“因要谨慎为上,这次属下并未派王府的人,但是属下买了好几个著名杀手,照理说,不该失手才是。想来再等些时日就有消息了。”

司徒硫道:“此事你去安排,务必办妥了。还有德州方向可有消息了么?”

江怀寿道:“都安排妥了。属下原本是想若是林如海那厮命大,竟然让他活着出了江南地界,就索性在德州下手,双管齐下。东宫若是执意对付周尚书,我们便将张修父子拉下马。但现在已经让好几个部院染指了户部的账目,我们可用于周旋的时间大大缩短,德州这边怕是等不起了。属下这就着人去办。”

不过当日,坊间便隐隐流传某商人刚从南边儿来,路过德州的时候瞧见好多车马运粮食,怕是又有粮食要入京了。

然后就有人反驳道:“你这话可是胡说,京营每年需用的粮食有多少?运河沿岸四大粮仓皆是漕运入京,就是那大货船装,也是一船接一船的运好些时日,岂会有车马运粮?那运到猴年马月?”

坊间流言向来是越传越夸张的,这些话没传多久就越演越烈,说是有人从德州仓偷偷运粮出去卖,中饱私囊。德州仓多少粮食,堆得像山,便是偷卖一小点,也是数不尽的银钱了。到时候推说是运粮路上消耗了,也查不着。

百姓哪听得这样的话?个个义愤填膺的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的,没过多久便有了声势。

自陈御史之后,司徒硫小心了不少,不会再直接指使御史参人,而是先传谣,将话传入御史耳中。

御史们闻风奏事,都不用指使,听闻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自会在参奏弹劾。

果然三日之后的朝会,便有言官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听闻德州竟然有官员倒卖德州仓粮食中饱私囊,简直骇人听闻。德州仓粮食乃是供应京营官兵。若是被硕鼠染指,军粮难免受克扣,进而影响京营官兵的士气和战斗力。此等大事,不可不查。”

致和帝听了都震怒了一下,看了张修一眼。德州知府张熙乃是张修之子,张家门风清正,自己当初才点了张熙做德州知府。照理说,德州不应出这样的事。

但关乎军粮,不可不查,致和帝当场便点了都察院安排人手,巡视德州。但这次只是御史闻风奏事,德州毕竟没出江南那样的大案,只派一名官员并数名小吏巡按即可。

贾敬站在班列之中,不禁想起贾赦那日说的逼迫对方多出底牌,别的地方未必安生的话。现在突然剑指德州,显然是司徒硫为了转移户部困境另辟蹊径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