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只能说, 对于讨价还价这件事,骆明翰是很擅长的,即使瞎了也是如此。

他不仅擅长讨价还价, 还擅长温水煮青蛙。

缪存好不容易从漫长无聊的通勤中解脱出来, 最初是顺了骆明翰的心意,将每日的陪伴从一小时提高到了两小时, 但双眼瞎了能做的事很少, 以缪存的寡言少语,又实在难以聊这么久, 坚持了两天, 他甚至开始尝试给骆明翰念新闻。

骆明翰打断他, 唤醒家里的智能音箱,让它播报今天的股市情况和社会经济时政新闻。

比缪存磕磕绊绊的念得好多了。

缪存:“……”

骆明翰不动声色地提议:“其实这两个小时你不用一定陪我聊天, 只要让我知道你在就好了, 我不是什么缺情少爱的孤寡老人。”

“那我也没事做。”缪存表示难办,“你总不能让我刷手机看电视。”

“你可以画画。”

“啊?”

“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又不想浪费时间的话。”

缪存:“……”

虽然圈套的气息很明显, 但骆明翰只是如此提了一句, 就没再说服他。剩下的一个小时里, 两人彼此沉默, 骆明翰听新闻,缪存两手无奈地掩着脸, 一副无聊到发霉的模样。

于是第二天——虽然圈套的气息真的很明显,缪存也嗅得出来——他还是背着画架上门了。

“呀, 怎么这么巧呢!”钱阿姨惊喜过望, “昨天明翰才让我们把你原来那个画室收拾干净, 今天你就来画画了!这是心有灵犀吧!”

缪存神情不自然地敛住眼神,“没有,提前商量过了。”

他原来的画室就是书房旁的偏厅,朝南,采光很好,里面什么陈设都未变,小茶几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缪存不怎么懂饮茶,唯一喝得惯的就是台湾高山乌龙。

袅袅的茶香中,传来隔壁骆明翰与人打英文电话的声音,语气专业而绅士,与寻常判若两人。

听到缪存支开画架的声音,骆明翰停顿了一瞬,压了压不自觉上翘的唇角。

等骆明翰的休息间隙,缪存便如常陪他散步喝茶闲聊,这之后一个小时,骆明翰和lily在书房继续处理工作,缪存便专心画他的画,两边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动静,但彼此互不打扰。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的气味,lily看到骆明翰始终勾着唇,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

但是画画是一个漫长的工程,断然没有画一小时就抽身的道理,尤其是对于缪存这样近乎画痴的小天才来说,一小时他才刚进入忘我的状态。

骆明翰如闹铃般准确地叫醒他:“到时间了,你可以走了。”

前后刚好俩小时,没有多占一分钟。

缪存被强行从状态中抽离出来,不爽咬着唇,看着调色板上刚调出的颜色,和半干的画布。

“或者……”骆明翰善意地提出一个实用参考意见:“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在这里继续画,”顿了顿,多余地补充说:“我不怕打扰。”

好好的一句话起了打草惊蛇的反效果,缪存最怕给人添麻烦,迅速起身收拾笔刷颜料,“我现在就走。”

骆明翰:“……”

没听过失明还会降智的,是他大意了。毫无疑问,以他最近在缪存面前的表现,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聪明。

“哎,别呀,”lily慌忙按住缪存,怪苦恼怪同情地说:“哇,你每次画画都要收拾一遍吗?那等回去了,岂不是又要重来?好麻烦哦。”

缪存被戳中痛处,面上却淡淡地嘴硬:“不麻烦。”

lily暗暗撞了骆明翰一下,骆明翰咳嗽一声,“那个,……你还是别走了。”

“不了,”缪存把颜料码好,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打扰你。”

“不打扰,我想起来下午其实没事。那个,lily,今天下午不是团建吗?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lily:“啊?啊——???”

“公司季度团建,让你代表我出席,你忘了?”骆明翰蹙眉,“你最近怎么越来越笨了?”

lily深吸一口气,在缪存狐疑的目光中微笑咬牙道:“没忘,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呢?我现在就出发。”

骆明翰淡淡“嗯”一声,两指抬起挥了下,好整以暇地说:“去吧。”

突然提前下班,lily哭笑不得,将缪存在椅子上按回去,飞快小声道:“你就安心在这儿画着,想画多久画多久,他一个瞎子,吵不到你的。”

在瞎子老板扣光她年终奖前,lily迅速逃之夭夭。骆明翰脸上还是淡漠且从容的模样,心却悬着,仿佛在等缪存的判决:“还走吗?”他问。

“我画到五点,可以吗?”缪存挺有礼貌地问了回去。

那怎么可能会不可以呢?骆明翰嗓子不舒服似的,手抵着唇又咳了一声:“当然可以。”

骆明翰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缪存,缪存一进入状态,不免画得越来越久,两小时,三小时,从下午画到晚饭间,顺理成章地被挽留下来吃晚饭,干脆又继续画到晚上,画材也搬得越来越多,今天多带一些颜料,明天搬点松节油调色油,后天要开新画了,涂胶涂浆绷画布叮叮当当,不出五天,等缪存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演变成了除了上课睡觉社团活动,剩余所有时间都待在骆明翰这儿了。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潜移默化请君入瓮的骗局。

缪存察觉出来的那天,生了半天闷气,也不知道是跟谁生的,把画笔一扔,抱膝窝在椅子上泄愤似的啃芒果干。

小姨新寄来的芒果干可真甜。

骆明翰彬彬有礼地问他在气什么。

缪存瞪他,但哪又没用,因为骆明翰压根看不见他气鼓鼓的模样。

“你故意的。”

“我没有。”

“我都没说你故意什么!”缪存揪住了他的此地无银,“你否认什么?”

骆明翰:“……”

缪存:“卑鄙。”

晚上回宿舍时,接到了骆远鹤的电话。

缪存已经从骆远鹤家搬出来很久了,毕竟是同一所学校的师生,住在一起诸多不便,缪存便主动搬回了寝室。寝室是四人间,跟缪存关系冷淡,谈不上闹崩,但也就跟把他当透明人差不多,何况他已经在外面住了一年多了,乍一回去,也难以融入他们的小群体。

接骆远鹤电话时,缪存必须出门,到楼层的走廊尽头。

“骆老师。”

“在外面?”

“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供暖防寒远远比不上室内,骆远鹤静了一息:“以后接我的电话不必躲着别人。”

缪存以前都是不避嫌的,因为他们两个坦坦荡荡,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或交易。但学校论坛里几次匿名贴带风向,缪存不在乎自己,却也要在乎骆远鹤的清誉。

缪存没有多解释,说“知道了”,话虽如此,脚步却没动,问:“你明天几点到?我去见你。”

“时间延长了,还需要一周左右。”

缪存怔住:“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骆远鹤在电话那端笑了笑:“上周有个农户带我们进了山,看到了新的风景,所以他们不想这么早回去,我跟学院申请了一下。”

果然是闲云野鹤之人带出来的闲云野鹤的队伍。

缪存表示了羡慕。

“下次单独陪你来。”骆远鹤用很寻常的语气说。

这大概就是他的承诺,不会很炽热热烈。缪存以前听不懂,现在大约能懂,但却也没有什么小鹿乱撞的心跳声,只是高兴地“嗯”了一声。

“你那边怎么样?”

“骆哥哥眼睛好了一点,对光有反应了,可以分得清白天和晚上,其余的还要观察。”缪存自然而然地汇报着骆明翰的情况。

“我是问你怎么样,累吗?”

“前几天很累,这几天好多了,”缪存踌躇了一下,“因为骆哥哥他搬到了大学城的那个新房子,不用坐那么远的车了,我最近都在他那里画画。”

“什么时候开始,骆哥哥成了他,我反倒成了骆老师了?”骆远鹤的声音里有些微笑意,但并不能让人体会到他的开心。

缪存被他问愣,“是我喜欢叫你老师……”他小声解释。

刚开始得知录取到美院时,是出于新鲜才一口一个“老师”,他念这两个字时很乖很甜,是一个老师所能想象出的最乖的那种学生。骆远鹤刚开始时还不习惯,缪存一叫,他就用画笔轻轻点缪存的鼻尖,“别乱叫。”

“但我也不想把‘骆哥哥’三个字让给别人。”骆远鹤轻描淡写地宣誓主权,“你叫了十年,无论如何,我会忍不住嫉妒。”

缪存察觉到了他那股微妙的情绪,乖乖巧巧地“哦”了一声。

·

失明的人要如何做梦呢?骆明翰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过失明者的梦会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等真正做了梦时,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骆明翰做了一晚上梦,翻来覆去的都是缪存画画的模样,有时候是在他的公司里,一转眼又到了西双版纳的村屋,他把缪存按坐在怀里,非要作弄着他,缪存执着画笔细密地一阵一阵地颤抖,鼻音很重地凶他,说”你把我的画都弄脏了!”

他一直没告诉缪存,其实遇到他之前,他从未觉得会画画有什么了不起,甚至心底里最烦躁的一件事就是画画,关映涛想给他介绍男朋友,一说是学画的,他连照片都懒得看。

但是他那么喜欢看缪存画画,看他纤薄的脊背笔挺,修长而指骨分明的手捏着画笔细细描摹出笔触,掩在额发后的双眼淡漠而专注。

缪存既已生得如此漂亮了,画起画来又是更胜百倍。

梦着梦着,被一阵难以忍受的心痒惊醒,身体程序驱使他本能地摸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如此平平无奇地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

眼前的视觉内容虽很模糊,但已经不是一片黑了。

他甚至朦朦胧胧地看清了屏幕上的数字:03:15

凌晨三点十五。

深夜的寂静中,蓦然响起架子倒地的动静。

钱阿姨披着外套摸索着出来,老花眼镜后的双眼迷蒙,“先生?”

她吃惊地问,看到被改造成画室的偏厅灯亮着,骆明翰扶着将摔未摔的画框。

“我来吧!”钱阿姨瞬间就清醒了,匆忙迎上去:“您怎么好端端的到这儿来了?”

骆明翰不置可否,任由她将手中的画框接过去,在画架上端正摆好,絮絮叨叨地说:“幸好没摔坏,否则缪缪又该难过了……”

她没有发现骆明翰的“异样”。

“我扶你回房间吧?”她试探地问,搀起骆明翰的手,将他小心翼翼地引向卧室。

在寒冬腊月的黎明前,老人家笑着说:“你是想缪缪了吧?……嗐,天一亮就见着了呀。”

天一亮就见着了。

天一亮就见着了。

骆明翰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夜灯的昏芒中,他的神情温和了下来,仿佛被笼罩上一层不可思议的温柔。

翌日是星期天,缪存没睡懒觉,一早就到了骆明翰那儿。

“早上好,”他对钱阿姨问好,看到骆明翰也站在玄关外,“骆哥哥,早上好。”

问候完了,才想起来骆远鹤昨晚上的醋意,但已经叫出口了,他也不能改口。

“今天出太阳了,”缪存一圈一圈摘着驼色的羊绒围巾,边用轻快的语气对骆明翰天气预报:“外面天气很好,天很蓝,也没有风,等吃过中饭,我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骆明翰的目光久久地停在缪存脸上,问:“有云吗?”

缪存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忘了,好像没有。”

他觉得今天的骆明翰有点奇怪,为什么总“看”着他,目光像是能准确捕捉到他的存在。他在骆明翰眼前挥了挥手:“你今天有好一点吗?”

骆明翰说:“没有。”

周末了,lily不用过来,一整天的时间便都是缪存陪他。上午画画时,骆明翰就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电台里播放外文新闻,反正也听不懂,倒不会让缪存分神。只是画着画着,拿颜料时余光冷不丁瞥过,总能捕捉到骆明翰的目光。

他好像一直在看他画画,看不厌一样。

但他又看不见。

电台里早就只剩广告了。

缪存意识到什么,充满歉意地起身,“对不起,画得太专心了没注意,我帮你换个频道吧,或者你听播客吗?我经常听一个播客频道,是讲美术史的,……”他弯下腰,找连着蓝牙的手机,却蓦地被骆明翰扣住手腕,整个人倾斜仰着摔坐在沙发上。

“不用,我不想听。”

“那你想干什么?”缪存认真征求他的意见。

手腕仍被骆明翰扣着,交握的地方攀升着热度。

现在的姿势太奇怪了,本来沙发就短,只是一张双人沙发,缪存被骆明翰逼到了一角,背后便是扶手,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他一手撑着想要起身,骆明翰却干脆更欺近了他。

灼热的气息理由淡淡的烟草味。

“你、你干什么?”缪存轻轻推他一下,声音也很低:“……你压到我了,快走开。”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不能跟一个盲人计较。

“我昨天做梦了。”

“啊?”

骆明翰就着这个姿势杜撰他的梦,“梦到你,但是已经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什么?”缪存一瞬间有些恼怒:“不是你说的吗,只要见过了,就算以后都看不见,闭上眼的时候我也还是在你心里。”

骆明翰看见了他的恼怒,虽然还是很朦胧模糊的,但还是勾了下唇,“是我高估了你的地位,现在就已经忘了。”

缪存:“……”

“你长什么样子?”

“我……”缪存张了张唇,更恼怒了,有病啊,这怎么形容?

骆明翰抬起一只手,停在了缪存的脸颊上,大拇指指腹贴着缪存眼底的柔软。缪存身体紧绷,受惊地抖了一下,骆明翰“嘘”了一声,“别动,让我回忆一下。”

从额头开始,骆明翰的指腹温柔地抚摸。

抚摸他薄薄的眼皮,感受到缪存的眼睛在他手指下不自然地颤动,继而顺从地闭上了眼。触到他长而纤巧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翕动。

骆明翰勾了勾唇,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亲眼看见缪存的紧张和无所适从。

抚摸他笔挺的鼻梁,顺着摩挲到上翘的鼻尖,这个鼻尖让缪存有一种孩子气,下面连着花蕊般的人中和同样上翘的上唇,以至于从侧面看,缪存鼻基底的曲线画一般浓烈花一般饱满。

指腹停留在了唇瓣上,微微施了一点力,堪堪克制住了想要揉捻的念头。

“你的骆老师……”骆明翰贴得近在咫尺,微垂的眼睛很好地藏住了里面的光,“有没有吻过你?”

缪存胸膛里的心跳急速紊乱,如琴弦一般震颤不止,嗡声震得他头昏脑胀连同着耳鸣。他不回答,目光往一侧瞥过。

“没有?”

“关你屁事。”缪存恼羞成怒,不知道骆明翰发什么失心疯跟他在这里讨论这种问题。

他推了他一下,“起开。”但没推动。

骆明翰轻笑了一声,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失笑着自语道:“骆远鹤搞什么?”

“他是老师。”缪存认真地说,有股天真之色:“不能乱来。”

骆明翰实在搞不明白,同一个妈生的,他跟骆远鹤的个性怎么就能差这么多,骆远鹤能不能乱来不知道,反正他现在是拼劲了全力才没有乱来。

“你记起我长什么样了吗?”缪存难堪地又问了一遍,“你起来好不好?”

好乖顺,骆明翰不忍心欺负他了。

他的唇只离着缪存咫尺的距离,但到底没吻上去,而是如此停了几秒,秒针缠绵地滴答了三下,骆明翰很轻地揉捻了下他的唇瓣,喉结滚动着,在他耳畔低沉着声音说:“……就当我刚才吻过你了。”

脑袋里轰然一声,瞳孔微微瞪大,缪存表情空白,整个人都随着这句话而失语。

吃中饭时,钱阿姨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对劲。缪存以前都会跟骆明翰介绍今天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汤,今天却拉开椅子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筷子尖在饭碗里百无聊赖地扒拉着。

钱阿姨眼睁睁看着缪存干吃了半碗白米饭。

“怎么了?没有胃口?”她关切地问。

可是不会呀,这都是缪存爱吃的东西。

缪存动作一顿,也不敢看骆明翰,猫似的哼哼:“没有。”

钱阿姨大惊小怪地“呀”了一声,“脸色怎么这么奇怪?是不是冻到了?”说着就要来摸缪存的额头。

缪存原本还好,被她这么一说,脸更红了起来,等钱阿姨手背贴过来时,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么烫!你发烧啦?”

缪存:“……”

扔下筷子,脸趴到手臂上:“暖气熏的!”

骆明翰面朝着他的方向,装瞎。

心里一直有道声音迫使着逼问着他,要他想一想为什么缪存会有这种反应。但骆明翰不敢深想。

一直自信到无法无天没皮没脸的人,脚步也懂得了胆怯。

饭后原要下楼去散散步的,但散步就得牵手,缪存撂挑子,让钱阿姨代劳,骆明翰对牵她的手可没兴趣,何况钱阿姨下午还请了假回去看孙子,一听骆明翰说算了,便如蒙大赦般收拾起挎包就走了。

泽叔也不在,一直待在市区的别墅里看护房子和花草,如此一来,偌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骆明翰和缪存两个人。

缪存画画,骆明翰在他旁边踱着步,把画室当成楼下公园了。缪存打定主意不理他,看到骆明翰摸索着去给自己倒水,心却又提了起来,连忙放下画笔追过去:“我帮你——”

帮人的人脚下拖鞋绊了一跤,直直扑到了骆明翰身上。

骆明翰吓了一跳,水杯应声而碎,他堪堪险峻地用怀抱接住了缪存,被他扑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吧台。

“你帮我?”骆明翰戏谑地问。

缪存脸红了个透,丢大脸了,帮什么啊,帮了个倒忙。

骆明翰想要扶稳他,缪存却先记挂着他,“你别动,地上都是玻璃片。”

拖鞋刚才被崴飞了,他只穿了双薄袜,扶着骆明翰的臂膀,小心翼翼地踮脚腾挪,“等我把地上扫干净……嘶——”身形又是一个趔趄,继而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骆明翰又救了他,这次调了个个,换成缪存靠到了吧台上,骆明翰一手扣着他胳膊,一手撑在了吧台边沿,将两人在满地玻璃渣中扶稳了。

缪存眨了眨眼睛,一抬眼,发现骆明翰又挨他挨得那么近,唇几乎就要贴上。

他艰难地维系镇定,告诉自己,只要尴尬的只有他一个人,就算不上尴尬,反正骆明翰也是个瞎子……他应该不会知道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

骆明翰“果然”不知道,故而……变本加厉地更靠近了些。

“脚受伤了?”

缪存摇头,既不可闻地吞咽了一下,耳廓烧着了一般。

“说话。”

“没有。”

“那你刚才叫什么?”

“踩到了一粒玻璃渣……”缪存丢脸地说。

“还疼吗?”骆明翰很低声地问,偏垂着脸,说话张合间,嘴唇几乎就要碰到缪存的唇角。

缪存垂着眼眸:“不疼了。”

“我想吻你。”

缪存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被骆明翰铺天盖地的气息拥吻住。

他抖得厉害,让人疑心是站在了一地的玻璃上,用力推骆明翰,反被他更紧地拥抱住,又想揍他,但举起的手却投鼠忌器了,脖子以上都不能打,万一又给揍瞎了怎么办?缪存吃了个哑巴亏,憋屈地想哭,过了几秒,高高扬起气势汹汹的手被骆明翰捉住了,软绵绵地困在怀间。

他又挣扎了一下,但骆明翰那么强势,不由分说,不容拒绝,舌尖撬开缪存的齿关,舔着他的上颚,汲取着他透着甜的津液。

缪存被吻得晕头转向,几乎站立不住,耳边听到声音说:“你好甜。”

很正经的语气,低沉而沙哑。

“这个不包含在陪护内容里的……”缪存晕晕地说,声音小得不得了。

骆明翰顿了顿:“我以为你会跟我生气。”

“赵医生说你会喜怒无常,让我对你宽容一点。”

骆明翰无语了:“你病真的好了吗?”

“好了啊。” 缪存怪天真地回,“你可以问周教授。你不觉得我比原来通情达理多了吗?”

“那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话会让我变本加厉。”

“什么变本加厉?”

骆明翰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

缪存眼泪都被吻出来,往后蹭了一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缪存更眼泪汪汪了——

“骆明翰,你又害我踩到玻璃了!”

刚才还吻得情难自禁的人在转瞬之间便冷静了下来,迅速蹲下身:“别动,我帮你看看。”

“左脚?”

得到一声“嗯”,他托起缪存的左脚,小心翼翼地卷着摘下了他的白袜,手轻柔握上他的足弓,指腹摸到了一点被玻璃刺入的痕迹,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流血。”

他这一套动作太顺畅、太行云流水了,根本不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盲人所能做到的。

迟迟没听到回应,骆明翰渐渐明白了过来。

“骆明翰,”缪存平静地问:“你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手上的动作停顿住,一颗心无底洞地坠。

“ 没有好,”骆明翰半蹲着,将他的袜子细致地套了回去,“只是比原来能看见得多了点。”他心里紧张,手上便不自觉地攥紧了缪存的脚踝:“我不是故意骗你……真的,只是好了一点,还看不清你的五官,妙妙……别生气。”

他兀自语无伦次地解释,猝不及防地就落入了缪存的怀里,他隔着满地的玻璃渣跪着,两臂情不自禁地圈住了骆明翰的脖子。

“妙妙?”骆明翰迟疑地问,迟迟不敢回拥。

缪存眼一闭就是一行热泪,“太好了。太好了……”他哽咽地说,带着好听的鼻音,一听就知道是哭了。

缪存哭比生气更让他招架不住,骆明翰手足无措了一阵,乱糟糟地抹着缪存的绯红的眼尾,一叠声哄着他别哭。但到底混蛋的底色占了上风,他心痒难耐,发神经病一样地说:“是接吻的功劳。”

缪存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你继续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