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与之前的短暂性失明不同, 这一次,骆明翰直到第二天也没有恢复视觉。

清晨睁开眼睛时,因为看到的还是如此浓黑, 因而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睁开了眼, 若非院外树上的麻雀啼啾, 走廊上护士软底鞋跟的走动, 他也无法确定现在是否已经是第二天的天明。

在情况未明朗之前, 骆明翰并不想惊动家里人,因此并没有知会他们, 公司那边,lily也保证了绝对的保密。俞医生安排了一位手熟的护工给他,用过了早餐,去诊室继续问诊。

“是这样的, ”医生再度看了一遍昨天的所有的检查影像, 斟酌了片刻, 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之前脑袋有没有受过伤?”

“没有。”

“你的视神经上有血栓塞, ”老专家帮他把影像重新装入袋子里,“你再想想,另一方面,大脑受到创伤后, 脑内如果有淤血,引起颅压增高,这也有可能引起失明。”

骆明翰愣了一下,医生便知道他有想起什么。

“六月下旬, 大脑曾经被殴打过。”骆明翰心里一紧:“但是已经是四个月前了, 要出事的话应该早就出事了, 对么?”

“什么程度的殴打和伤势?有没有来医院处理过?吃过什么药?”

骆明翰攥紧了拳:“没有吃过药, 伤情……轻伤。”

耳旁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嘲弄,骆明翰听出来了,是姓俞的声音。

俞医生查完了房,早就抱臂斜倚着门边等着,听到骆明翰一句“轻伤”,他直接拆穿:“赵老师,你别听他胡扯,轻伤个屁,都肿成猪——”算了,这种节骨眼儿就不落井下石了,缓了缓,正色道:“骆明翰,你后面是不是一直没去医院?”

骆明翰以沉默回答。

赵医生看了俞医生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讲,温和对骆明翰道:“人体是很脆弱的,不是完全由生理性的机体主导,我们的精神也占有很大的因素,昨天听你助理描述,你是很忙的工作,想必用眼过度也是常态,你又有躁狂的前科,这意味着你的情绪波动远比我们正常人要高,那么在爱人离开这样剧烈的精神创伤下,加上没有处理好的旧伤……”

“能治好吗?”

这一次的安静比之前持续得更久,静到骆明翰甚至能听到导诊台的护士操作挂号的声音。

“我先给你开药,看看你脑内淤血的吸收情况。”

耳边响起赵医生操作鼠标的声音,骆明翰“嗯”了一声,听他继续说:“心情也要养好,要放宽心,修养一周看看,如果还是没有好转,我们再来研究手术方案。”他停顿了很短暂的一秒,宽慰:“不要急,是有很大概率复明的。”

这种状态下住院没有意义,lily从公司赶过来,送骆明翰回家。

即使是之前在西双版纳陪缪存时,骆明翰也没有放下过工作,何况如今他还要瞒着公司上下,更要养精蓄锐,做出一切正常的风范。lily带了电脑和文件过来,之后的一星期,就由她陪骆明翰在家办公。

“该夸你劳模好,还是夸你超人好?”lily帮他在书房接入电话回忆,“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迅速躺尸。”

“做决策需要用的是脑子,不是眼睛。”

lily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对着麦克风:“test test……”音箱传出回音,项目负责人和客户陆续接入,她才扭头对骆明翰说了声“OK”。

骆明翰开会时,lily便负责做会议纪要,耳边听着骆明翰自如的阐述和总是很在点上的提问,恍惚间总觉得他好像没有任何负伤。

在老板家工作,当然就要正大光明地蹭老板家的饭。骆明翰没再请厨师,由钱阿姨负责膳食料理,她老人家是很乐意的,因为工作量不大但钱却多了很多。看lily吃得香,钱阿姨擦着围裙谦虚:“托妙妙的福,他在的时候,老岩那是挖苦了心地给他做好吃的,我这都是趁那时候跟老岩学的。”

「妙妙」两个字并非是禁区,钱阿姨从未想过骆明翰的失明跟缪存有什么关系,只知道当她说出这句话后,骆明翰攥着汤勺发了片刻的呆。

那是很短暂的数秒,只是一个普通人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呼吸,却是雪落满了南山。

饭后自然是午休时间,骆明翰没了眼睛,lily又不给他读资料,除了乖乖遵医嘱睡觉,他也没别的能做。

模糊的私语声从一楼厨房传出。

在洗碗机的运作声中,lily问钱阿姨:“妙妙,就是缪存吧?他跟老板好了这么久?”

闲聊完,lily尴尬了一下,想了想,做了一个职业生涯中最僭越、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给缪存发了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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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最初是办理了一个学年的休学申请,但既然病已经好了,缪存便理所应当地复了学。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学校建议他先观察两周再入学复课。刚好法国那边也有手续要走,骆远鹤便陪着他处理,闲时便陪着缪存准备留学的行李。

只有收拾起东西时,那种要走了的感觉才会真实鲜明地浮现。

因为没剩三个月,再找房子搬家浪费精力,缪存便始终住在骆远鹤在大学城的房子里。虽然彼此的心意已经明了,但并没有睡在一起,多亲密的事情也是没有的,骆远鹤有一次洗完澡刚出来,见缪存在沙发上乖乖地填表格,便想吻他,但缪存眼睛闭得很紧,连带着眉心也蹙起,两手握成拳撑在沙发上,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

骆远鹤勾了勾唇,把擦头发的浴巾扔着盖到了缪存头上。

“你这个样子很像我在逼良为娼。”骆远鹤戏谑地说。

“没有,不是,”缪存乱七八糟地解释:“因为以前都是当哥哥当老师,我……”他闭起眼睛很沮丧地说:“……我需要时间习惯适应。”

“我现在还不是你男朋友,你不用太有负担。”骆远鹤揉揉他头发:“刚才只是心血来潮,你还可以继续把我当老师。”

看过运河后,骆明翰这个话题便从两人之间消失了,骆远鹤的话语点到为止,只偶尔清早发现客卧没人时,恐慌才会一瞬间涌上。等看到缪存好好地从画室出来,心便渐渐落到实处,继而对缪存笑笑。

无论说得多冠冕堂皇大方坦然,心里患得患失的感觉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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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lily的短信时,缪存还以为是商家的请求好评返现。

lily说,她是骆明翰的助理,因为骆明翰还有些事要跟他聊聊,所以邀请他到家里面谈,她是以助理的身份被骆明翰委派任务的,如果请不到他,那么她这个小社畜的职业生涯也会就此咔嚓断了。

一条短信讲得又得体又可怜,虽然话里话外有道德绑架的嫌疑,但lily随后又发了一条措辞很私人化的短信,意思是之前在公司画画时,她还是很照顾缪存的,求求一定要给一分面子救救她啊!

缪存想了很久,从进美院校门开始想,想了一路,原本想去画室的,不知不觉从东大门走到了西大门。出租车停靠,他顺其自然地上去了,报了骆明翰的地址。

回报lily的人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有二十万没有还给骆明翰。纵然可以冷冰冰地直接转账,但或许是越临近离别,人便越是懂得与所有东西和解。缪存想,他和骆明翰之间确实还有一些话是该坐下来聊一聊,彼此心平气和地,不带抱怨,不带欺瞒,只是单纯地聊一聊。

这之后再泾渭两分,路桥两宽,都也不晚。

钱阿姨从猫眼里便看到了缪存,等真开了门,眼睛更是瞪得铜铃一般:“缪——”

话还未出口,便被lily一把捂住,人都被她拽得后仰。lily很有职业操守,居家办公也是穿套装的,对缪存嘻嘻一笑:“你来啦。”

缪存看了眼要被憋死的钱阿姨:“骆明翰不在?”

“在在!”lily松开手,顺势在钱阿姨腰后拧了一把,对缪存笑道:“他还在开会,等开完了,我带你去见他。”

钱阿姨瞪了她一眼,慢慢地心领神会过来,咳嗽了一声:“哎呀坏了,我汤还炖着呢!”

缪存换了鞋,走过玄关,走入客厅,不知道为什么,侧眸看了眼原来属于席霄寒的阳光花房,后来属于他的画室。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绿植上,这里还是他走那一天的样子,墙上挂着一幅画。

缪存心里一痛,好像又回到了骆明翰往上面倒红酒的那个下午。

明明已经毁了,却没有毁彻底,竟没有干脆扔掉,而是被收了起来,不知为何,重又挂了回去。但那上面的红酒渍并无法消失,亦无法无视。

“那个是你画的吧?为什么会被洒了酒呢?好可惜,”lily陪他驻足,“比我们办公室的好多啦,但是那两幅也很好,年中总部高层来参观,都赞不绝口。”

她努力与缪存叙旧,希望能为之后的会面打下温情的基础。

其实她并不知道,以缪存与骆明翰后面的一切,那时候都显得恍如隔世岁月静好了。别人的情爱可能是酒,顶多也就是烈性如伏特加,喝了怡情,但他跟骆明翰之间是高度数超浓缩酒精,喝了是会烧穿胃要了命的。

缪存没有接lily的话茬,淡淡地问:“还有多久的会?”

lily抬腕看表,“很快,顺利的话——”

“lily,”书房传来骆明翰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质疑与不耐烦:“你在跟谁说话?”

耳朵灵死了,明明是在二楼不是么。

lily缩了下脖子,轻手轻脚地对缪存“嘘”了一声,“再稍等一下,今天的客户比较棘手。”

过了五分钟,工作群蹦出会议解散的系统消息,lily如释重负松一口气,“我带你过去。”

两人坐电梯上二楼,书房门虚掩着,lily清了清嗓子,才推开了门,“骆总——”

骆明翰原本是想喝口水的,但手在桌子上摸索一阵,虽然明明知道就在手边,却总是差之毫厘,最后,干脆被打翻在了地上。

玻璃倒是没碎,但声音却让原本就紧张的lily吓得抖了一下。她蹲下身捡起杯子:“我马上让人来拖掉。”

缪存蹙起眉,狐疑地看着骆明翰。

骆明翰“嗯”了一声,好难得地没发火,“给我倒杯水。”

他自始至终没回头,面对着电脑而坐,旁边放着纸和钢笔,这是他的工作习惯,钢笔是旋开的,但白纸上的字迹却潦草得不忍细看。

lily应了一声,心里打鼓似的给骆明翰重新倒了一杯水。

其实即热直饮水机就在桌边,或者说就在骆明翰的手边,拿个杯子按下按钮的事情,他竟然也懒得自己动作,该说他果然是资本家派头吗?

眉头舒展开,换上了一幅戏谑的神情,缪存好整以暇地靠着门框,要看骆明翰摆谱到什么时候。

lily把温热的水递到骆明翰手边,那动作很微妙,超出了社交的边界,近乎于是不礼貌地“塞”进了骆明翰的手里。

骆明翰抿了一口,谁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一瞬间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鸟叫。

其实自从感受不到光之后,骆明翰的世界也就无所谓白天黑夜了,时钟、手表都对他失去了意义,连同着时间本身。眼前的黑似乎永远也不会亮起来了,他的生物钟也失去了意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天要想缪存多少次,多久。

那是种见缝插针式的想念,开着会的间隙,想到与缪存的初见,听着下属的汇报时,心里想着今年的初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又顺着想起他其实怕冷,一点也不憧憬那种不切实际的浪漫。

指点着方案时,说了一半便停了,下属不明就里,听到老板突如其来地问问:“你们是在大会议室吗?”

“是的。”

骆明翰笑笑,也没有下文,便接着刚才断掉的地方继续讲。

大会议室就是挂着缪存作品的那间。

lily的目光在她老板与缪存之间逡巡,接收到缪存不耐烦的目光后,她双手紧握成拳鼓起勇气:“Eric——”

“谁在外面?”骆明翰问。

“啊?”

“家里来客人了吗?”

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向门口,缪存松垂下手臂,站直身体:“是我。”

午后又回到了落针可闻的寂静。

骆明翰的身体凝固住,心里却立刻警觉地蹿起一道声音——不能让缪存知道他眼睛的事。

“啊对对,是缪存,缪存来了。”lily硬着头皮打圆场,“那个,我让钱阿姨给你们泡个茶。”

一溜烟跑了。

“你找我,是想跟我聊什么?”缪存漫不经心地问。

骆明翰何其聪明,瞬间便推导出了真相——是lily多管闲事先斩后奏了。

他捏紧了水杯,僵直笔挺着身体:“进来坐吧。

书房内有张会客的皮质焦糖色双人沙发,缪存进去坐下,很细微的动静,但被全神贯注的骆明翰捕捉到,他精准地在左手边转过脸,面对向缪存所在的方向。

只有微妙的出入错位,但缪存理解成了骆明翰不想看他。

“lily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所以你就来了?”骆明翰脸上的神情温柔,只是听到缪存的声音,他就觉得很好。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曾经不可思议过,为什么就会这么喜欢缪存,为什么会非他不可,会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禽兽的,疯癫的,好心的,奉献一切近乎献祭的,骆明翰都做过了。这件事超出了他的逻辑之外,无论如何推导,也无法追溯出一个合理的、完美的公式。

“我还欠你二十万,当时一直说还你,你说等丹尼尔那边结了款再给。”

“好,直接转给我就行,”骆明翰顺着他的意思,语气始终温和:“你有我的卡号的,需要我再报给你吗?”

“我现在转。”

过了一分钟,手机震动,应当是银行推送的到账通知。

骆明翰没有拿手机,也没有听到缪存的脚步,便知道缪存还没走。他没话找话:“什么时候去法国?”

“下学期,元旦后就走了。”

骆明翰默默算了一下:“那还剩两个月了。”

一时无话。

骆明翰又问:“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问完了话,又察觉不妥,笑了笑:“我忘了,骆远鹤会帮你的。”

“你找我来,就是想跟我聊这些?”

察觉到缪存话语里隐约的不耐烦,骆明翰很快地否认:“当然不是,”他顿了顿,手指摩挲着纸杯:“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

问什么呢?骆明翰一时之间没想好,情急之中,只想到了潜意识里的,却在当下显得非常无足轻重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正好去法国旅游,可以见到你吗?”

缪存愣了一下,把脸撇向窗户的方向。

他不懂骆明翰为什么要这样,更不懂自己心里一瞬间惊掠的痛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是精神分裂,只是自闭症……他没有第二个人格作祟。难过、心痛,他都无法怪罪到另一个缪存身上。

骆老师问得对,病重的你,和现在的你,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等我到了法国……”缪存的声音低下去。

“不方便是么?”骆明翰释然地笑了笑:“你已经跟骆远鹤在一起了,我跟你单独见面,还是大家一起见面,好像都不太合适。”

缪存压抑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了身。他错了,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妄想跟骆明翰好好谈一谈,他们谁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时过境迁。

他起身的动静很轻,走向门口,出声说:“很多年后也许可以,你说得对,我是个怪物,不能回应你的爱,也不能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天在医院跟你说的话,是骗你的,我早就知道了你跟骆老师是两个人,我每天下午等的人是你,想亲想抱的也是你,我每天都想见到你。”

随着这句话的是骆明翰瞳孔的微微扩大。

“但是这些都没有用,也没有意义。”

缪存低着头,匆匆地说了对不起,便要出门——

“妙妙!”

骆明翰看着门口的方向,但缪存的声音远了,他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瞳孔迟迟无法聚焦,最后焦躁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再坐一会儿,行吗?”

缪存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他愕然地看着骆明翰反常到滑稽的表现。

他为什么要对着那边说话?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听不到缪存的声音,骆明翰的心头渐渐染上恐慌。是走了吗?还是没走?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不继续说?继续说一说他心里那些柔软的地方……

”妙妙?”骆明翰扶住办公椅,双眼毫无焦距地在室内逡巡,像突然被关闭了雷达导航。

椅子在地面发出划拉声,骆明翰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步。

重心向前栽去的瞬间,一双手及时而沉稳地扶住了他——

“骆明翰,你眼睛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