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朝堂上的, 哪个不是既富且贵,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但是因为司徒岩谋逆,许多富贵人家心有余悸。且不说若是叛乱没有这么快被平息, 真是交战起来自家未必能不受战火波及, 光说即便现在虽然平乱了, 还不知道彻查起来牵连多少人呢?
王公贵族之间, 多少联络有亲。除了少数寒门爬上来的高官, 勋贵世家多多少少能和岩亲王府扯上点关系。就是现在, 朝堂上许多人还害怕自己受司徒岩的连累。
这种情况下, 绝不能再出一个权势滔天的人。本来文武百官大多数都反对贾赦出任京营节度使,现在有陈御史出来冲锋,自是无数人跟着擂边鼓。
“臣附议!”
“臣附议!”
……
之前提名贾赦任京营节度使,附议者寥寥;现在陈御史参贾赦不孝不愧为官, 倒是附议者众。
陈御史见这么多人支持自己, 越发壮了胆,再接再厉道:“贾赦此人道德败坏, 元配妻子过世之后,便翻脸无情,续弦时竟是绕过岳家,既不征求岳家同意, 也断了与前岳家的往来。这等背信弃义之人,绝不能委以重任!”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低声赞同之声。
贾赦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古人也非圣人, 没有几个人经得起这样吹毛求疵的扒道德问题。实际上古人也讲人情世故,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像这些细枝末节, 鲜少有人抓着不放的。但是同样的, 这样的问题一旦被人提出来,受到广泛质疑,这人在政治前途上也算走到了尽头。
这道理贾赦明白,毕竟他还是豪门二少爷秦州的时候,没少吃明星被扒黑料的瓜。现在自己不就相当于在朝堂上当众被扒黑料吗?司徒硫这是要致自己于死地啊。
张修此刻心情复杂。今日一早和贾赦打了个照面,不管以前对贾赦成见多深,至少现在张修对贾赦改观不少。而且听贾赦的意思,等他夺回荣国府的主导权,也是要恢复和张家的往来的。
对此,张修自然喜闻乐见。倒不是张修对张英和贾瑚的死就这么释然了,但贾家还有个血缘上切不断的贾琏,还因张家和荣国府毕竟政治上的立场是一致的。恢复来往,团结对外才能少被人寻间隙。但是谁知对方竟然下手那么快,现在就对贾赦下手了呢。
现在张太傅就是有心帮贾赦说话,都不大好找切入点。
贾赦被陈御史弹劾是因经营节度使一职而起。张修自然知道贾赦不宜出任这个职位啊。自己若是帮贾赦说话,便会被解读成自己支持贾赦做京营节度使;若是不替贾赦说话么,现在的局势对贾赦很是不妙。
贾赦也知道此时太子系的人不好替自己出头;其他所有派系的人都恨不得将自己一脚踩死。大家都习惯了荣国府被通灵宝玉缚住手脚,这突然松绑重新崛起,这一杯羹也不知道会分走谁的。在除了太子一系外所有权贵眼里,无权无势的荣国府才是好荣国府。
于是贾赦道:“启禀皇上,待得家父停灵期满,臣便要扶灵回乡,朝廷人才济济,各个职位自有贤人出任。硫亲王虽抬爱,臣愧不敢当。只是臣有一事要问陈御史。”
致和帝道了一个准字。
只听贾赦道:“请问陈御史,忠孝之间如何取舍?”
陈御史针锋相对:“贾世子刚才也说了朝廷人才济济,难道龙禁尉没有自己的指挥使?需要贾世子孝期干涉?你分明是立功心切,放弃孝道。”
贾赦道:“孝顺孝顺,顺便是孝了。金陵贾氏世代忠良,家父拳拳之志一心报国;便是家父在世,也定然希望我护驾为先。是以我事急从权,不但是忠,也是孝!”
尼玛!荣国公是从龙之功在身,又驱逐外敌的人,贾赦将贾代善都搬出来了,谁能反对,谁反对得了啊?你陈御史巧舌如簧,敢说贾代善如果在世,更希望贾赦只守孝不管皇帝死活这种话?
贾赦一句话便将陈御史问住了。贾赦能在司徒岩谋逆的当口带着龙禁尉护驾,必然是有令牌的啊,否则贾赦虽然是荣国公世子,但是无官无职,龙禁尉凭什么听他的?
那么令牌谁给的呢?龙禁尉直接对龙椅上那位负责呢,除了致和帝没人给得了这个令牌。所以贾赦此举确实是事急从权。
陈御史此刻也有进无退,继续质问道:“便是如此,但你道德败坏,不认岳家又怎么说?”
贾赦已经表明了自己无意争实缺,张太傅就好出面了。
只听张太傅道:“启禀皇上,小婿贾赦和我一直有往来,不知陈御史这话从何而来?陈御史是瞧过我府上走礼账本还是怎么?陈御史也熟读圣贤书,入仕为官拿朝廷俸禄,不思多奏利国利民之事,偏生在这些人情往来上留心下功夫,难道是歪了心术?”
哎哟,谁还不是读书人呢?你陈御史会扣帽子,人家一代大儒张太傅不会?而且现在张家又没败,张太傅在读书人中的威望高啊,人家门生遍地,张太傅一句‘歪了心术’,这话可是太重了。
当然,张修这句‘歪了心术’可谓是说得理直气壮。朝堂之上无蠢人,谁都知道陈御史追着贾赦咬来得蹊跷。
陈御史自然也知道张太傅下场之后,局势瞬间逆转,现在被架在火上烤的人变成了自己。但是事已至此,陈御史继续辩道:“荣国公过世,张太傅府上并未派人前去道恼,此乃贾赦不与岳家往来的证据,这并不需要谁刻意打听。我不知为何张太傅突然替贾世子说话,但是堂堂太傅,岂能朝堂上作伪证?”
荣国公身份不一般,过世后连戴权都亲自去吊唁过,自亲王到四王八公,勋贵世家皆设祭棚,张家会不会去甚至是彼时京城许多人家私下猜测的话题之一。注意到的人无数,这一点上,张太傅也不好反驳。
工部尚书宋安是个正直人,他刚开始入朝为官的时候晋升不易,因他能力出众,也曾被人造谣过私德问题。因而宋尚书说了一句实话:“皇上,臣今日在东华门外等候上朝时,亲眼所见张太傅和贾世子在一处说话。两家往来情况如何臣不得而知,臣以为此等细枝末节没有在朝会上讨论的必要。”
陈御史脸都差点黑了。一个朝会被一位太傅一位尚书当朝打脸,换谁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而随着宋尚书这句话落地,陈御史也没再纠缠贾赦的私德问题了。
贾敬所站的位置比贾赦靠前得多,能看清司徒硫的整个背影。张太傅替贾赦说话的时候,贾敬看到司徒硫的脊背稍微绷直了些。
司徒硫确然在张太傅和宋尚书相继出面替贾赦说话之后暗叹了一声可惜。原本司徒硫也没指望靠一个言官就将贾赦如何,不过是将贾赦架在高处之后,让文武百官忌惮宁荣二府权势过于集中,好让侯孝廉在竞争京营节度使一职上处于有利位置。但有了张太傅和宋尚书替贾赦解围,便算是功亏一篑了。
贾赦的道德问题以张太傅亲自辟谣告终,贾赦也摆明了孝期不出任职务的态度。那么朝会讨论的重点便回到了京营节度使一职的委任上。
现在剩下的几个候选人中以贾敬和侯孝廉的希望最大。两人各有支持者,唇枪舌战,相持不下。
兵部左侍郎牛继宗道:“启奏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贾侍郎。”
贾敬和牛继宗分为兵部左右侍郎,位列同级。牛继宗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贾敬耳内:“贾侍郎在兵部任职,虽今日因配合三司暂且指挥了一支京营军,但到底贾侍郎并未在京营任职。贾侍郎虽然在平乱一事中有功,然贾侍郎无领兵之权而带兵围困岩亲王府,是否有越权动兵之嫌?再一个,在岩亲王谋反一事中,贾侍郎是所有功臣中反应最迅速的一个,这到底是贾侍郎明察秋毫,还是贾侍郎早就知道岩亲王生了二心?”
这两个问题就诛心了。
无论多紧急的事,都绝对杜绝越权动兵。不管是京营也好,地方驻军也好,服从兵符的绝对调派,没有兵符,不管多高的职位都不能调兵。别说贾赦只是兵部侍郎,哪怕苏丞相若无兵符,也不能插手京营的事啊。你贾敬虽然立了功,但追究起来,是犯了大忌。谁敢将京营交到一个越权动兵的人手上啊?
还有,贾敬你反应那么迅速,是否早得知司徒岩要谋反?牛继宗虽然在此处留了白,但是潜台词有两个:第一,你是否是司徒岩同党,临阵倒戈;第二,你是否知情不报?
哎哟,刚打完贾赦又打贾敬,这是铁了心的将宁荣二府继续按在执掌兵权之外呀。
如此一来,朝上局势就渐渐偏向了侯孝廉。侯孝廉是京营将领,不但紧急时候有权随机应变,甚至还有一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规则呢。人家随机应变,及时救驾,那是有功无过。
贾敬反问:“敢问牛侍郎,你熟读兵书,入兵部官至左侍郎,难道没听过料敌于先么?又没听过兵贵神速么?我虽不才,不至于辱没祖宗。发现岩亲王府异动,事急从权之时,既没想过加官进爵,也未因担心后果而畏首畏尾。
虽然候将军此次救驾功高,但不过是候将军手底下人马充足而已。候将军作为二品副将,在叛军谋逆伊始,配合叛军闭九门,可见其失察,刚开始并未发现岩亲王作乱之心。虽然后来候将军入城救驾,将功补过。然则京营节度使一职何其重要,候将军忠勇有余而敏锐不足,险些延误军机,岂能担此要职。至于京营节度使一职,臣力荐郑肃。”
呵,耍嘴皮子谁不会?你说我知情不报,越权动兵,我还说你的人能力不足,差点错失战机呢。这京营节度使咱们谁也不当,让其他候选人上得了。至于贾敬提的郑肃,也是这次京营节度使的候选人之一,不过满朝都知道郑肃虽然也在此次岩亲王作乱中立了功,但是只是陪跑。
于贾敬而言,五年前就竞争过一次京营节度使,被按在兵部右侍郎一职上五年了,现在也并不着急。但是于司徒硫而言,错过这次推侯孝廉上位,日后更加没有机会了。所以急的并不是宁国府。
苏丞相作为一国丞相,算不上是哪个派系。但是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没有倾向本身,就是天然倾向于正统继承人。
让苏丞相说,这经营节度使一职皇上肯定是更倾向于贾敬,而且贾敬本身无论才学和能力都足以胜任。现在贾敬将梯子都搭好了,苏丞相便站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京营节度使一职,确需能随机应变能力出众之人;从这次平叛的反应来看,贾侍郎比候将军更合适。”
司徒硫虽然面色未变,却恨不能拆了宁荣二府。这几年宁荣二府太过低调,竟让自己低估了贾家兄弟俩的辩才。
侯孝廉表面上是司徒岩的人,实际上却倒向了司徒硫。那日司徒硫察觉到司徒岩有可能要起兵,暗中透露给侯孝廉。侯孝廉开城门入城救驾的时机也是司徒硫和江怀寿商议好的。为的便是不能反应速度太快,显得侯孝廉明明知道司徒岩要谋反,却故意知情不报。
谁知算计好了入城时机,救驾之功也立了,又被扣上一个不能洞察敌情,能力不足的帽子?
不管怎么说说,苏丞相都发话了,文武百官不管什么立场都住了嘴。苏丞相多四平八稳的人呐,人家轻易不发话,一发话便是有分量的。现在所有人都在等致和帝的反应。
致和帝点头道:“苏相所言极是,调兵部右侍郎贾敬为京营节度使,因京营事务紧急,即刻上任。”
贾敬上前谢恩。
这一委任险些让司徒硫冷汗都流下来了,倒不是说侯孝廉输了本身可怕,而是他父皇这口谕下得这么干脆,证明早有主意,那父皇故意让文武百官在朝堂上辩论这么久,是在试探什么呢?
说来致和帝确然有故意试探之意:那日司徒岩魂不守舍的入宫请安,致和帝便察觉到司徒岩非常恐惧查出一僧一道一案的真相。
自己经历过夺嫡,又当了几十年皇帝了,致和帝一细思,也能察觉某些真相。当然,作为父亲,致和帝还是希望司徒岩迷途知返的;但是作为一国之君,致和帝既然察觉了不对,不会丝毫没有防范。
当年是贾代化和贾代善兄弟鼎力支持,致和帝才没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吃了;现在虎视眈眈的人变成了自己的儿子,致和帝依然最信任宁荣二府。
而且贾赦能翻出一僧一道案的真相,让荣国府绝地翻盘,致和帝也想不到贾赦是换了芯子啊。因而致和帝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贾赦城府极深,善于隐藏实力,一击必中,不愧是贾代善的亲儿子。
于是致和帝以问一僧一道的案子为由,将贾赦传入上书房,实际上将龙禁尉交由了贾赦指挥。
至于贾敬,当初三司会审一僧一道的案子,拿下王子腾的时候,贾赦和贾敬就已经在准备提防司徒岩狗急跳墙了。于是贾敬拿到一支京营军队的指挥权后,直接申请了随机应变之权,致和帝也同意了。所以贾敬第一时间切断岩亲王府和叛军的联系,人家致和帝只会觉得战机抓得好。牛继宗质疑那些贾敬是否知情不报,在致和帝看来根本不成问题。
有如此前提,京营节度使一职,致和帝能给得不干脆么?
散朝之后,许多人向贾敬道喜,贾赦来的时候与贾敬同车,现在京营的事千头万绪,贾敬马上就要走马上任,暂时是不回宁国府了。贾赦干脆挤上了张太傅的车。
张修今日虽然在朝上替贾赦解了围,那是因为两府一个政治立场,但对张英和贾瑚冤死的事,张修还是介意的,于是肃然道:“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张修的车上笔墨纸砚齐备,贾赦直接取了笔墨写到:陈御史危矣!
张修只一眼就想到了什么,盯着这个刚在朝堂上刚认回来的女婿:这些时日陈御史盯着贾赦攀咬,若是陈御史出了意外,定会有人传乃是贾赦蓄意报复,杀了陈御史。同时,背后主使也灭了陈御史口,可谓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