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忠顺王乃是致和帝的庶弟, 当年致和帝登基颇多挫折,忠顺王作为支持致和帝的亲王之一,对致和帝顺利登基有所助力。所以李宜山这提议无论是从致和帝的角度还是文武百官的角度, 都挑不出错来。

但是贾敬既然已经察觉到司徒硫的狼子野心,又知道忠顺王与司徒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然不能让李宜山促成此事。

于是贾敬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论南下办案的人选, 按李大学士所言忠于朝廷、不得徇私、身份贵重而言, 太子殿下做南下总揽也极为合适。”

太子乃一国储君, 若说忠于朝廷不徇私,除了致和帝自己,谁敢说比太子更没私心呢?

但是贾敬此言却附议者寥寥了,一国储君前去督办一桩查抄罪臣的案子, 是杀鸡用牛刀了。但是派与圣上同辈的老亲王前去, 就不是了吗?

自然有人站出来谏言道一国储君身份贵重, 不宜南下云云。贾敬也趁机反驳说忠顺王亦身份贵重,不适合南下。

贾敬能听出来的问题, 其他人自然也听得出来。

苏丞相举着笏板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 臣以为虽然江南京城相隔千里,然甄家、王家之案与岩亲王之案实为同案,当并案办理。既是岩亲王之案由三司会审, 巡视江南依旧应以三司为主。盖因三司官员从岩亲王案事发便已介入, 熟悉案情前因后果, 三司协同办理甄家一案, 当属上策。”

苏丞相这话就差直言不讳的说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了。忠顺王作为皇室宗亲, 自然身份高贵, 但是岩亲王谋逆一案牵连极广, 让一个并非三司出身的人做总揽,若是彻查不清,会造成什么恶果?

“臣附议!”

“臣附议!”

……

朝堂之上也是一片附议之声。

别说朝会之上皆是老狐狸,许多人听出了李宜山的弦外之音。光说三司官员谁愿大权旁落啊?这些人哪个不支持苏丞相呢。

贾敬听到苏丞相也出来支持三司,松了一口气。

致和帝听见朝堂上争执不休,最终将矛头指向了江南官场。江南乃是全国头一等的富庶之地,哪怕一个知县的空缺,也许多人谋求。现在若是借着岩亲王和甄家的事将整个江南官场起底,得空出多少实缺来。

难怪这几日针对张修的传言来势汹汹的呢,若是张修名誉扫地,江南空出来的缺也轮不到几个到张修门生的头上吧?敢情这是新一轮的党争。其中不知道多少人想浑水摸鱼。

而提出派忠顺王南下做总揽的便是大学士李宜山。李宜山此人名声极好,和张修并称北张南李,若是张修名誉败坏,得利的不正是李宜山及门生么?

致和帝不管怎么说都在位几十年了,见证党争无数,官场倾轧无数,这些文人心思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所谓帝王心术,无非是制衡和分权,其实不管李宜山抓住机会怎么斗张修,致和帝都不会让李宜山一家独大。哪怕张修这次真的被李宜山斗下去了,致和帝也会扶持新的文人领袖出来制衡李宜山。

既是有苏丞相出来谏言,致和帝便顺势道:“苏卿以为派谁南下合适?”

苏丞相道:“回皇上,臣以为一僧一道案乃是刑部主审;岩亲王案是大理寺主审,这回南下查办甄家、王家一案,由都察院总揽,刑部、大理寺、户部、京营各派官员协同。”

查办大案、要案本就是三司分内之事,且三司共同参与三件案子,各主审一件,可以说是公允之极。苏丞相这话自然附议的不少。

接下来便是推选南下办案的具体人员。因京城也有大案要办理,一直参与岩亲王案的总揽是不能南下的,但是各部院参与岩亲王案的骨干中抽掉数人南下却极合适。

正如苏丞相所言,江南甄家、王家的案子可以和岩亲王谋逆案并案,那么有熟悉岩亲王案的官员参与,更容易厘清江南盘根错节的案子。

另外,李宜山提的需要有一人不徇私,身份重,压得住江南官场众人这一点也极为重要。

贾敬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皇上派出巡按队伍代天子巡狩,地方官员岂敢不服?若是担心地方官员因品级自重,不服督察御史,可赐督察御史尚方宝剑。”只要能将忠顺王按在京城就行。

贾敬此谏言也被致和帝采纳了。皇室宗亲彻底被排除在这次南下队伍之外。

定了依旧是三司为主办理甄家案子后,各部院为了自己部院的利益最大化,也会在办案人员的派遣和权利分工上据理力争。

又是一番唇枪舌战,最后讨论出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这支南巡队伍相互制衡,张修和李宜山的门生皆有人在列,倒也没让谁一家独大。

至于京营,现在京城里都还在四处捉拿乱党,新上任的京营节度使贾敬是不能亲往的,但贾敬作为京营节度使,派谁南下倒还做得了主。

京营南下的一支队伍乃是贾代化旧部,便是当初围困王子腾府,又在岩亲王谋逆案中第一时间切断岩亲王和前线联系那支。带队的校尉名叫寇浪。

当然,刚经历了一场谋逆,不管文臣还是武将,致和帝都将制衡发挥到极致,京营还有另一名南下的校尉名曰孙绍祖。二人中以寇浪为主,孙绍祖为副。

既定了南下人等,朝会便散了。这次散朝之后,致和帝直接命戴权将苏丞相请去了上书房。

致和帝先将内侍打发了,又给苏丞相赐坐之后问:“关于张太傅之事,苏卿有何看法?”

苏丞相为人持重,但能做丞相的人,天然就会平衡各方关系,自然也能看出这等官场倾轧:“臣觉得有人推波助澜。”

这看法倒是和致和帝一致,致和帝道:“李宜山到底心急了些,可惜了张修此次名誉难以挽回。苏卿觉得此事是李宜山一手推动,还是另有指使?”

这问题就难以回答了。苏丞相迟疑片刻,道:“回皇上,此事臣不敢断言,但是臣以为此事发生后,另有人落井下石。”

致和帝又问:“和忠顺王是否有关?”

一国国君和一国丞相,谁也不傻啊。前几日就有人铺垫,今日朝会上抓着张修不放,接着将矛头指向了江南官场。而这时候,有人提出让忠顺王作为南下巡按的总揽,一切都太巧了。

但是要说忠顺王有什么狼子野心,致和帝登基这几十年他都极本分,专爱养些戏子优伶,还和武官走得不近。没有兵权支持,他能做什么呢?

苏丞相沉吟半晌:“皇上,臣想不到忠顺王的动机。”

致和帝将手指在龙案上弹了弹:“苏卿且留意着此事,朕总觉得此事颇不寻常。”

苏丞相应是告退。

硫亲王府内,司徒硫和江怀寿分宾主而坐。司徒硫已经得了散朝之后,致和帝单独和苏丞相商议事情的消息。

本来么,一国国君和国相有事相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司徒硫和江怀寿却皆觉得此事不寻常。

江怀寿道:“王爷,我们需要蛰伏一段日子了。”

司徒硫点了点头,叹道:“可惜了,皇叔到底没有南下成。否则甄家和贾家是老亲,总能查到些宁荣二府和甄家勾结的证据,再将林如海折在里头,便不枉大哥起这场兵了。”

江怀寿道:“只要我们沉得住气,总能等到机会的。王爷,崔师弟的伤已经养好了,随时可为王爷效力。”

司徒硫点了点头:“你先带他熟悉熟悉王府的情况,本王日后还要仰仗两位先生。”

原来,江怀寿和崔西竟是师出同门。二人学了一肚子韬略之后,便分投了司徒岩和司徒硫,平日各为其主,但是却约好了不管将来谁搏得从龙之功,皆拉拔对方一把。

这原是乱世搏功名常用之法。东汉之后,三分天下,诸葛家族兄弟三人甚至分投魏蜀吴三国。江怀寿和崔西不过是效仿古人。

平日二人也是尽心辅佐自己的主公,但是司徒岩被贾赦逼得阴谋败露,崔西思索再三之后,便和江怀寿联系,师兄弟二人商议一番,定下一桩计策。

因崔西投到司徒岩门下多年,尤其当年卸宁荣二府兵权一事办得深得司徒岩之心,司徒岩对崔西极为信任。有此前提,崔西游说司徒岩起兵极为顺利,谁知司徒岩却是中了崔西的计,燃烧自己最后的一丝利用价值,成为司徒硫投石问路那块石头。

而崔西则是用劝说司徒岩起兵作为投诚司徒硫的投名状。

那日司徒岩得知王子腾被控制,心烦意乱,进宫找甄贵妃商议,司徒硫已经从崔西处得知司徒岩对起兵之事犹豫不决,才专门派探子去观察司徒岩的神色。

司徒岩入宫时魂不守舍,出宫后神色坚定,司徒硫便知大哥中计了。一面安排侯孝廉准备救驾,以争取京营节度使一职;后手便是借着甄家和贾家的关系,由甄家入手打击宁荣二府。

这原是一条连环毒计,只要成功了其中一项,司徒硫便受益匪浅。

可惜致和帝也判断出司徒岩生了反骨,并将龙禁尉交给了贾赦指挥。宁荣二府再次立下救驾之功。由甄家牵连贾家这条路的威力便减弱不少。

而且在三司会审司徒岩一案中,贾赦挖出来的证人太多,让司徒岩辩无可辩。就贾赦这刨根问底的能力,也让司徒硫及其谋士生出忌惮。如果司徒硫继续留着陈御史,迟早被贾赦挖出来。那时候司徒硫便起了先灭陈御史之口的心思。

借陈御史之死打击张修,借张修剑指林如海,皆是硫亲王府的一贯手法。其实跟榨取司徒岩的最后利用价值是一个思路。这些连环毒计原本都设计缜密,走一看十。谁知荣国府那个纨绔突然之间仿佛贾代善重生一般,接连破坏了司徒硫好几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

江怀寿应是,又道:“还有一则消息,今日本来陈家人已经堵了张修家的门户,甚至张修上朝都出不来门。是贾赦又是报官又是动手的替张修解围,张修才赶去上朝。贾赦和陈家人现在将官司打到了顺天府。”

司徒硫目中露出一丝狠厉:“本王正愁寻不到公布陈御史遗书的好时机,既然贾赦来帮忙,本王也不客气了。这次若是能拉下张修,也不算白忙活!”

至于贾赦和陈御史之妻,现在确实是在顺天府打官司。

贾赦这次将混不吝发挥到了极致。既然陈家人坚称是张修逼死了陈御史,贾赦便强烈要求验尸。

古人讲究死者为大,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许动尸体的。陈御史都死了,却要开肠破肚,陈家如何应允。双方在此事上便开始争执不休。

贾赦怒道:“岂有此理!陈御史一没死在张家,二又不让验尸,连死因都不清楚,你们就口口声声污蔑我岳父大人。口口声声读书人家,竟是好不讲理!”

说着,贾赦往陈御史之妻脸上一指:“我还说是你谋杀亲夫,事后不好善后,才污蔑我岳父呢。朝堂之上,每天都有人争执不休,有争论便有输赢。怎么别人没死,就陈御史死了?陈御史定是死于你陈家人之手,你们为逃过律法制裁,故意污蔑人。空口白话,谁不会说?”

陈御史之妻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斯斯文文一个女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人对簿公堂已经是无奈之举,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如此不要脸之人。

被贾赦如此浑说,陈御史之妻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跪下哭道:“大人,这贾赦在衙门里便敢满口胡言乱语,欺辱我一个未亡人,若是出了衙门,我一个弱质女流岂有活路?求大人替我做主啊。”接着又去哭陈御史,什么你走之后留下未亡人受人欺凌,还不如自己也去了,自证清白。

这……张太傅逼死陈御史,贾赦再逼死陈御史之妻,这对翁婿以后只怕不能在京城抬头了。

陈御史之妻泪如雨下,哭得极是伤心,若非被几个女衙役拉住,便要去撞柱了。贾赦也知道陈御史之妻委屈不是作伪。作伪受三从四德思想束缚的古代女子,受人如此污蔑,确然对陈御史之妻而言是大侮辱。

贾赦叹了一口气。他以前也不是个欺负女人的人,便缓和了语气对陈御史之妻道:“你既知道被人凭空污蔑有苦难言,为何又要去污蔑张太傅。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疼,被人同样对待了,你又如此要死要活。

就说你丈夫在朝堂之上弹劾本人好多回,不也是满口胡言乱语,凭空污蔑?单说陈御史弹劾本人‘编造来历、图谋不轨’一事,本人身为荣国公世子受此等污蔑,日后如何在朝堂立足?这话可比张太傅说他一句‘心素不正’重多了。若是张太傅说他一句是要蓄意逼死人命,那也是陈御史妄图逼死本人在先。

还好皇上圣明,三司各位大人明察秋毫。查明了那两个神棍的真实身份,也查出了‘通灵宝玉’的来历,还了本人清白。也证明陈御史弹劾本人之言纯属污蔑。”

陈御史之妻原本是真觉得万念俱灰,想讨要说法,听了贾赦之言,既觉愤怒,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是陈御史人都没了,贾赦却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于是陈御史之妻道:“言官闻风奏事,事后不可追责。贾世子之言纯属胡搅蛮缠。民女虽是女子,却也并非无理取闹之人,民女之所以找张太傅要说法,乃是民女有证据!”

顺天府知府关嘉言听闻有证据,便道:“有何证据,呈上来。”

陈御史之妻应是,捧上一份遗书道:“大人容禀,亡夫那日下朝,虽因张太傅咄咄逼人心中不忿,却也知朝堂之争各抒己见,散朝之后实不该结私怨。谁知张太傅咄咄逼人,放出流言中伤亡夫。亡夫书读圣贤书,一生爱惜名誉。但张太傅位高权重,门生众多,亡夫面对铺天盖地的污蔑无地自辩才以死明志。此遗书皆是亡夫自陈。”

关嘉言接过遗书一目十行的扫过,上面的内容果如陈御史之妻所言。且能做御史的,自是文笔一流,那遗书所写,字字血泪,真是叫人见之伤心。

“来人,取陈御史日常字迹来,查验清楚!”关嘉言道。

陈御史作为文人,无论是衙门还是家中,手札还是书信或是其他,留有笔迹的地方甚多,很快便查验了,此遗书确是陈御史所留。

贾赦却道:“关大人,便是笔迹对上了,也不见得此遗书便为真;便是真的,也不见得是陈御史内心之所想。说不定陈御史有别的苦衷,若要证明此事,还需再查。”

陈御史之妻又是一番反驳。

贾赦却道:“陈夫人,陈御史之死,我也深表同情,但验尸你不让验,陈御史的遗物总该让查一查吧?否则陈御史含冤抱屈,也非你所愿。或是你受人指使,故意污蔑张太傅?”

陈御史之妻听了,又是一怒:她之所以咬着张太傅不放,实在是因为这个世道寡妇艰难;而且陈御史死之前那些流言蜚语无数,字字句句都是要逼死人;再加上陈御史的遗书,陈御史之妻才坚信此事是张太傅刻意为之。

现在贾赦仗着权势,反口污蔑自己,陈御史之妻心中不服,又自忖此事陈御史确然冤枉,不怕查,便同意了。

谁知这一搜,还真搜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陈御史不但有苦衷,还有大大的苦衷啊。陈御史的遗物之中确然没有别的东西了,但是在陈御史夫妻的卧房,平日陈御史之妻收纳细软的箱子里,却发现多了一笔银票并一封遗书。

遗书依旧是陈御史自述,说的是自己因贪图钱财,受人指使污蔑贾赦,却卷入更大的利益纠葛之中,恐难活命。留下钱财给妻儿,叮嘱妻子好好过活,将子女养大成人,对自己的死不要深究。

其内容既有暗示又有些含糊,似乎是为了保护妻儿故意不将话说明白。

陈御史之妻见了这封遗书也是陈御史亲笔,沉默良久,突然放声大哭。事到如今,她哪里不明白,丈夫不是被张太傅逼死的,乃是被人灭了口。

这封遗书自然不是陈御史所留,乃是何征代笔。甚至那些银票都是何征在硫亲王府顺手取来的。

那日贾赦和何征商议,要替换陈御史的遗书,何征便开始踩点。

陈御史不过是普通言官,司徒硫府上的杀手在陈家简直来去自如。杀手杀了陈御史之后,在书房留下遗书,伪装成陈御史自杀。陈御史之妻在书房找到遗书后和家人商议改如何处理,恰巧让何征听见了。

遗书已经被陈御史之妻取走,何征便换了个思路,在陈御史夫妻的卧房之中另加了一封遗书。而且何征同情陈御史替司徒硫卖命却落得如此下场,干脆从司徒硫府上给陈御史取了一笔抚恤金来。

在巡按队伍南下两日后,陈御史之死的真相水落石出。

此事不但还了张太傅清白,还越发引得致和帝起疑,甚至又将苏丞相诏入宫商议了一回。

司徒硫自然气急败坏,却越发不敢动弹了。若是没拉下张太傅或是宁荣二府任何一人,自己却露出马脚来,就得不偿失了。

而远在扬州的林如海,大约是整个江南最早知道司徒岩谋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