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存小时候便很喜欢牵骆远鹤, 用小小的手掌攥住他的食指,亦步亦趋地跟着,攥到掌心都出汗了也不松手。十五六岁后, 男孩子不好再牵大人的手了, 骆远鹤如此教他, 缪存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项的约定俗成。
这是这么多年来, 骆远鹤第一次牵起缪存的手。
虽然表面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心底沉寂已久的灰尘,还是像一把古琴上的浮灰般,随着琴弦的轻拨而扬了起来。
只是骆远鹤没想到这些灰又如此迅速地落了回去, 因为缪存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去。
他静了静, 关切地问:“怎么了?”
缪存仰着脸看他,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他模糊地想起了黄河边,风吹过河道的声音, 和那个上午温暖的天气。原来那个时候的错觉并不是错觉,而是直觉。那个人确实要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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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精神科方面的专家,周教授在自闭症的治疗和干预方面都很有建树。他是俞医生牵线搭桥介绍给骆明翰的,在西双版纳的最后一周已经跟缪存建立了基本的沟通纽带, 缪存见到他后,紧张得立刻就想逃,但一想到那张法国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他还是硬生生在沙发椅上坐定了。
沟通室是单向透明玻璃, 家属可以在外面看到里面所有的情况,但病人却无法看到外面, 当然, 如果家属或病人要求, 也可以选择降下百叶帘,彻底保护隐私。这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家属、病患和医院之间的信任。
骆远鹤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胳膊被人撞了撞,一只手递过了一只纸杯,咖啡的香味从里面飘出。
是楼下便利店的咖啡,骆远鹤接过,抿了一口,“谢了。”
骆明翰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一窗之隔的缪存的脸。
分别三天,像三年,他梦里醒着都在想他。
“他有没有紧张?”
“一点,周医生说他表现不错,刚才还夸他勇敢。”
周医生的助理上前寒暄招待,安慰道:“缪存跟别的病人不同,他是应激后缩了回去,你可以理解一场大脑和思维里的海啸淹没了他的理智和意志,但这两样东西并非是没有,他已经在过去的成长中建立起来了,现在就像海面下的冰山,虽然看不见,但依然是坚挺的,所以周老师对他很有信心。”
她笑了笑:“by the way,你们长得好像,哪一位是视频里的骆明翰先生?”她眼珠转了一转,手指倾斜向骆远鹤:“是这一位?”
不必两人回答,她便已从表情中知道自己猜错了。
“你看着跟视频里很不同。”助理目光疑惑,不好意思地笑笑。
骆明翰没有解释,目光停在缪存侧脸上,不舍得移开。
“从西双版纳到这里,你们开了几天的车?”
周教授与他放松地闲聊,打开缪存的心防,面前没有摆电脑也没有摆笔记本,以免让他觉得紧张。他戴近视镜,眼镜后的双眼皱纹很深但慈祥,意识到缪存的走神,他低下脸,从镜框上方抬着视线看缪存,又顺着他回眸的动作,跟着看往了那面玻璃。
从屋里看出去,玻璃是一片深色。
骆明翰的视线与他交汇,整个人如被定住,僵硬着,只有提抓着咖啡杯口的手指在用力。
虽然知道缪存什么也看不到。
“哦,这是面单向的玻璃,骆先生可以在外面看到你接受治疗的情况,”周教授不以为意地压了压眼镜架,“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把百叶窗降下。”
缪存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不用。”
那个会在暴雨天在门外给他讲小美人鱼的故事,为他守一整夜的人,已经不在门前了。
“对了,周老师让我跟你确认,因为你之前也提过缪存的家庭情况,所以这里有两种方案供挑选,”助理唤回了骆明翰的注意力,她总下意识地觉得骆明翰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对于自闭症来说,治疗和家庭训练缺一不可,所以一种是你把缪存带回家,每天固定的时间送他来上课和互动,在家里时就由你陪着他,还有一种是让缪存住院,我们有全套的作息和课程表,游戏和互动都不会少的,你们可以每天抽时间来医院陪伴探望。”
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递给骆明翰,骆明翰说:“给他吧。”
“啊,对不起,”助理转而将课程表递给骆远鹤,“那您二位究竟是谁陪伴缪存做家庭训练呢?”
“我。”骆远鹤淡然地说,瞥了眼骆明翰。
骆明翰死死地捏着纸杯口,指骨泛白。
哗啦,纸杯被捏变形,杯口弹了出来,滚烫的咖啡洒在骆明翰的手背上,继而淅淅沥沥地滴落地板。
“没关系没关系,”助理往门口叫了一声:“拖一下地!”
“自闭症需要全天的陪伴,你有空吗?你不用去学校报道,不用出差参展交流?”骆明翰把咖啡扔进垃圾桶。
“不用。”骆远鹤简单的两个字,与骆明翰对视。
助理吞咽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兄弟俩。
她觉得……他们好像在针锋相对。
“缪存脾气很坏,需要你很耐心地陪他哄他,他会哭闹生气摔东西,想要什么立刻就要得到——”
“他小时候就这样,我知道怎么跟他相处,”骆远鹤打断他的质疑,“十年,不是你能想象的。”
骆明翰勾了下唇,在骆远鹤的注视下,狼狈而仓促地将目光瞥开。
“你肯让我回国,说明你比谁都清楚,他心里相见的、有的是谁,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就不要这么放不下心了,我会照顾好他。”
“照顾……你连他一日三餐都管不了,谈什么照顾?画起画来可以三天不说话,缪存需要你陪,你听得进去他的声音吗?”
“我可以不画画,或者陪着他一起画,直到他好起来。画画是缪存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我能陪他画画,远比你什么都不懂更有利于他的康复,至于一日三餐……”骆远鹤勾了勾唇,“请一个西双版纳的厨师也不是难事。”
骆明翰一瞬间无声,像一支强弩之末,意识到了一个难堪的真相——
他能提供给缪存的,一个月薪五千的家政、一个月薪一万的护工就能轻易替代,只有骆远鹤能给予缪存灵魂上的共鸣和理解,而那是谁都无法取代的。
“骆明翰,”骆远鹤连名带姓地叫他:“我说过了,你这样没有意义。”他沉静地看着这个只比他大了两分钟的哥哥。
他明白,骆明翰并非是出尔反尔,只是人在放手一件生命中的至宝时,总会痛到挣扎。
“那两位的意思时,就不住院了对么?”助理打断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
“对。”
“好的,那您需要根据课表每天接送缪存,所以最好还是能住在医院附近。”
“我住大学城。”
“啊……”助理为难地说:“这确实有些远了,上下课刚好是早晚高峰,会比较堵。”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骆远鹤不得不马不停蹄开始物色房子,在搬进新房子之前,便由他每天接送。这座城市的拥堵和曾经冬季的阴霾一样闻名,骆远鹤第一天就被堵在了三环路上,最终迟到了近一个小时。
其实他已经提前预估了这部分时间,因而揪着缪存起得比上早课还早,堵在高架上时,缪存便困得头一点一点的,不一会儿便挨着椅背睡着了,骆远鹤转一个弯,他的脑袋便咚得一声撞在玻璃上。
“其实能感觉得出来,缪存的情绪不高,但他意志力很强,很想康复。”助理每日都会与骆远鹤沟通治疗情况,“他是不是还不习惯跟你相处,或者说,有什么不太开心的事情?”
沟通室内,周教授也问询到了同样的问题。
“像你这样既消极又积极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周教授总是用对小朋友的语气跟他闲谈,循循善诱着,“为什么想让自己好起来?不怕正常后的世界又吵闹,又庸俗,又累赘吗?”
缪存涂着油画棒——这是周教授给他的奖励,在与人坦然目光交流一个小时之后,便能玩一玩油画棒,“自闭症才是累赘。”
缪存说,用小小的刮刀将油画棒刮出笔触。对他这种油画天才来说,这就像是益智小游戏,有点弱智,但聊胜于无吧,还挺上头的。
“为什么这么说?”周医生尝试让他倾诉。
“自闭症会被人抛弃,说好了守一夜的,月亮还没下山他就走了。”缪存怪孩子气地说。
刮刀在画布上大开大合,周医生终于看出他画的是什么了。
深蓝色的夜中,一盏悬在木屋檐下的小电灯发出昏芒,笼住一个穿着雨衣的背影。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朦胧的雨雾。
“你不想被他抛弃。”周教授试探着讲出缪存的心里话,温和而坚定。
刮刀停下来了。缪存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想梦到他,但梦到的总是别人。”
梦到跟别人赤脚在版纳的田埂上走,手里啃着小菠萝,又倏然到了哪处的寺庙转白塔,裹着黄袍的僧人坐在蒲团上诵经。
「这个是贝叶经。」
「就写‘好事需相让,恶事莫相推’」
「既然是好事,为什么要相让?对不起,好东西我就喜欢自己占着。」
是谁啊,这么大言不惭冥顽不灵,棕榈叶投下摇晃的树影,他笑得漫不经心,轻慢又笃定。
“感情上有了牵挂,对与自闭症患者来说是最大的进步。”助理合上病历本,“缪存已经开始对周围世界作出情绪反馈了,这就是他跟世界的一种沟通,”她笑着打趣:“我们有个同事说,缪存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玻璃人,又轻盈又诗意,现在这个玻璃里面开始出现五颜六色的星星了。”
缪存从沟通室出来,助理止住话,提醒骆远鹤:“今天的课程结束了,你们可以去看房子了。”
骆远鹤对缪存伸出手,缪存迟疑了一会儿,牵了上去。
中介已经推了很多合适的房源给骆远鹤,骆远鹤事先挑了几家,让中介约了业主,带缪存一套一套看过去,以他喜好为先。
看了许多套,缪存都不置可否,中介耐着性子问:“您可以把您的标准和偏好告诉我,我再找找房源。”
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一套双层格局的大房子,有一个玻璃顶的阳光房,里面种满了花草,摆着画架和焦糖色的双人沙发。他不知道,他是把骆明翰的别墅和大学城的那套跃层混在了一起。
缪存牵紧了骆远鹤的手:“都可以,就这个吧,这个亮。”
虽然说是立马签单拎包入住,但要布置出一个舒服的居住环境,还是需要些功夫,何况医生也说了,尽量多搬一些他熟悉的物件到新居,以免他内心陌生环境,又封闭了回去。
十月份的天已经亮得很晚了,为了不迟到,骆远鹤第二天不得不在天蒙蒙亮时便把人叫起来。缪存挂在他怀里,被他摆弄着套领子套袖子,一副缺觉的模样。骆远鹤被他靠着怀,动作都止了下来,只是抱着他摸了摸他的黑发:“很困吗?”
缪存讲话只有哼声了:“骆哥哥,我不想去上课。”
还当是上初中起早贪黑呢。
等进了沟通室,骆远鹤找到助理:“可不可以暂且先住院三天或者五天?等房子彻底弄好再说。”
“没问题啊,”助理笑得眨眨眼:“当家长不好受吧。”
骆远鹤笑了笑:“他睡不醒。”
再下课时,缪存便被告知了这件事,他紧张地看着骆远鹤:“那你明天来吗?”
“当然。”骆远鹤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一定会来吗?”缪存重复。
“一定。”
骆远鹤从不会对他食言,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缪存每天上完了干预治疗课程,便跟其他医师和小朋友一起玩。他是接受治疗者里岁数最大的,坐在活动室里格格不入,最期盼的事便是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来人。
这不是单向玻璃了,透明无暇的窗户镶嵌在木门上,除了他,别的小朋友都看不到这么高。
骆远鹤过来时,缪存总会放下手里的油画棒,像幼儿园被留校的孩子等到了他的家长。但他并没有那么雀跃,而是隔着玻璃,从骆远鹤从走廊尽头出现的那一刻便一瞬不错地盯着他,心里莫名紧张着、高悬着,直到人走近了,辨认清了来人,那颗心才静静地落下地,继而很平淡地勾一勾唇,眨一眨眼。
没人知道,他总在心里跟自己玩一个游戏,打一个赌。
医师跟骆远鹤攀谈:“缪存大约是不习惯住院,所以每天你快出现的时候,他总是紧张又失落。”
他关照骆远鹤,最好还是尽快把房子收拾好。
骆远鹤出了医院,便给骆明翰打了电话:“明天有空吗?”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可不可以来医院陪缪缪一天?”
冬天的日头那么短,不过四点多,便已经是日落黄昏的时候了,暖橘色的阳光将百叶窗格的影子投在白墙上,从这面墙的影子上,便可以看出太阳落下去了几分。这种时候总是很温柔的,连医生令人恐惧的白大褂也变得温暖起来。
缪存看着西斜的霞光,听到电梯滴答的叮声,惯常地透过玻璃,看向走廊尽头的拐角。
他今天穿了衬衫,收进西裤里,继而是马甲与西服,打了一条墨绿色的缎面领带,外套是笔挺的风衣,远远走过来时,连影子都充满着气场与风度。
油画棒从桌子上圆咕隆咚地滚了下去,在地板上一不小心摔成了两截。
缪存推开椅子,走了一步、两步,小小地,继而猛然跑向窗口。
助理在前面领着,骆明翰听着她介绍缪存的康复情况,还未走到门口,似有所感,不经意地抬头,脚步怔住。
“哎,今天缪缪这么快就迎出来了呀。”助理跟着他们一起叫缪缪。
她不再打扰,笑着转身离开。
骆明翰走完了最后的几步,停在门前,隔着柚木色的门和玻璃。
缪存看着他,脸上渐渐渐渐地浮起一个笑,朦胧的,梦幻般的,他歪过下巴,紧紧抿着唇,不知道是要忍住笑还是忍住哭,只是看着骆明翰,蹙着眉,神情却又像是笑着的。他的瞳孔很明亮地望着他,注视着他,像是很久未见,而非是昨日才见过,眼睛也眨个不停,眼睫毛被濡湿,眼泪最终从眼眶里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