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理寺传出消息说死在荣国府的一僧一道和死在大理寺的一僧一道皆是荣国府的下人假扮, 这几乎坐实了贾赦自导自演活捉一僧一道的闹剧。而且送入大理寺的一僧一道都是假的,这便是坐实了欺君之罪了。

今日上朝的时候,氛围有些沉重。不但贾敬神色严肃, 连太子殿下、太傅张修等人脸上都微微带着愁绪。荣国公世子是荣国公的继承人,他办了如此荒唐的事, 那些个政敌岂会错失良机?今日这朝会, 只怕会成为一场瓜分宁荣二府兵权的盛宴。

之前参了贾赦一本居心叵测的陈御史甚至还再接再厉参了贾赦一本藐视人命。

那四个假扮僧道的人皆是荣国府的奴才,且是家生子。虽然本朝打死犯了大错的奴才不必承受刑责, 但无正当理由处死奴才依旧会被扣上道德枷锁。御史闻风奏事,弹劾勋贵人家德行不佳也是分内之事。

贾赦因编了一个谎言,便害死四条人命, 也是耸人听闻。

陈御史将话题引向贾赦之后, 果然朝堂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兵部左侍郎牛继宗道:“启奏皇上, 五年前荣国公旧伤复发, 回京荣养, 平安州节度使便由当时的副节度使谭奇胜暂代。当时原是说待荣国公痊愈之后,依旧回平安州, 是以这些年平安州节度使一职一直空悬。现在荣国公已然仙逝, 平安州节度使一职理应尽早确定。”

牛继宗乃是八公之首, 镇国公牛清之孙, 现袭一等伯。当年真国公府何等风光,只因致和帝登基时,宁荣二府有了从龙之功,便越过镇国公府去。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贾赦尚未袭爵, 荣国府便有了没落之相。

所谓蛇无头不行, 其实一方守军, 并不适合长期无主将。之所以谭奇胜暂代平安州节度使一职一代就是五年,有其特殊原因在里头。

当年荣国府出了通灵宝玉之事,贾代善仓促回京,便将平安州的军务全权交给了谭奇胜。

谭奇胜是贾代善的得力副将,跟随贾代善平过乱,立过功,单论能力而言,作为一方主帅绰绰有余。谭奇胜在平安州向有威望,由他暂代平安州节度使,平安州其他将士都能信服,并不会生乱。

另有一个原因,当年先帝驾崩之时,恰逢北狄作乱,北狄军长驱直入,便是攻到了平安州,遇到贾代善部,才止住了北狄军的进攻势头,经过一番拉锯之后朝廷军反败为胜,驱逐北狄。

彼时于致和帝而言乃是内忧外患,外靠贾代善在平安州抵御外敌,内靠京营节度使贾代化的支持躲过来自兄弟明枪暗箭。每每想到那段艰难岁月,致和帝还心有余悸。致和帝对贾代善的信任非比寻常,即便出了通灵宝玉一事,致和帝也觉贾代善在外领兵,此事与他无关。因而平安州节度使一职,致和帝一职给贾代善留着。

加之谭奇胜虽是代节度使,却一直将平安州治理得极好,便是有人觊觎平安州兵权也无从下手弹劾;致和帝又态度明确,满朝皆知,便无人忤逆致和帝的意思,去打平安州节度使一职的主意。

事实上这五年来,贾代善虽然不在军中,朝堂上下却默认贾代善依旧掌握着平安州的兵权。或许也是因此,贾母等人竟是瞧不出荣国府的变化,以为荣国府烜赫依旧。

五年过去,贾代善不但没有养好病,还就此辞世了。而贾代善的嫡长子,荣国公世子贾赦又做出如此荒诞之事,便不怪旁人将主意打到平安州节度使一职头上了。

致和帝当了这许多年的一国之君,自然喜怒不形于色。加之他高坐龙椅之上,也没人敢冲撞龙颜,盯着他看,因而无人瞧出致和帝眼中神色黯了黯。

“那依众爱卿的意思,谁出任平安州节度使合适?”致和帝问。

因这个问题是牛继宗提出来的,牛继宗便继续道:“回皇上,近几年粤海常有海匪滋扰百姓,粤海总督史鼎和总兵石光珠皆屡立战功,表现出卓越才能,堪任平安州节度使。”

“臣附议!”

“臣附议!”

贾敬站着班列之中,听着一片附议之声。上回朝会是有人要争自己的兵部侍郎之位,现在竟然已经有人觊觎平安州兵权了。

当年平安州一场卫国之战,许多将士皆是血与火中历练出来的。虽然数十年过去,许多旧将已经告老,且这些年天下太平,平安州也补充了不少未曾上过战场的兵源,但一支队伍的军魂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史鼎也好,石光珠也好,虽也算能人,却不见得让平安州的将士信服。

工部尚书举着笏板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代平安州节度使谭奇胜这些年来治理得当,并无过错。若要确定平安州节度使一职,谭奇胜便是上佳人选,无需另调。平安州乃军机要地,当以稳定为主。当年平安州许多将士为国立功,他们也都是能征善战之人,若任人唯才,多少人都堪任要职。平安州节度使一职,从平安州将士中择贤提拔便好,无需外调。”

工部尚书姓宋名安,原是寒门出身,科举入仕,一步步爬上来的。这样的人才学自不必说,思虑周全但锋芒并不盛气凌人,才能多方不得罪,和许多世家子弟竞争却脱颖而出,身居高位。

譬如宋安这一番话,话里话外皆是在说:平安州那么多立过战功的将士,若论功安置,全国多少与兵权相关的要职都要被平安州一系的将领占据了。现在不但不提拔他们,还要从别处调将领空降打压他们,怎能服众啊?但是人家宋安说得委婉中听,平安州有能用的人,不需要从别的地方调。话说一半,意思到了就好。

工部主要管全国土木、水利兴建之事,虽然也管军中兵器、马车打造等,但到底平安州节度使的任免更与兵部相关。宋安之所以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谭奇胜说话,乃是史鼎也好、石光珠也好,皆是勋贵出身。凭什么都是立了军功,因他们出身好,升迁就要比别人快呢?平安州又不是无人可用,那么多有功之臣不安排,好不容易空出来一个要职,还要被勋贵之后占了,多令浴血奋战的普通将士心寒呐。

宋安此举自然是一片公心,也不乏自我代入。因出身寒门,宋安入仕早年颇受了些不平。后来虽然得贵人赏识,步步高升,宋安也不忘在朝上尽量为出身普通却有才干的人说话。

宋安的话自然也附议一片。

本来若没有贾赦搞那个自导自演活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事,被人抓住把柄参了一本居心叵测,谭奇胜出任平安州节度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是现在么,哪怕有宋安仗义执言,也有人步步紧逼。

兵部左侍郎牛继宗继续道:“臣以为宋大人之言虽然有理,但军机无小事。从长远看,倒是启用些年轻力壮的将领于国有利。谭将军战功赫赫,然其戎马一生,也到了荣养时候。”

当年平安州一战,谭奇胜也是双十好年华,悍勇无比,立功无数。但展眼三十余年,谭奇胜已过知天命之年,虽然上回回京述职,依旧精神矍铄,龙精虎猛。但只论年纪,确然不如刚过而立的史鼎、石光珠等人少壮。

自此,朝堂上关于平安州节度使一职便争论起来,争论的两方各有道理,互不相让。

平安州不但是京城西北第一门户,更是抵御北方敌军的最后一道要塞,过了平安州,便可长驱直入,直取京城。如此要地,其兵权自然至关重要。

若非贾家接连出了怪力乱神之事,平安州一地兵权自然是由荣国公一系执掌,其他势力便是眼馋也不能如何,现在出了机会,不但大皇子司徒岩跃跃欲试,连隐藏得极深的六皇子司徒硫都忍不住推波助澜。

司徒硫道:“启奏父皇,儿臣以为牛大人言之有理,宋大人也有理有据。从朝廷长治久安看,终究需要提拔少壮将领;但平安州曾拒北狄于京城之外,平安州将士功劳卓著,平安州尚且有许多有功之臣不曾提拔,节度使若是外调,恐令当年劳苦功高的旧将寒心。不若合二位大人的意见为一,在平安州提拔一位少壮将领任节度使。至于谭将军,也应给相应的爵位。”

“臣附议!”

“臣附议!”

……

贾敬在一片附议声中,再次将目光落在司徒硫的背影上。

上回朝会,大理寺卿突然宣布被抓的一僧一道死在大理寺天牢,而保定出现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满朝皆惊,只有司徒硫十分淡然。若是没有上回的事,贾敬还觉司徒硫这话极公允。但是现在贾敬却觉司徒硫有备而来。

谭奇胜是贾代善一手一脚提拔起来的副将,代平安州节度使五年,从无怨言,谭奇胜任平安州节度使,意味着平安州的兵权派系未变。

但贾代善在平安州的威望再高,总也会有人生出二心。尤其那些自身有能力的人,更容易心高气傲。若是平安州有一位年少有为的青年将领,是否会觉得谭奇胜能代任节度使那么多年,不过是靠的贾代善的信任。若论能力,自己并不输给他?

若是有人生出这样的心思,则太容易被人拉拢了。六皇子接下来所提的人哪怕出身平安州军中,也极有可能已经投靠了六皇子。若是如此,司徒硫这个看似折中的方案一旦被采纳,便兵不刃血的拿到了平安州兵权。

果然致和帝听了司徒硫的谏言也觉得此言公允。现在天下太平,近几年都不像要动用平安州驻军的样子,若是谭奇胜任了平安州节度使,哪怕他现在还健朗,到了需要用兵的时候不见得还能上马打仗。而给谭奇胜一个爵位,也算安抚了老功臣。在平安州军中新提节度使,也不会让平安州将士寒心。

“那皇儿心中是否有平安州节度使的人选?”致和帝问。

司徒硫沉吟片刻,道:“儿臣对平安州将士并不熟悉,只是觉得此法可行,所以大胆进言。若是拟定平安州节度使人选,还是兵部与吏部商议为妥。”

好应对!贾敬都忍不住为司徒硫喝彩了。瞧瞧这一片公心的说辞,还不着痕迹的声明了自己并未过分关注军中动向。若非贾敬已经疑心司徒硫,单看朝堂上司徒硫的应对,也不会将他与夺嫡联系起来。

但是平安州除了谭奇胜,威望最高的少壮派便是南安王之弟霍炎。即便司徒硫不指名道姓,也轮不到别人。

南安王驻军西海沿子,掌西方边疆兵权,若是再得平安州节度使,而六皇子已经暗中勾结了南安王府,则六皇子如虎添翼。

想到此处,贾敬便觉绝不能让平安州节度使一职落入霍炎之手,于是贾敬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有事禀奏。”

贾敬可是宁荣二府现在唯一有资格上朝的人,因这段时间贾赦惹出麻烦,贾敬在朝会上都相当低调,不发一言。现在贾敬站出班列,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

全朝堂都知道谭奇胜升任平安州节度使是对宁荣二府最有利的,文武百官皆以为贾敬要为谭奇胜说话,却听贾敬道:“臣有一事不明,荣国府捉了一僧一道之后,先遭刺客,为何那刺客认定荣国府的家丁便是一僧一道;后大理寺到荣国府提人,为何提走两个家丁的官员依旧没人认出那不是所谓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到底长相如何,为何这许多人会认错人?至于在保定现身的所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谁又能保证不是认错了人?臣以为此事真相究竟如何,还需彻查。”

这……哪怕是在朝堂之上,也有人小声嗤笑出声。

贾敬好歹是凭本事考上的进士,为何朝上都为了瓜分荣国府的兵权大战三百回合了,贾敬还在纠结这个?这贾敬反应是不是太慢了。

司徒硫自然知道保定那一僧一道的真相,突然听贾敬说这个,却些微皱眉,开始梳理自己的计策是否有遗漏。

致和帝的声音不辨喜怒:“那依贾爱卿的意思,该当如何?”

贾敬恭敬道:“那日荣国公世子在灵堂活捉一僧一道,许多人亲眼所见,总当有人认得出来。现在已经确认死在了荣国府的僧道和死在大理寺天牢的僧道皆不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那便应当派人前往保定,将保定的僧道拿来看看是否便是当日大闹荣国公灵堂的两个神棍。如若不然,微臣也可以怀疑现身保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乃是浑水摸鱼,亦是假扮的。”

说完这番话,贾敬又将余光落在司徒硫身上。果然这次司徒硫脊背绷紧了些。

自己猜对了!而且保定的一僧一道极有可能和司徒硫有关!

贾敬这番话自然是有理有据,朝堂上需要肃静,也不禁有人发出低叹。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既然一僧一道那么容易被认错,那要假扮他们也太过容易了。谁知道保定那对又是怎么回事呢?

太傅张修恍然大悟。他因紧张太子被贾赦连累,反而被禁锢了思维,现在听贾敬一席话,张修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贾侍郎言之有理。此事极有可能另有隐情,在捉到保定那一僧一道之前,不宜贾世子定罪。”

积极弹劾贾赦的陈御史听到贾赦还有可能翻盘,立刻便急了,举着笏板道:“皇上,臣以为张太傅此言有失偏颇。且不管出现在保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真是假。被贾赦私自关押在荣国府的一僧一道、大理寺少卿亲自去荣国府提审的一僧一道皆是荣国府下人假扮。贾赦犯了欺君之罪无疑,这等企图用怪力乱神之事左右舆论之人决不可饶!”

司徒硫听到好不容易将话题引到平安州节度使的任命上,又用史鼎和石光珠投石问路,此职位极有可能落在霍炎头上,却被贾敬用话题岔开,不禁心中遗憾。至于保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拿住的,司徒硫倒不着急。

这副棋子已经到自己手中了,大不了近期蛰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启用。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贾敬自然要奋力维护贾赦的,于是贾敬道:“既如此,不如让贾赦亲来对质。”

致和帝道:“不必,贾赦不曾欺君。”

此言一出,许多文武百官皆是震惊不已。

却听致和帝继续道:“贾赦曾告诉朕担心一僧一道死于酷刑,到时候死无对证,所以求朕准他先送一对假僧道入大理寺。朕以为,满朝上下,皆是一心为国为民之贤臣,大理寺也会竭力彻查真相。朕当时还呵斥贾赦无故污蔑朝廷命官,谁知竟让他说对了。纵观此事,确然有人欺君,但是欺君的人不是贾赦!”

此言一出,朝堂上跪倒一片。

“皇上息怒!”“微臣惶恐!”“臣不敢!”之声此起彼伏。

大皇子司徒岩自然是后悔不迭,他接连派杀手刺杀两对僧道皆是假的,现在满心担心被查到蛛丝马迹,反而带出自己。

而六皇子一颗心也如坠冰窖。整件事情,司徒硫皆是成竹在胸,觉得事情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谁知贾赦阴险,竟有如此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