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重要案犯押解到案, 姜绪便暂且止住了王子腾和殷剑的对峙,高声宣布道:“押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到堂!”
公堂两边的衙役杵着杀威棒,口乎威武。一僧一道被五花大绑的押解上来。
这对才是真正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这二人装神弄鬼, 要设计出那些显灵的神迹,难免会搞些违法乱纪的事做配合。刚开始, 这二人是仗着武艺高强招摇撞骗, 后来终于被甄家发现蛛丝马迹,收为己用。
从此而后, 这二人有了依仗,胆子越发大了,在江南四处‘显灵’, 那些被选中的人家看似遭了天灾, 实为人祸。这对僧道即便偶尔露出蛛丝马迹, 也有甄家帮其掩盖, 闯出好大的名声。
后来, 这二人一路北上,替他们收尾的便换了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因此, 王子腾是识得真正的一僧一道的。见这二人被押上堂, 王子腾虽然面不改色, 却也绷紧了脊背。
这种肢体反应落在贾赦的眼里 , 也落在了三司官员的眼里。
这回三司会审是皇上口谕,又是致和帝在朝堂上大骂有些朝廷命官不作为,欺君罔上之后将案子移交过来的,因而三司派遣过来审理此案的皆是各自部院能力最强那一批。王子腾这些肢体动作虽然轻微,也没逃过这些人精们的火眼金睛。
待得杀威棒之后, 姜绪道:“堂下何人, 因何到荣国府行骗, 从实招来!”
一僧一道在宁国府被关了好些时日,完全被切断了和外面的联络。以前因背靠大皇子和京营节度使,这二人消息何等灵通,现在四顾茫然,二人几乎和聋了瞎了差不多。人一旦消息闭塞了,便会变得胆怯。
两人环视一下四周,估摸现下的处境。先是将目光落在贾赦脸上,二人皆是吓得一颤,难免想起荣国公灵堂上,此人凶残的一幕;而后二人又将目光落在王子腾脸上。
因瞧到熟人,且王子腾身着官服,在一旁听审,一僧一道不疑王子腾现在泥菩萨过河,向王子腾投去求救的目光。
这满堂都是人精,这些眼神互动还瞒得过谁?
王子腾故作镇定,心中却把一僧一道骂了八百回。一僧一道见状,以为王子腾另有安排,才假装与王子腾不识。
癞头和尚道:“回大人,我和道友云游至此,见荣国府黑云罩顶,有不祥之兆,好心上前提醒。荣国公世子不领情也就罢了,还仗势欺人,打伤我和道友,又私自扣押。我朝威加四海,并非容不下巫医相卜,即便贾世子不信神佛,我和道友也未犯法,贾世子无故扣人,于法不容,于理不合。大人不问贾世子为何知法犯法,反倒来审问我二人是何故?”
啧啧,还挺会说。
跛足道人趁机道:“大人,小人冤枉,小人要告状!”
姜绪耐着性子问:“你要告何人?”
跛足道人道:“回大人,小人要告荣国公世子和其府上豪奴仗势压人,无缘无故挑了小人脚筋,大人,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跛足道人非跛足,而且被盛泽挑断脚筋一事当时在灵堂的许多宾客都瞧见了,此事无需再查证。
但是姜绪堂堂刑部侍郎,岂会被一僧一道牵着鼻子走,姜绪反问:“经人证实,你们先大闹荣国公灵堂,后又攻击荣国公世子,被人拿下实属咎由自取。再说,能望气知祸福的半仙岂会被普通人挑了脚筋?”说完,姜绪将惊堂木一拍,声色俱厉道:“既然你二人不过是肉|体凡胎普通人,因何自称半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名头因何而来,当初你二人四处显灵那些事情有何猫腻,还不从实招来!”
跛足道人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若还坚称自己便是渺渺真人,为何会被一个凡人轻而易举挑了脚筋?刚才跛足道人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反告贾赦,谁知竟给自己挖了个坑。
王子腾也不觉背上出了一身细汗,他最知道这两个神棍背后的猫腻,而且绝不能让朝廷彻查到一僧一道背后的真相。
偏偏一僧一道被押进来的时候,曾在众目睽睽下用目光向王子腾求救。王子腾和一僧一道虽无言语交流,但是王子腾深知现在堂上皆是老狐狸,方才的的事瞒不住人,自己现在替一僧一道说话,无异于不打自招了。
公堂上就这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一僧一道能闯出偌大名声,其实并非笨人,但是他们这些天一点儿外间的消息都没有,便不敢乱说话。只跪在那里等王子腾的暗示。
片刻之后,殷剑突然道:“回大人,我在京营节度使府上不止一次看过这一僧一道,或许王大人知道些什么。”
殷剑是王子腾家养的杀手,平日就住在王家,他的口供自然极有价值。
三司官员齐齐转头向王子腾瞧去:那意思仿佛在说,巧了,怎么什么都跟王大人有关。
这下王子腾就算想装不认识一僧一道也不行了。毕竟是年纪轻轻钻营到京营节度使的人物,王子腾还是有几分机变,几乎没有思考和停顿,王子腾就辩驳道:“这两个江湖骗子确然来过我王家,但是我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所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虽然传言甚广,但是江湖传言当不得真,谁知世上有无这二人?”
一僧一道一直当王子腾是来旁听审案,实际上是给自己指示,帮自己脱罪的。一僧一道瞬间‘领会’意思。
跛足道人立刻找补道:“回大人,我二人并非什么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只是听二位仙人名声响亮,便借二仙之名化些缘法。因江湖传言二仙一个癞头、一个跛足,并不在形貌上讲究。我二人便依着传言打扮,行走江湖,往往不用我们自报名号,便被当做二仙供奉。实际上大人也知道,我并非跛足,不过是假扮上仙刻意装的,我哪是什么渺渺真人?
我二人确然去王大人府上化过缘,王大人心善,虽不信我们所言的示警之事,却给过盘川。我二人刚才进来,瞧见王大人面善,还多瞧了两眼,想来诸位大人总有人注意到了。”
能编制谎言闯出大名声,许多年不被人揭穿的人都是有几分聪明的。跛足道人不但瞬间领会了王子腾的意思,还将两人刚进门时和王子腾眼神交流的事都解释了过去。
王子腾见跛足道人搭好了梯子,赶忙跟上,道:“我府上人来人往,每天都有各色人等出入。姜大人,各位大人,恕我记性不好,一时竟没想起在府上见过这两人。但是我瞧那道人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世上的人一见到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同行,便当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可谁知道真假呢?贾世子派了四个家丁假扮两人,不也被认错了么?还白白害死四条人命。”
王子腾这番话可谓有理有据。加上一僧一道见机快,和王子腾配合好,这番话也算能够逻辑自洽。只要将这对僧道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这响亮的名号切割开,后面的事都推到这两个江湖骗子头上,就可以将江南甄家、大皇子府和王家摘出来了。
虽然局势极为不利,但是也一点点在扭转,于王子腾而言,对目前的进展还是满意的。
姜绪接过底下主簿记录的问审记录瞧过,又递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官员看,征询意见道:“二位大人觉得此僧道是否便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大理寺参与此案的便是尹旭,和都察院右都御史翻看口供之后皆摇了摇头:“我看着二人不像有神通的样子,大约确然是江湖骗子。”
这时候,贾赦突然开口道:“大人,我有话要问。”
姜绪道:“贾世子请讲。”
贾赦站起身来,走到一僧一道面前,一字一顿的问:“再说一遍,你们当真不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一僧一道是畏惧贾赦的,贾赦走得这么近,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依旧咬牙道:“不是。”
癞头和尚还声泪俱下的补充道:“贾世子,当初是我们猪油蒙了心,到你府上行骗。你火眼金识破我们,我等已经受到惩罚,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吧。我二人不过是想化点盘川,到底没有害命,罪不至死啊。”
贾赦没有接癞头和尚的茬,依旧一字一顿的问了第二遍:“你们确然是江湖骗子,不是什么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想清楚了说!”
一僧一道得了王子腾的暗示,哪里肯承认。点头如捣蒜的再三肯定自己就是江湖骗子。
贾赦满意的直起身来,朝堂上方向抱了个拳:“各位大人也认可这这二人只是江湖骗子么?”
三司官员也觉这二人是骗子无疑,点了点头。
贾赦眼睛内闪出一道精明的光芒,对姜绪道:“姜大人,当初到荣国府行骗大闹灵堂的确然是这二人无疑,为确保证词精确,我申请传其他证人。”
当日贾代善灵堂上的证人可太多了,此案本就因为涉及兵权之争牵连甚广,传了部分当日的宾客在外候着。贾赦提出这个请求合理合法,姜绪自然应允。
不消多时,便有诸多人证证实当时大闹荣国公灵堂的便是眼前这二人。
王子腾冷眼旁观贾赦这一系列动作,不禁看得满头雾水。自己要将一僧一道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做切割,那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太多幕后的事;贾赦现在这样再三确认,仿佛是在帮自己一般,又是什么用意?
王子腾自问也是聪明机变的人了,却始终猜不透,又觉心里不踏实。贾赦这人诡计多端,不像是突发昏招的人。
堂上的人最了解贾赦的要算尹旭,两人在大理寺公事了几天。贾赦拿出捉放曹的计,不费吹灰之力就让王卫东心甘情愿的吐了口供。尹旭确定贾赦这么看似小心翼翼的确认已经查明的事,实际上又是在给人下套了。
果然等多方确认一僧一道是江湖骗子后,贾赦道:“大人,我有重要人证要传到堂,但我申请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大人回避。”
王子腾眉头一跳,本能的反对:“贾世子难道又要污蔑本官?本官为何要回避?”
贾赦不卑不亢的道:“王大人,你我二人皆非三司供职的官员,今日以证人身份到堂旁听,除了主审大人传唤,我二人皆无旁听全程的资格。王大人是否回避,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要听诸位大人的。”
王子腾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话。他霸道惯了,容不得人逆自己的意思。但是这次三司会审,致和帝亲自关注,王子腾审时度势,知道贾赦之言属实。
姜绪没理会贾赦和王子腾之争,直接宣布:“王大人请暂且回避。”那日朝堂上皇上金口说贾赦没有欺君,姜绪出身刑部,乃是最擅长听话听音的人,哪里听不出这是致和帝和贾赦沟通之后给文武百官下套呢?
现在贾赦申请王子腾回避,姜绪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做。
王子腾回避之后,姜绪问:“贾世子要传的证人是谁?”
贾赦道:“乃是我府上奴才周瑞夫妻。”
姜绪道了准。
今日贾赦有备而来,周瑞夫妻已经被晁和带人送到了刑部衙门外面。只是两人被塞了嘴关在车上,外人瞧不出而已。现在宣周瑞夫妻上公堂,不一会儿衙役便将人提到了。
尹旭端着茶喝了一口,心中想的却是:不愧是贾赦,仿佛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周瑞夫妻可不是什么嘴紧的人,刚到公堂上,看到如此肃穆的环境,堂上坐着数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二人便吓得腿软了。
依旧是衙役杵着杀威棒高喊威武之后,姜绪开始问话。
周瑞夫妻看见贾赦在旁听,早吓得魂不附体,姜绪问什么答什么,甚至牙齿还打着颤。
三司官员见惯为非作歹之人,但像周瑞夫妻这么胆小的却是少见,甚至在三司官员眼里,这夫妻二人简直给坏人丢脸。
等问清楚了周瑞夫妻的姓名来历,姜绪问贾赦:“他二人知道什么内情,贾世子为何请本官传他们到堂?”
贾赦道:“回大人,这夫妻二人也认识那一僧一道。”
姜绪会意,命人将一僧一道再提上来和周瑞夫妻对质。
周瑞夫妻自被贾赦拿下之后便被看守起来再没出过荣国府,尤其被贾赦逼问出了关于贾瑚之死的真相,现在二人情知必死,心气全无,只求少受皮肉之苦。
见了一僧一道,便实话实说道认得。
姜绪自然继续问:“如何认得?”
周瑞夫妻便将通灵宝玉的事说了,当初王氏有孕,太医和民间有名望的名医皆说是男胎。自家奶奶为了将来新出生的小爷得婆婆的宠,从一僧一道那里买了通灵宝玉。
通灵宝玉谁去取的,稳婆谁找的,当时编了那些谎言,如何传出新生小爷衔玉而诞大有造化的名声,细节详实。
这下三司官员终于明白贾赦为何要再三确认一僧一道不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也没有什么神通,是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了。
如果荣国府凤凰蛋的通灵宝玉是在江湖骗子手上买的,荣国府头上无形的枷锁便迎刃而解了。
而且当初编造通灵宝玉谎言的不过是一内宅妇人,荣国公贾代善知道此事后不但交出了兵权,还让贾宝玉抓周的时候抓了胭脂水粉,应对不可谓不及时,表明心迹不可谓不诚心。
现在真相大白,平安州的兵权还有什么好争的呢?哪怕荣国公已经仙逝,有比贾代善旧部更合适的人吗?
姜绪又问一僧一道,此言是否属实?
因王子腾已经回避了,一僧一道得不到新的‘指示’,想着之前王子腾极力撇清自己二人便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便按照王子腾先前的意思认了周瑞夫妻所言。甚至卖一块通灵宝玉收了多少钱,两人都交代得明明白白。自己卖给荣国府当家奶奶的宝玉都是假的,不是再次印证了自己只是江湖骗子么?和先前的口供也一致。
直到这些问审结果各方都签字画押之后,姜绪又问周瑞夫妻:王氏作为荣国府的当家奶奶,是哪里认得的两个江湖骗子。
周瑞夫妻也实话说了,说是自家奶奶从亲嫂子那里听来的。王氏的亲嫂子便是王子腾之妻。
事情再次转回王子腾身上,要说这个王子腾没猫腻,三司官员谁也不信。
既是牵扯到王子腾,王子腾作为证人也正好在刑部,姜绪便派人再次去请王子腾到堂。
王子腾不知道贾赦为何定要自己回避,心中正七上八下不踏实,听见传唤,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尚未跨入公堂大门,王子腾便看到跪在地上的周瑞夫妻。这两人可不是什么经得住酷刑的人,王子腾一下便反应过来贾赦一定要自己回避,是怕自己在堂上用眼神威胁周瑞夫妻,让他们不该说的不许说。
那现在周瑞夫妻是该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吗?
姜绪待王子腾落在之后才问:“王大人,方才周瑞夫妻交代,当年荣国府贾政之妻王氏受尊夫人推荐,结识这两个江湖骗子,并从这两个骗子手上买了一块通灵宝玉,此事你可知情?”
王子腾又不是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贾赦之所以再三确认一僧一道乃是骗子,不是什么神仙活佛,小心翼翼的让在场所有人都认可这个结果,乃是要彻底摘掉压得荣国府透不过气的‘编造来历’的帽子。而自己竟然替贾赦做了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