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阿姨看完孙子回来, 一到家就发现缪存人不见了,剩骆明翰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两手插在发间, 整张脸垂没在阴影里。要说颓丧,倒也没有,唇角甚至隐约勾起, 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有意思的事。
“缪缪走啦?今天怎么走得这么早?”
一错眼, 发现骆明翰一侧脸上留着红印。
“哟?”钱阿姨有点老花, 平时就用根金链子坠着她的老花镜挂在胸前,此刻她摸索着戴上, 看清了, 感觉是被甩了一巴掌。
活得久了什么场面没见过?钱阿姨清了清嗓子, 问了个很有内涵的问题:“那明天缪缪还来吗?”
不问还好,一问,骆明翰的神情明显一僵。
回想起缪存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的画面,骆明翰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但眼前影影绰绰的都是缪存的画,又安定下来。
这叫挟油画以令妙妙。
“把人吓跑了吧。”钱阿姨絮絮叨叨地放下挎包,“您晚饭想吃什么?”唉声叹气,“缺了个缪缪,真不想下厨了。”
骆明翰冷声:“他给你发工资的?”
钱阿姨哪是造反, 分明是仗着缪存在他心里的地位拿来逗趣, “缪缪一在, 我心里就高兴, 敞亮, 他一走, 我这心里啊, 就灰天暗地的, 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骆明翰:“……”
钱阿姨打开冰箱,挑拣出食材,继续揶揄说:“缪缪在呢,吃饭都香,不然就您跟我两人,一个小伙子对一个老太太,那确实没滋没味,对吧?”
骆明翰该发火,但是却没发,板着脸冷峻模样,终究失笑了一声,合掌抵着唇,无奈道:“别编排我了。”
钱阿姨也跟着笑。
“你觉得……”骆明翰迟疑了很久,装作轻描淡写地问:“缪缪喜欢我吗?”
“我不敢说。”
骆明翰心里一沉:“为什么?”
“您是有主见的人,我伺候你这么些年了,从寒寒那会儿开始,你处的哪一任我没见过,比您家老太太都见得多伺候得深,”钱阿姨关上冰箱门,声音随着走动忽远忽近:“原本我以为你心里最爱寒寒,所以也没把缪存当回事,您今天这么问我,我不敢说,是因为我觉得你太爱缪缪了,把他放在心尖上,我怕我说得不对,让你难过。”
骆明翰听懂了,自嘲地一笑:“不会,我知道他心里骆远鹤排第一,也知道自己没可能……”他一顿,自语低声说:“算了,你别告诉我了。”
“我觉得缪缪是很喜欢你的呀。”钱阿姨把青菜沁到水池里,语气很寻常地说:“未必就比你弟弟的少。”
骆明翰松下手,缓声问:“……你说什么?”
“这只是我跟lily的感觉,缪缪是小孩子,很多事情凭感觉做主,除非有一个契机,他这样的小孩儿是不会去细想的,譬如他不会想我到底是喜欢骆老师多一点啊,还是喜欢骆明翰多一点,也不会想我要是不喜欢骆明翰,我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在乎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呢?这样的契机就是缘分,咱们人呐,机缘一段一段都是注定的,有契机了,兴许他就想通了,没有契机,那一辈子也就这么平平和和地过去了,临老了,该忘的也就忘了。”
骆明翰用心听着,神情怔然,继而从心底缓慢地泛起钝痛。
“所以我不敢跟您说,要是缪缪跟你遇不到这样一个契机,那缪缪就想不通这些问题,他也就跟您弟弟走了,也能好好地过一辈子,那我告诉您他喜欢你有什么用呢?平白让你难过。要是真有这样一个契机呢……”钱阿姨濯洗青菜,反复汰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骆明翰的心跳也跟着她的停顿而缓慢。
“……兴许他就回到你身边了。”
·
神他妈是靠接吻接好的!
缪存越走越想,越想越气,在马路边的长椅上冷着脸咬着唇坐下来。
要是接吻就能让他眼睛复明,那不要医生不要吃药也不要按摩了,整天就跟骆明翰接吻,一次性亲到他康复也省得他大冬天的舟车劳顿跑来跑去!
缪存拉下围巾,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更衬得脸颊通红,简直发烫了。他用手背贴着,不知道是用脸暖手,还是用手冰脸。
既然他都影影绰绰看得见了,那明天就不去陪他了,就让他自行痊愈吧!
但是不行,画了一半的画,乱七八糟的画具都在他那儿,总得去一趟。
缪存把脸蒙进环抱的臂弯里,还是滚烫的。
骆明翰就是个流氓,瞎了眼的是他,才会从小到大每次都把他跟骆老师混为一谈。
他一点都不配!缪存气鼓鼓地想。
他回得这么早,正是晚饭时间,室友大概都在外面吃饭画画,所以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缪存拿出大开本的速写本,靠练速写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机嗡嗡连续震动好几声,他一时没有理会,等拿起来时,已经是半小时后。
从下到上倒序着看,首先便是闵思的连续数个感叹号。
闵思:「!!!!!!!!」
闵思:「你去哪儿了!!!!!」
闵思:「语音未接通」
闵思:「你快看一眼!!!」
闵思:「小仙男,你看看这个帖子。」
最顶上的是一条学校论坛帖子链接:
「管理员别删,我就想问问,在校师生发展师生恋,请问是不是违反了教师法相关条例?」
缪存脑袋里嗡地一声,冷汗从掌心渗出。
「本人三问校方和骆远鹤教授:
1、教育部今年签发的第50号教育部令,颁布了《未成年人学校保护规定》,明确禁止了教职工与学生谈恋爱这一行为红线,我校油画系大二学生缪存,众所周知的破格录取,入学时未满十八,是否适用本条例?
2、作为油画系教授、知名画家、当代大家,在与缪存交往期间,骆远鹤教授有无利用职权为缪存开后门、违规操作、进行权色交易与利益输送?即使是骆教授简简单单地跟第三工作室主任打声招呼,缪存能收到的关照和追捧也足以远胜普通同学。
3、在缪存的入学录取、参展、拿国奖和留学交换这四件事中,骆远鹤教授扮演了什么角色?谁能保证两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没有正面影响过缪存的利益?」
缪存猛地把手机倒扣向桌面,呼吸急促。
他妈的放什么狗屁?
他跟骆远鹤什么时候谈了恋爱,什么时候有了实质的交往关系,又什么时候有了“权色交易”?!即使是法国交换,那也是他自己夙兴夜寐准备作品所争取来的,推荐信,就算骆远鹤不写,也有的是别的教授写……而那时候他跟骆远鹤甚至连互通心意都没有。
缪存忍耐着反胃的恶心感和心头剧烈的恍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度点开帖子。
这已经被顶上首位hot了,下面回复秒速增长。
「楼主眼睛红得滴出血啦,谁不知道骆老师和缪存从小就认识,缪存一直跟着骆老师学画,也就你眼睛脏。」
「楼主勇士,但是证据呢?无锤论坛实名挂人?要进局子的。」
「刺激留名,看看帖子能不能活过今晚。」
「管理员下班了吧,否则还能hot了?」
「就我一个觉得缪存画画一般吗?灵气都是吹出来的吧,技法又不是顶尖的。」
「ls好酸哦,kk你大作?」
「楼主口口声声质问,好像掌握了确凿证据已经是结案陈词兴师问罪的地步了,证据呢?无图你说个JB?骆老师什么品行我们最清楚,嘴巴一张就要把他钉上耻辱柱?」
「建议楼内不要急着站队,别被当枪使了。」
「没人发现楼主一击脱离了吗?别陪聊了。」
虽然大部分回帖还保持着理智观望的态度,但这样的话题注定会以指数级的讨论量出现在淡出鸟来的校园生活中。学校论坛访问量骤增,又正是晚饭时间,排队打饭的,球场边看球的,走路回寝室的,打热水的,每个人都拿着手机两眼放光一脸兴奋地窃窃私语。
“吃瓜了吃瓜了!”
“卧槽你看hot了吗?师生恋真假的?”
“骆远鹤不像那种人啊。”
“但是他跟缪存确实很亲近。”
“现在重要的不是师生恋,是有没有利益输送,以骆远鹤的地位,要捧出个明星来简直易如反掌。”
“对,这是最恶心的地方,谁他妈管他俩有没有干到床上去?我更关心我的奖学金跟交换参展参赛名额有没有被插后门的顶替。”
缪存终于接起了闵思的电话,“学姐。”他声音平静,但也仅仅只是蛛丝般的平静了,只要风一吹,就会泄露出微弱的颤抖。
“缪缪,你听我说,你先找个地方自己呆着,不要在寝室画室,图书馆也不要去,把网断了,等他们热闹完了就会散的,管理员那边我已经联系了。”闵思在学生会任职,跟分管论坛的校团委相熟,已经联系过了老师。
“你联系过骆老师了吗?”
闵思也急:“他不接电话——不过你别着急,还有别的带队老师,肯定会告诉他的,他是成年人,你不用替他担心。”
挂完闵思电话,这个hot贴已经被删除了,但是话题已经散播开来,整个论坛都在发帖讨论这个事,为了逃脱管理员的铁拳,还迅速发明了缩写和暗号黑话。
缪存给骆远鹤打了个电话,接通了,骆远鹤的声音沉静:“我会处理,你先在骆明翰那里待着。”挂断前,再度叮嘱:“别人问你什么,你都不要回答,也不要澄清,交给我。”
“好的。”
“缪缪。”
“嗯?”
“睡个好觉。”
缪存笑了一笑。
他没有去找骆明翰,因为这件事太乱了,他没办法把这样糟糕的情绪带到他家里去。谢山寒的电话进来,言简意赅:“五分钟后到你宿舍楼下,你在吗?”
他骑着他的自行车过来,上四楼敲开门,扔给缪存一个黑色口罩,一边跟糊弄小孩似的给他乱七八糟地裹着羽绒服围巾。缪存觉得他有点夸张了。
谢山寒斜他一眼:“你低谷了你自己,也低估了骆远鹤,他是社会性名人,他的拍卖是出过圈的,你信不信已经有人搬到校外了?”
缪存拿起手机就想看看,被谢山寒劈手夺走:“你骆老师让你别上网。”
缪存:“?你怎么知道?”
“正常有脑子的人都会这么做。”
缪存被他推着下楼,楼梯上遇到几个同学,都有点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想辨认,但身边的谢山寒太不好惹了,随便一道眼锋里就藏着威慑。
自行车飞快疾驰过校园,逆向穿过回寝的人潮。风中有言语,都是有关这段背德之恋的。
只能说,这个发帖的学生很擅长带节奏,一开始就把矛头指向了“权色交易”。事情比想象的严重,果然被有心人搬到了校外公共网络上,现在,相关不相关的都在吃瓜,骆远鹤声明在外,助长了这件事的传播速度。
任何谣言在传播过程中都会扭曲变形。
最开始,是「还记得那个苏富比成交价过亿的画家吗?他好像跟他学生搞同性师生恋了。」
后来,变成了「当代搞艺术的就这德性啊,睡学生,权色交易,ex」
最后,演变成了「高校真的发烂发臭了吧,平常看着高风亮节的老师也性侵学生」
骆远鹤在晚上就收到了通知,让他立即返校,他只能买了深夜的机票。
油画系虽是“系”,但却是美院第一大系,系主任与其他学院的院长平职,第二天一早,骆远鹤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系院长办公室,辛副院长、书记,以及校党委的领导也在,还有第四工作室的主任。
“不管是真的假的,这件事的影响都很恶劣,”院长严肃看着骆远鹤:“远鹤,在这里的没有外人,你实话实说,这些指控有没有根据?属不属实?”
骆远鹤形容疲惫,下巴上已冒了胡青,但眼神还是很沉静的:“我愿意接受调查。”
他态度坚定从容,院长先是一喜,松了口气,继而琢磨出另一层意思来:“什么叫愿意接受调查?如果是谣言,我们直接辟谣——”
“我确实喜欢缪存,但没有跟他进行过任何交易和利益输送,缪存的每一个成绩都经得起查。”
辛副院长诧异地瞪着他,其他校领导也全部是被噎住了的模样,偌大气派的办公室里,竟然一时间悄寂无声了下来。
最终,院长缓缓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骆远鹤,你眼里是真没纪律啊!”
“等等,你是不是喜欢缪存先放一边,现在要解决的是,你跟缪存之间有没有实际的交往关系?有没有有违风纪的行为?”辛副院长打圆场,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边对校党委的领导解释:“老高,缪存这个学生我也很欣赏,我可以说,他现在的成绩和机会跟他的天赋是完全成正比的,上升不到权色交易这种高度。”
院长办公室的固话叮铃作响,院长接起,秘书的声音传入:“团委的消息,论坛那边又有新的帖子了,这次是带照片的。”
“什么带照片?”院长蹙眉,“那个学生找到没有?”
宿舍楼都是同一个ip地址,靠ip只能锁定到是哪一栋楼,而且锁定的那个楼下还有一家蛋糕店,一家咖啡厅,要找到具体的发帖人,还得挨个问、调监控。但是这件事查起来敏感,一不小心就会被学生发到外面去,说学校要抹杀自由发声,那事态就完全不同了。
院长打着电话时,辛副院长已经打开了论坛,看到了帖子。
“我看看……”第四工作室的主任扶了扶眼镜,蓦地没声了,愕然地看着屏幕,继而抬起头来,震惊又复杂地看着骆远鹤。
“骆教授,这些照片,你可不好解释啊。”辛副院长叹了一声,把手机递给骆远鹤。
十数张照片,都是缪存跟“他”的亲密合影,有车里接吻的,有车边拥抱的,有出入同一小区的,还有在西双版纳的村子里一起散步,缪存踮脚圈着“他”脖子的,不一而足。
院长那边也挂了电话,跟书记交换了个眼神,震怒得气都不顺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骆远鹤勾了勾唇,自嘲地笑了一声,垂着脸:“这是缪存跟我哥哥的。”
“你哥哥?”
“我双胞胎哥哥。”
“双胞胎?”
“同卵双胞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他叫骆明翰,照片都是他。”
书记差点要指着鼻子骂了:“你别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之后才好商量对策,该调查调查,该声明声明,你这种低级的谎言……”
“是真的。”骆远鹤淡淡打断他。
书记噎了一下,神色还疑心着,校党委的领导打圆场:“好了好了,法庭上还疑罪从无呢,何况骆教授的为人口碑我们都是很清楚的,远鹤,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大胆辟谣,也别说学生有心造谣了,就说他搞错了,大事化小,尽快把舆论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默默点头,校领导看着骆远鹤,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这没有什么觉不觉得的,若是事实如此,那当然就该这样处理,简直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的局面。
但骆远鹤沉默了。
“怎么,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如果没有这些照片,骆远鹤一定会依他们所言出声明。
但是现在,他不愿意。
一圈行政领导都探究地、迷惑地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很奇怪,他以前总是在找着一个答案,那就是他究竟有多喜欢缪存,有没有到了“爱”的地步,即使已经决定跟缪存在一起了之后,他也没有停止过拷问自己、站在很远的地方冷目考察自己——
真的已经做好了决定,有了这样的觉悟和决心,可以好好地爱他一辈子吗?
在这一秒,骆远鹤的人生如同走到了一片寂静、纯白的无主之地,他看到了那个答案。
是的。
他寻寻觅觅反复拷问了这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迎接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答案。
他的确爱缪存,因而不愿意公开辟谣,公开承认缪存跟他的哥哥才是交往关系,公开抹杀未来他和缪存再在一起出现的可能性。
骆远鹤的心口一松,怔然地想,他找了这么久的答案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决定的这一刻,也并没有迎来山呼海啸般的激荡或颤栗,他如同只是推开了一扇门,走了出去,迎接了内心的安排。
“我不打算出声明,缪存的成绩、奖学金、交换名额,都可以调查,我跟他都问心无愧,调查结束,我会辞职。”骆远鹤以他一贯平淡的口吻说:“我想,这样对公众的交代也该够了。”
“什、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他脑子坏掉了。
“骆远鹤,你冲动什么?你辞职,传出去就是坐实了你搞师生恋有损师德有违校训!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污点?将来你无论画什么、取得了多高的成就,在别人眼里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睡学生的名声!”辛副院长严词厉色,“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跟缪存没有谈恋爱,这件事就必须澄清!”办公桌被猛地一拍,茶杯盖蹦起,书记吹胡子瞪眼:“由不得你!”
“我跟他互相喜欢。”骆远鹤淡淡地询问,“澄清什么呢?将来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我会跟所有媒体、拍卖行、收藏家介绍他,我的名字永远会跟他一起出现,你们觉得,这样的澄清有意义吗?”
“你太年轻了!”工作室主任急得冒汗,他跟骆远鹤最熟,故而最了解他状似散漫的外表下有多固执,“就算你跟缪存两情相悦,也可以等他毕业以后,那时候谁都管不了你,现在既然还没有交往之实,那你澄清一下,也不算撒谎,你再想想清楚!这是你一辈子的清誉!”
“我看……”辛副院长烦得掏出了烟,示意了一下:“不介意吧?”
何止是不介意,简直争先恐后的都要来一根。一番吞云吐雾后,辛副院才沉沉地说:“依我看,这件事有两个当事人,我们也该问问缪存的意思。”
·
谢山寒吹了声口哨:“你谈恋爱蛮辣的么。”
缪存把手机扔回给他,掌心抵住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哭笑不得。
都是他跟骆明翰的照片,拿着这些来指控骆远鹤,要是真成功了,岂不就是当代版的指鹿为马?一直高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校方和学生都不会做这种蠢事,只要一辟谣,谣言和指控都将不攻自破。
闵思说学校正在排查发帖人,这些照片一出,整个论坛哗然,因为实在是太亲密、太铁证如山了,但团委那边收到的通知竟然是先不要删帖。
“你跟骆老师……”闵思心口酸酸,还是决定不问出口了,“这些照片有没有什么线索?看样子时间跨度很长,你心里有怀疑人选吗?”
有。
缪聪。
这些照片不是在职校,就是在跃层所在的那个小区周边,正符合当初缪聪跟踪他、跟骆明翰拆穿他身份的那段时间。而西双版纳的更是明显,那是缪存养病时的照片,小姨后来提过,说曾给缪建成打电话,希望他能把户口本复印件寄过来,以备不时之需,由此缪建成知道了他生病的消息,落井下石地说,别死在家门口就好,户口本会给烧过去,把小姨气得胸口疼。
想来,缪聪就是从缪建成那里知道的消息,至于是亲自拍的,还是找了村里那些看不惯缪存的二流子代拍的,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发帖IP显然是在校内,是以游客身份登入的,所以要么是缪聪指使了谁,要么是他认识了谁,借了谁的网。
没有头绪,闵思也只能挂断了电话。
仅仅只是十几秒后,手机又再度震动起。
谢山寒用刻刀雕着手里小巧精妙的湿身少女,眼未抬道:“关心你的人也不少。”
缪存看了眼,无语:“确实关心,是我们副院长。”
谢山寒发出了幸灾乐祸的一声大笑。
“辛老师。”
“你来院长办公室一趟,骆远鹤也在这里。”
缪存怔了一下,很快地回答:“好的,我马上来。”
谢山寒停下动作,回眸瞥他:“学校开始调查了?”
“嗯。”
“我送你过去。”
缪存不跟他客气,点点头,匆匆套上羽绒服。
在屋子里尚不觉得,一出门,便恍觉出已经是中午了,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着碧蓝无云的天空。缪存坐在谢山寒自行车后座,仰起头,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
鸽子从胡同青灰的兽脊般的屋檐上扑棱飞过。
自行车在院行政楼门前停下,谢山寒一扬下巴:“好运。”
缪存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心跳在胸膛里快得不可思议,他强迫自己镇定,迈步走上台阶。
一般人看到满屋子院领导校领导,早该吓得腿肚子打颤了,幸而缪存天生少了这根弦,一一问好过去,看到生面孔的校党委领导还磕绊了一下,然后淡定地叫错了人家的姓。
辛副院早就跟诸人达成共识,等缪存来了,就由他来提问。
他问道:“帖子你看了?”
“看了。”
“照片上属实吗?”
“是我跟骆老师的哥哥。”
“那你跟骆老师是什么关系?”
缪存抿住嘴,看向骆远鹤:“暗恋关系。”
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不可以吗?”缪存问:“我跟骆老师认识至今十一年,进美院前我就喜欢骆老师了,不能因为我来念书了,就不能喜欢他了吧。”缪存说,嘟囔:“那我早知道去隔壁好了。”反正当时他们招生办的老师也找他聊了的。
好有道理。
主任擦汗,院长望天,骆远鹤隔着几步淡望着他,眼底有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本来就瘦,两周未见,又觉得瘦了几分,看来照顾骆明翰也是个麻烦事。
“那你为什么既喜欢骆老师,又跟他哥哥交往呢?”
缪存垂下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骆远鹤出声:“这是私事,跟这则谣言没关系。”
辛副院沉沉舒了一口气,“好,那有什么人可以证明你跟骆教授哥哥的交往关系?”
“我原来的室友,国画系的留学生麦特,……”缪存若有所思,回忆着:“科大数学系的一个学生,但我只知道他叫洛洛,不知道真名。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骆老师的父母,他们见过我,……还有很多。”
“最后一个问题。”辛副院长循循善诱,看了眼骆远鹤后,温和地问缪存:“你愿不愿意把这个真相告诉所有人?”
“当——”缪存发出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单音节,戛然而止。
事件已经发酵出去了。
只要一辟谣,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跟骆明翰在一起过,从此以后,要么,就再等上数年、十年,等一切偃旗息鼓等他也功成名就后,再与骆老师在一起,要么,就做好这一辈子都跟骆远鹤一起背负骂名、背负指指点点、背负戳脊梁骨的滋味。
可是不辟谣,骆老师的声誉也会收到不可逆的严重影响。
“缪存。”骆远鹤叫了他一声,将他从这种茫然中叫醒。
“不要辟谣。”他看着缪存。
“缪存,你要想好,”辛副院长劝道,痛心疾首:“如果不辟谣,下场就是骆远鹤离职,他半辈子的清誉就毁了。”
“我不在乎。”骆远鹤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在乎,那缪存自己的呢?明明是靠自己得到的成就,今后就成了你照顾你荫庇下不清不楚的潜规则!”辛院长恼怒道。
“辟谣了,在公众眼里,他就是我哥的对象,你觉得别人会因此少猜测一分么?”骆远鹤看了眼学院书记:“何况缪存的一切成绩都手续正规齐全,来源清晰,我想,学校还不至于连一个学生的清白都调查不清楚,都说不明白。”
都不知道原来光风霁月的骆远鹤遇上事了也能如此逻辑清晰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他明明看上去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更懒得与人争执。
辛副院长只能和缓了语气,做了让步,对缪存说:“好吧,你骆老师说的也对,我们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他语重心长:“缪存,你已经二十岁,是成年人了,该懂得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事已至此,调查是一定要调查的,只是要不要说明这些照片是缪存跟骆明翰,这属于缪存的私事,缪存的隐私,他有绝对的决定权。何况被泼了脏水的另一个当事人又是恨不得他不要辟谣。这种情况下,院方也很为难,一切只能看缪存的心意。
骆远鹤往前走了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拥住了他,贴着他耳边用不重的音量说:“缪缪,不要辟谣,……不要告诉全世界,你其实是跟骆明翰在一起。”
缪存闭上眼,忍住了眼眶的灼热。
他知道,只要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路,任何一个方向都是。
默认了照片,便是承认了他和骆远鹤的关系。
否认了照片,便要承认他和骆明翰的关系。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永生都无法折返的路。
·
无论怎么轻描淡写地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缪存今天应该还是会来的,都仍然阻止不了骆明翰的坐立不安。
“是不是有人敲门?”
“没有。”lily回答,“这是你过去十五分钟里问的第六遍。”
她忍无可忍:“如果是缪缪来了,他会按门铃的!”
“门铃坏了。”骆明翰冷静地说。
“没有!”
“缪存是不是不来了?他有没有跟你请假?”
“没有没有没有!”
“你这么不耐烦,是想造反吗?”
“……”
“缪存会不会生气了?”
“我不知道。”
“如果我强吻你你会不会生气?”
“不要做这么惊悚的假设!”
“你喜欢的人强吻你,他还是个盲人,你会跟他计较吗?”
“会……不会吧。”
“到底会还是不会?”
“我想辞职了!”
分针走了一圈一圈。
“他也许今天有事耽搁了。”lily说,话音落下时,手机震动。
“是缪存的请假短信吗?”骆明翰迟疑地问,用迫不及待的速度。
“不是,是……”lily的眉头拧了起来,“是一个帖子。”
“帖子?”
“关总发给你的,”lily深吸一口气,“是爆料缪存跟你弟弟师生恋的。”
骆明翰愣了一下,对这句话感到陌生。
lily将帖子念了一遍,这已经是转载到公域网络的帖子,有了很多添油加醋的措辞,下面就是照片,“你跟你弟弟真的好像哦……”她琢磨过来不对劲,放大图仔细分辨:“……连衣服和领带都一模一样?”
没人比她更清楚骆明翰的所有着装了!
她每描述一张照片,骆明翰就能准确地在脑海里翻出那段记忆。
“原来都是你啊。”lily松了一口气,“那就没事了,等着他们辟谣就行了。”她很聪明,马上想到了,“我知道了,缪缪就是因为被这件事耽搁了,所以今天才没有过来。”
可是奇怪,她这句话并没有安抚到骆明翰。
她看到骆明翰独自站着,从蹙眉凝神,急切地想要关心缪存的现状,到怔然,最终,渐渐渐渐地一种无力的松弛所取代。
lily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看到他勾了勾唇,似乎所有是释然,又似乎是自嘲。
“他不会辟谣的。”
“为什么?”lily愕然。
“因为辟谣了,他就不能跟骆远鹤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怎么会……”lily想通了,迟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神情复杂地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骆明翰。
这个男人是这么清醒,了解自己爱的人,也了解自己的弟弟,更了解自己那点可怜的、有限的分量,所以可以清醒准确地预判每个人的行动,所以可以如此清醒又冷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缪存不会辟谣,骆远鹤也不会让他辟谣,那些属于他跟缪存的过往,在公众的回忆里,将成为缪存和骆远鹤的证婚词。
“他不会来了。”骆明翰最终说,孤身一人笔挺着脊背走向书房。
lily欲言又止。
“让我自己一个人。”骆明翰扶着门,在身影没入午后的阴影前,他说:“如果缪存跟你请假,你就说没关系。”
没关系。
不管是小时候的阴差阳错认错,生病中的记忆错乱,还是现在不得已的将错就错,他都接受。
没关系。
只是纵然如此说服自己,当高大的身躯缓缓陷入办公椅中时,他深邃英俊的面容上,紧闭的苍白的眼皮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根烟来死死地咬住。
·
行政楼办公室里,烟草味弥漫,谁都不知道,缪存为什么竟然笑了起来。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讽刺的循环。
当初,是缪聪拿着那张素描来威胁他,他为了保护骆远鹤的清誉,不得不把自己无望的暗恋安放到了骆明翰身上。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如今,他再一次面临着这样的局面,这一次,骆远鹤不要清誉只要他,请他把那些真实的热烈的过往安放到自己身上。
缪存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帖子里的那些照片。
是在职校的图书馆前,春寒料峭的,他接他放学。
“怎么跑得这么急?”
其实是忙着从美院跑过来,气都要跑断了。
“想早点见到你。”
他撒谎,骆明翰抱起他,让他腾空。重心一悬,他紧张地乱叫,耳边听到骆明翰漫不经心的笑意,透着得逞的坏。
是在职校的教学楼前,四月的寒雾消散,他送他上课,时间已经不够缪存飞奔到美院了,但骆明翰却不知道他急什么,依着车身抱着他与他告别,亲吻他的耳廓。
“晚上见。”他说完道别还不放手,要goodbye kiss。
缪存急死了,在他唇角飞快地蹭着亲了一下,一边抱着书急得跺脚一边说:“你好烦啊!”
是散步回房子,双手紧扣,忘了聊到了什么,他夹着烟的手揉乱缪存的头发,说他笨。
是西双版纳无声的、遗忘了姓名的陪伴,他只信任骆明翰,只依赖他,只亲昵他,从他们的小院子走到村庄大马路上,他紧张到同手同脚,靠拥抱来汲取勇气。
“你不会消失吧。”
“不会。”
“你也不会骗我吧。”
“不会。”
“那你会什么?”
“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果年轮可以回溯,那么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条春汛中裂开冰排的河流。
云霄飞车上小手紧紧抓着的大手。
胆怯中因为默念那句“你也可以用板砖狠狠揍回去”而生出的孤勇。
在画室里乱画一气又找不到头绪的下午。
“你今天怎么不会画画了?”
“我不是把你画得很好吗?”
素描纸上一个大脸猫。
“……”
缪存睁开眼睛,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流在他笑着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明亮,抬起手来胡乱地抹去眼泪。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又一次把这些记忆张冠李戴?
怎么可以在全世界面前,把属于骆明翰的记忆又一次拿走,安放到骆老师的身上?
缪存深深地看着骆远鹤,一直笑,一直哭,不说话。
骆远鹤懂了。
“我的答案,找到得太晚了,是么?”骆远鹤看着他笑着带泪的面容。
简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哭起来,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皮肤又那么白,剔透的眼泪一行一行地挂在他削尖的下巴上,不知该说脆弱还是漂亮。
一种强烈的,如刀绞般的痛瞬间割裂了骆远鹤。
他窒住,垂在身侧的手指掐进掌心,但神色却未变,只是望着缪存淡淡地笑。
“我选择辟谣。”缪存认真而坚定地对着辛副院长和所有校领导说:“我愿意辟谣,跟我在一起的是骆明翰,所有照片都是他,一直都是他。”
他的眼睛亮起来,转身往外跑去。
“哎——”辛院长伸出手,却没捞到人,“你去哪!”
缪存跑出院长办公室的门。
“我的陪护时间到了!”
他倒转过身,笑着说,眼泪从他濡湿的睫毛中眨下,“老师们再见!”
·
出院的那天晚上,专科医院的周教授曾给他发了一封长长的邮件。
「缪存:
你的状态时好时差,我从医多年,也很难判断恢复后了的你是否还会记得生病时候的一些事,我想你也是有这些顾虑的,所以在你足够清醒时,你让我为你做催眠治疗,你说你心里有很多想不清也想不通的秘密和问题,既不愿意让它们因病而生因愈而去,也不愿意找不到答案就此作罢,所以我将这份催眠的记录以文字和音频的方式转发给你。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下午,那天你状态很好,会对我笑,跟我说,你不想好了,因为你觉得醒来后就要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虽然你现在还搞不懂这个问题是什么。
看完催眠记录后,我相信你应该会知道。
你的人生虽然到目前为止还很年轻,还没有走到我三分之一的年头,但你很愿意思考关于爱的东西,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精神财富,也成为了你人生道路中的课题、难题和困惑,你追寻这个东西,又被这个东西束缚。
爱不仅仅是暖暖的、软软的,毛茸茸的,不是手插进米缸里——当然,这些也是爱之一种,是你妈妈教会给你的概念之外的形而下的表述。但我要说,爱不是有明确界定的东西,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爱,也产生很多爱,永恒持久的是爱,转瞬即逝的也是爱,甜蜜依赖的是爱,痛彻心扉的也是爱,电影里,还有剑拔弩张的爱,电视里,还有彼此憎恨的爱,没有人可以界定、命名你的爱,除了你自己。」
外面的阳光真好啊。
缪存推开墨绿色的玻璃门,十一月,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
从美院油画系的行政楼跑向他们的房子,要横穿过整个小区,从东大门跑出,跑过五道斑马线,拐过十三个街口,经过六家奶茶店两家串串店一个花店和一个宠物店,路过一千多棵北方正在越冬的行道树与电线杆——一共五点六公里。
缪存一直跑,终于跑不动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双手撑着膝盖笑,汗从额头滴入眼睛。
出租车一脚刹车,载上客人后,在冬日的晴空下疾驰而去。
记录催眠的答录机里传出沙沙的电流声。
“那么对你来说,除了那些暖暖的、软软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良久的沉默,清冷的声音,不似病中,倒像是一个正常人。
“爱是每一次都会笑着跑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