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知道!”

出乎缪存意料的是, 骆明翰对他回了这句话。

原本即将离去的脚步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住,强行伪装得冷漠平静的表情也有了一丝崩裂。

“你知道?”缪存迟疑地反问了一句,扭头看向骆明翰。

他知道他一直把他当成「骆远鹤」?

他知道个屁!

“我知道在你心里, 我是骆远鹤,对我依赖,对我笑,跟我接吻, 都是因为骆远鹤, ”手里拎着的大衣因为过于用力而变皱, 他强自笑了笑,带着自嘲:“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

缪存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为什么要一直在我身边装作是骆远鹤?为什么要一直骗我?”

骆明翰心口一震,在缪存的反问中,他意识到, 缪存已经串联起了所有的真相,不仅仅是在这间候诊室所发生的背德荒唐的一切,还包括西双版纳。

他垂死挣扎, 沙哑着试探地问:“……生病时候的事情,你也都记得吗?”

骆明翰是看着他的双眼问出这句话的,但缪存却把目光瞥开了:“记得。”

记得他在凌晨时给他抓了一玻璃罐的萤火虫,记得大雨中他在门外守着他,叫他“宝贝”,让他不必害怕, 记得他在田埂上摔了跤,记得他带着他穿过村子, 走到村头香姨的小卖部里去买冰淇淋与啤酒, 还有很多个寂静无声的、只是陪他画着画的午后。

记得骤雨闷雷中的强吻, 如果妈妈在天有灵,恐怕看了都要害臊。

记得闷热潮湿的小木屋,偶尔一阵凉爽的风纳入,他看着骆明翰光裸的上半身而心猿意马。

记得跨越整个中国的公路之旅,沙漠里的星空,夜色下的火花,双唇小心翼翼含吮着他手指,问他:「那你现在觉得幸运吗?」

正因为记忆如此鲜明,鲜明得刺目,才显得如此难以忍受。

如果这些记忆的归属不是骆明翰——即使不是骆远鹤,即使只是个陌生人,都好过是骆明翰本身。

听到缪存说记得,骆明翰的眼睛亮了不过那么一刹那,便很快沉寂了下去。

他说:“对不起,我装得不够好。”

如果装得更好一些,他将在缪存的记忆中跟骆远鹤融合得浑然天成。

西双版纳的每一分一秒都以「骆远鹤」为名,那也好过如今因为太过贫瘠难堪而被缪存嫌恶。

如果一直觉得是跟骆远鹤共度了这一个月,那那些记忆应该会一直在缪存心底闪闪发过吧。

但大幕揭开,原来是骆明翰啊,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骆明翰大约想象得到,在今后年复一年中,他珍贵的反复擦拭的记忆碎片,将成为缪存懒得再回顾一眼的垃圾。

“原谅我一次,就最后一次,好么?”骆明翰像是与他商量,尝试着去牵缪存的手,被缪存躲开了。

他静了静,“别讨厌我。”

缪存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说过了,我不讨厌你,只是不想再认识你。”

再次亲耳听到缪存亲口说出了这句话,骆明翰心如刀绞。他想,他还是远远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都说人对痛苦的感触是有阈值的,但是他的阈值阀门好像坏了,他等不到麻木不仁的那一天,面对缪存的每一秒,他都像是一个被剥去了皮肤的人。

“你没有认识我,”骆明翰勾了勾唇,在狼狈中维持着一点残存的体面:“陪你治病的是骆远鹤,就当作是骆远鹤,在版纳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骆远鹤陪你做的对你说的,……别讨厌它们。”

缪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不起,我没你这么会自欺欺人。”

已经动过的心不能假装从未动过,病中自始至终只追逐着他注视着他的双眼,再见到他时,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但是,那些怎么会是喜欢、会是爱呢?

那不是真实的骆明翰,也不是真实的缪存。

一个装着别人,一个有病。

一个想要赎罪,一个遗忘了全部只记住了名为「骆远鹤」的执念。

有人冒名顶替了这个执念,靠近他、留在他身边,被他喜欢,那怎么能算是喜欢上他本人呢?

他喜欢的,难道自始至终不是「骆远鹤」这个幻梦吗?

那怎么会是爱。

“那你让我怎么办?”因为过度操劳和日夜颠倒的作息让他的脸色青黑,眸底染上焦躁,“是我的方式不对,我不应该骗你,但是你让我那个时候怎么办?妙妙,我只想让你快点好起来,我只想帮你——”

“我根本不想要你帮。”

骆明翰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缪存,很难看地笑了一下:“为什么?我连帮你的资格都没有吗?难道就看你一直病下去一直不清醒自闭下去?然后像你跟小姨说的,时间到了就把你随便扔给你那个禽兽父亲扔到政府的收容所里去?——”

“你根本就不懂,你根本就是在自以为是——”缪存不愿意看他,屏着的呼吸渐渐焦灼沉重,:“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你明不明白,我不需要你,我想要见到的人也不是你,我想见的只有骆远鹤!”

“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下落!”骆明翰再难自控,一把拧住缪存的胳膊,低沉的语气里是濒临绝望的慌不择路:“他怎么来救你,怎么来帮你?如果不是我,他现在都还在法国——”

“他总一天会知道的!”缪存用力抽回手:“迟一天,迟一年,都没关系!骆老师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知道了就一定会来找我!你敢说我说错了吗?”

骆明翰紧紧抿着唇,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不敢,因为缪存一个字都没有说错。

骆远鹤知道他的病他的下落,就马不停蹄地放下了所有回了国。如果一开始知道缪存生了病的是他,……他不一定会比他这个哥哥做得差的。

他不需要会做饭,会照顾人,也不需要是赎罪的姿态,他只要站在那里,风尘仆仆从天而降地出现在那间小木屋前,就已经治愈了缪存的一半。

“妙妙,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骆明翰喘了一口,努力睁大眼,妄图看清缪存的脸。但无论怎么看,眼前都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无论怎么看,他都再也无法在缪存眼中看到熟悉的依赖的笑意。

“我只是想帮你,不是故意要骗你……”骆明翰艰难地申辩完,“我没有趁虚而入,更没有想替代骆远鹤在你心里的位置,从一开始我就决定好了,等他回来了,我就会走……”

“你走了吗?”缪存问,用毫无起伏的语气。

骆明翰难以看清他,因而也就无法看清他泛红的眼眶,也看不清他目光里那些复杂的成分,究竟是什么。

“我……”骆明翰张了张唇,沉默了下来。

他申辩不了了,往日甜蜜种种,都成了如今的呈堂证供,成为了他有罪的、居心不良的证供。

“在银川机场,骆远鹤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又一路跟着?我后来吃的每一顿饭,都是你做的。”

“骆远鹤说你吃不惯——”

缪存似乎无心等他找理由,打断他:“我已经进了医院,又为什么要偷偷来看我。”

骆明翰的喉结滚了滚,解释着:“我没有料到会被你发现。”

“是吗,”缪存似笑非笑,神情嘲弄,似乎觉得荒唐:“那发现了以后呢?为什么还要继续?为什么每一次都纵容我亲你?你不是只想我好起来吗?为什么第一次亲你时你不推开我,不严词厉色地告诉我这是不对的?我那么依赖你这个冒牌的’骆远鹤‘,这么听你的话,应该你说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吧。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胸膛像一个火塘,里面烤着骆明翰的心肺五脏,将每一寸因为炙烤而紧缩的疼痛都忠实地放大。骆明翰不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站着,接受他无法回答的质问。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缪存笨?缪存实在太过聪明,才会将他的每一丝侥幸、私心、乘虚而入都看得一清二楚,看得这么清,理得那么透。

他没有趁虚而入吗?

有的。

他努力伪装自己是道德高尚的骆远鹤,却始终无法真正成为一个君子。在缪存对过往一无所知时,他利用了他所有的无知。

明知并非两情相悦,却披着别人的皮与他尽兴拥吻。

“我跟你说我梦到了一个骆明翰的人,那个时候,你已经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但是你也没有说。”缪存一层一层抽丝剥茧,抽走骆明翰最后纸糊的体面。

“我……”

“因为你比谁都清楚,你之所以能留在我身边,都只是因为你告诉我你叫骆远鹤——所以你不敢,你连自己名字都不敢用。”

其实这些都不必说出口的。他已经不是病人了,该懂得成年人的分寸与边界,懂得点到为止,而不是把所有柔软温情的皮毛都撕扯开,露出腐烂发臭的里衬。

缪存闭了闭眼:“骆明翰,我们的缘分早就应该断了。”

“我只是很想你,到处找你,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病下去……”骆明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脸上所有的意气都消失了,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世界末日里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人,一条丧家之犬。

他麻木地、喃喃地、毫无意义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为自己做最后的申辩,以求法官能那么怜悯他一点,能稍微网开一面。

“那又怎么样?”缪存最后看了他一眼,下了最后的结案陈词——

“我宁愿花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去等骆远鹤,——也不愿意只花两个月等到一个你。”

骆明翰茫然地睁着眼,眼前黑色的晕眩弥漫。

他听不懂这句话。

他希望把听到这句话的耳朵割了,把理解了这句话的大脑清洗掉所有的记忆,再把心脏从胸腔里掏出来,托着举着送到缪存眼前,求他说,你看啊,求你看一眼,它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样子的,他最起码有真心,并不是真的那么卑劣……

“缪存——”他再度叫了他一声,晃了下脑袋,身形在原地趔趄了一步。

仓促之中,大衣落在地上,骆明翰扶住了墙,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不知道缪存已经转过了身,又因为他这一声停顿了短暂的脚步,最终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走廊的拐角。

“妙妙,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要骗你……”他还在呢喃说着,这么晃着脑袋,视线都无法穿透那道迷雾。

林助理看到缪存离开,还以为场面已经平复了下来。她抱着病历本回到候诊室,听到一阵剧烈断续的咳嗽。

“骆先生?你没事吧?”她抽了好几张纸递过去,又弯腰倒了杯水。

转过身去,纸杯从她手心滑落。

她震惊地看着,脸色惨白。

骆明翰手心攥着纸团,眼前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他看着林助理被吓坏了的眼神,虽然感到了身体的空洞,但依然礼貌地问:“怎么了?”

问完话,他又弯腰咳嗽了两声。

一滴新鲜但发黑的血滴落在地毯上,像一个墨迹。

他古怪地张着眼,所有咳嗽的动静都静止了,过了数秒,他冷静地看了眼柔软的纸团。

那上面已经是血迹斑斑。

他不知道,他的口鼻处也都糊满了血痕,才会让林助理吓得那样。

林助理如梦初醒花容失色,赶紧上前去扶他:“骆先生,你最好开始赶快去医院,旁边两公里就是市公里三甲……”

因为她们是仅针对心理和精神脑科方面的专院,所以并没有科室能帮到骆明翰。

骆明翰愣了下,摆了下手:“不用了,我没事,谢谢关心。”

林助理欲言又止。

他脸色灰败,眼眸里一点神采都没有,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没事”。

骆明翰弯腰捡起大衣,对林助理点点头,“打扰了。”

出门时,将纸团随手扔进了医疗垃圾桶。

车子还是停在露天停车场,每次过来时,那个地方都正好是空着的。骆明翰一步一步笔挺着脊背,很缓慢地走向车子,路上被明黄色的路障磕了一下,保安怪异地看着他,看到他终于靠近了自己的车子,车门自动感应解锁,发出声音,他茫然了一会儿,才拉开门慢吞吞坐了进去。

摸索着手机的手不正常地发着抖。

他的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瞪着,时而用力摇晃脑袋,一通电话过了许久才成功拨出。

“lily,”骆明翰冷静地把自己的地址和停车场方位告诉了她,“你跟司机一起过来接我。”

“我快看不见了。”

·

骆明翰并不知道过了多久,视力急剧衰退后,还留有微弱的光感,他只知道停留在视网膜上的光线越来越暗淡,但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视力进入到了全盲,还是说,是过了很久,外面已经天黑了。

外面响起剧烈的拍门声,伴随着一道女性的声音,隔着一道玻璃,只有很模糊的。

他摸索着降下车窗,凭听觉判断究竟降下了多少,平淡地问:“是lily吗?”

lily快哭了,气喘吁吁的,大约是从出租车一路跑了回来:“Eric,你千万别跟我开玩笑啊,我经不起——”

她看到骆明翰下巴上凝固的血痕,刹那间噤声。

“老周来了吗?”

老周是公司的司机,没有商务接待时,便给他担任私人司机,听到老板问,他应了声。

骆明翰安下心来,解了锁:“扶我去后座。”

lily会意,扶住他的手臂,引导着骆明翰从驾驶座步出。骆明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他极度恐慌的本能反应。一向体温灼热的人,此刻一双手却是冰冷的,要靠lily的手掌汲取热度。

“弯腰——小心 ——脚再抬高些,前面是脚踏。”lily把手挡在了车顶,防止骆明翰撞到。

平时仅靠身体程序便能完成的上车动作,在脱离了视觉后,变成了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难事。

他吩咐去俞医生的医院。

晚高峰开始了,车前的红灯连成长龙,有人插队,喇叭声交织成一片。

莉莉从包里摸出湿巾,塞进骆明翰的手里:“下巴上都是血。”

骆明翰反应迟滞,接过纸巾后,过了半天,才开始擦。

“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吗?”lily鼓起勇气,用开玩笑般的语气问。

“嗯——别在我面前晃手。”骆明翰平静地说。

lily讪讪地收回手,那阵微弱的气流便也平息了。

“我查了,就是说这种短暂性失明都是因为太累,一般过几个小时,顶多几天,也一定会好的。”lily念着百度上的医师问答,“还有说是精神创伤,或者脑袋里有凝血块压住了视觉神经,还有视网膜中央动脉血栓堵塞……”她一边念,语速一边慢了下来,最后说:“总而言之,你肯定是最近太累了!”

lily从大学毕业就跟着他,虽然做着复杂的助理工作,但性格还是单纯,而且很乐观。

“你怎么知道是暂时性失明?”她的老板如此问。

“咱不做这么不吉利的假设……”莉莉讪笑了一下,虽然一直在强颜欢笑,但自后视镜里与司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重。

“这不是第一次了。”骆明翰十分平静地说。

在知道了缪存真实身份后,那段时间的他眼中经常黑雾弥漫,视网膜中如同烙下黑点,抑或者短暂持续数秒的暴盲。钱阿姨撞见他摔倒磕绊几次,劝他去医院做一做检查,从CT到核磁共振,整个大脑、颈椎、脊椎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医学影像上显示的是一切正常。

俞医生破天荒地在院门口等他。到骆明翰被扶着下车,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一身的愤怒在看到他缓慢下车的动作后,彻底哑火。

“骆明翰。”俞医生攥紧了拳,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他妈搞什么?”

骆明翰听着声音的方位,对那个方向勾了勾唇,但在场三人都静默。因为他的目光看向的是一片虚空,并不在俞医生身上。

“我安排了眼科专家会诊。”俞医生停顿了一下,没再说闲话,“现在就跟我过去。”

“天还没黑吗?”失去了视觉的人没有任何参照物,时间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黑了,已经六点半了,我把人叫回来加班的,你别管。”俞医生是医院大股东的儿子,安排个会诊对他来说并不难。

眼科诊室坐了四个专家。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什么时候?什么频率?详细说说什么感觉,什么反应?”

“之前已经做过影像检查了,今天还是得再做一次。”

用手电筒照射瞳孔,瞳孔毫无反应。

“已经没有光感了。”

骆明翰听到医生如此凝重地说,心底里却很平静。

“失明前你正在干什么?或者说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骆明翰坐在软皮靠背椅上,搭在膝上的两手缓缓握成拳。

过了许久,lily,俞医生,四位专家,做着记录的实习生,所有目光都停在他的脸上。

“我最重要的人选择了离开我。”

骆明翰心平气和地说,如同阐述一件客观中立的事实。

lily猛然咬住唇,眼泪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流了下来。

既然是大股东的朋友,所有的检查自然都悉数安排上,俞医生让lily先去吃晚饭,他陪着骆明翰一项一项做。

“上次来的时候,医生就提醒过你,积郁成疾积郁成疾,你倒好,自己眼巴巴跑到西双版纳去……”数落了一半也再难下口,只能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你是有狂躁症前科的,跑去照顾一个自闭症……”他一哂,“他跟你弟弟在一起了?”

·

从医院出来时,骆远鹤的车刚到门口。缪存上了车,魂不守舍的模样并瞒不过任何人,骆远鹤扶着方向盘:“骆明翰也在里面,对吗。”

“他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都来看我……”缪存深深地呼吸,“今天也来了,我刚做完测试,跟他说了实话。”

“我知道他每天都来。”

缪存心口蓦地一提,“你都知道?你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他?”

“为什么要阻止?你看到他很开心。”骆远鹤勾了勾唇,“虽然心里很嫉妒,但我更希望你开心。”

缪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叫了他一声“骆哥哥”,轻垂下眼眸。

骆远鹤瞥过视线,对他笑了一笑:“你心里一直都知道,他跟我是两个人。”

缪存不说话,便是默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进医院,你跟我牵手,你的左手掌心没有疤,他有。”

骆远鹤蹙了一下眉:“我怎么不记得?”

“我咬的。”

奔驰轿车驶向医院停车场,等待付费过闸,骆远鹤从中控里拿出烟盒:“介意吗?”

缪存摇摇头。

骆远鹤烟瘾不重,抽的烟也很淡,纵使如此,还是降下了一线车窗。

“六月那天在我家里见过以后,第二天我就又回到了法国,关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骆明翰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那天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

“你送我的这条绳子,我一直好好地收在钱包里,那天忽然发现它不见了,找了很久,晚上睡觉时,才发现它怎么在我枕头旁边。”闸口放行,骆远鹤打转方向盘,驶过一个弯,“所以我想,是不是缪缪在找我,或者它提醒我,该去见一见你了。”

“所以我翻出了手机,打开微信,看到骆明翰每天都在给我发信息,打开通话记录,每天都有他的未接来电,打开邮箱,都是他的邮件,打开推特,私信里都是他的留言,他找了我一个月,每一条都在说,‘缪存生病了,他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国’。”

“他比我更会照顾人,也更有耐心,你们在西双版纳,应该很开心吧。”骆远鹤问,看着人行道红绿灯上的绿色小人。

“那是生病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骆远鹤笑了笑:“什么才是真正的你?现在的?”

缪存点点头。

红灯还剩下十二秒。

骆远鹤夹着烟的那只手散漫地伸了过去,揽住了缪存的后脑,将他带得撇向自己,继而微微俯身过去。

在缪存紧张到忘记呼吸的一秒里,他勾了勾唇,没有亲他,转而在他唇角很轻地印下一吻。

绿灯亮了,车流慢慢地启动。

这大约不能算是吻,因为是那么点到即止,只有淡淡的烟草味留在了缪存愕然的心间。

“缪缪,你每次面对我,都很乖,很僵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看到我会变得紧张了?”

“高中……十六岁。”

缪存还在回忆着,试图找出确切的答案,骆远鹤却似乎并不关注,反而问:“你看见骆明翰,也会这么紧张吗?他想亲你,你会这么僵硬吗?”

“我……”缪存心里重重地跳了两下,倔犟地说:“我只是不习惯,只是很突然。”

“在房车上的时候,你晚上怕冷,会很习惯地钻到我这边,让我抱你。”骆远鹤把烟捻灭,“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每一次你都已经规规矩矩地回去躺好了。”

“我说了,那是生病的我,是傻的我。”缪存慌不择言,“他什么都不懂,所以谁对他好他就跟谁走。”

骆远鹤失笑了一声:“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傻的你好像很喜欢我哥。”

“他用的是你的名字。”缪存苍白地辩驳:“他假装是你,我才会对他笑,才会……”

喜欢他。

“我想……他的演技应该不怎么样。”骆远鹤无奈地说,“难道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这么模糊吗?谁都可以假装?”

缪存从没有发现,原来骆老师的口才竟然这么好。他平时只是懒得说。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恐慌渐渐涌了出来,缪存难受而慌张地盯着骆远鹤:“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服我,为什么一定要证明我对骆明翰有感情?”

“我只是不想利用你现在的混乱。”

“我很清楚。”缪存固执地说。

从十六岁到现在,四年,他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生病的人的感觉和心思怎么能当真?何况里面还有欺骗。

“生病的你,和现在的你,真的是两个人吗?”

“是。”缪存斩钉截铁。

骆远鹤开着车,却没有回家,从车窗里涌入的风带有湿润的河流气息,他最后把车停在了运河边。

“我看到你画的这幅画了,「无法抵达的河流」,对么。”

骆远鹤没有下车,缪存便也没有下。他只是解开安全带,弯下腰,把脸埋进两手掌心里。

“你真的很喜欢这条河,十七岁那年,你用了半年的时间画了这条河,那幅画让你进了美院,那个时候,整个学院都在说,你是过去半个世纪里难得的天才,天赋胜过我,只要你一直画,你会堂堂正正地写进世界美术史。”

“你现在画得比那一次更好。我第一次看到骆明翰拍给我的照片时,也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是这里。这里对你很重要,是你心里的风景,但对于我来说,只是我学生的一幅画。我心里的风景,是黑河的那个夜晚,”骆远鹤笑了笑,“如果是我有一天病了,也许我会不停地画很多很多种蓝。”

“学画的第一天,我就教过你,只画进入到眼睛里和心里的风景,记录好生活、人生和思考、情感,画里一个文字都没有,但我们都知道,那里面都是我们的心里话。”

“我最喜欢的,是你那幅画里左下角的人,他看着运河对岸,对岸很热闹,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嘴里呼吸出白气,他好像是在看着那边的热闹,但又不愿意过河而去。他心不在焉,因为他在等人。但是人一直也不来,所以你扔了一幅又一幅,直到挂满了整个西双版纳的村子,每个村民都知道了,他有想见的人,但他没有等到。”

“我想等的人是你。”缪存语气慌张而生硬。

骆远鹤目光温和,是月光般沉静的温柔,“缪缪,这条河是骆明翰带你来看的,你早就知道。”

其实,在这样的初冬来看,这个河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它真正热闹的,还是结了冰的严冬,与冰排哗裂的早春,那些巨大的冰层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河流里带来凛冬已逝的生机。

那是一个自闭症初愈的小孩第一次理解到自然的力量,第一次懂得宏大与庄严,第一次看到烟火与生活。

那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世界,真实的,而非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由他们讲述的世界。

”缪缪。”骆远鹤再度温柔地叫了他一声:“我不想失去你,也没有大方到想把你推到骆明翰身边,我想你一直开心。”

缪存眼眶湿润,迟迟不敢眨眼,很慌乱地笑了一下说:“可是开心的人画不好画,开心的人不能名留青史。”

骆远鹤屈指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那就画得差不多得了,这样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