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半夜, 也完全没有要止歇的意思,反而是越下越大了。
骆明翰掩着鼻子闷声打了两个喷嚏,转身准备离开。久久站立的双腿僵硬得不像话, 鞋子也已经在雨水里泡烂了,一迈步,脚下便发出踩水的咕叽声。
“你要走了吗?还没天亮呢。”屋子里传出缪存的声音。
骆明翰的脚步一滞:“我去换双鞋子,马上就回来。”
门嘎吱一声,小小地开了一道缝,缪存的身体裹在棉被里, 伸出一只手。
月黑风高的夜晚, 他那只胳膊从门缝中探出来, 立刻被雨淋湿。他的掌尖是舒展的,形成一个类似于邀请的、等待着被牵住的姿势。
他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这样静静伸着手。骆明翰怔了一怔, 心里跳得厉害, 冰冷僵硬的手迟钝地伸过去,牵住了缪存的那只。
门扇发出更恼人的动静,门彻底地打开了, 缪存将骆明翰牵进屋子里。
骆明翰看清他裹着棉被的模样, 忍不住笑:“有这么恐怖吗?”
虽然这么笑, 但是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把屋里边照亮。
“我怕鬼, 你别笑我。”缪存瞪了他一眼, 把被子扔上床, 露出穿着T恤的单薄身体, 两条小腿光裸着, 修长而纤细匀称。
骆明翰不敢造次, 将目光克制地移开了,首先请示他:“我可以把雨衣脱了吗?”
缪存点点头。
骆明翰便拉下拉链,剥下沉重的胶质雨衣。
“你这样像打鱼的。”
骆明翰笑了笑,把雨衣挂到门背后的挂钩上,雨水很快在地面积成一小滩水洼。
但是衬衣也是透湿的,闷在身上,冷冰冰地粘腻。骆明翰不确定在一个自闭症患者面前脱衣服犯不犯法,绅士地问:“我可以把衬衫也脱了吗?”
缪存又点头。
骆明翰便一颗一颗地解着扣子,动作缓慢。缪存看着看着,咬住唇,觉得脸上变得很热。
“你为什么每天穿成这样?”他问:“村里没有人像你这样穿。”
骆明翰垂着脸,很浅地勾了勾唇:“不是你说好看吗?你觉得好看,我就多穿几天。”
“那我如果觉得你穿破衣服好看呢?”
“那我就穿破衣服。”
“你可真没有原则。”
骆明翰被他可爱到,真的忍不住笑了一声,“对不起,只是想让你看得顺眼一点。”
他把湿乎乎的衬衫从身上剥掉,露出了经年锻炼的上半身,肌肉分明而流畅,很漂亮。缪存移开眼,乖乖地找了条干净毛巾给他:“给你。”
骆明翰擦着,肌理因为动作而贲张出不同的动势,缪存不知道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氛围叫什么,只觉得脸好烫,心跳也快得厉害。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只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
“我上网问过了,网友说你上次洗澡时跑掉的蜻蜓,其实不是蜻蜓,是蜻蜓的亲戚,叫豆娘。”骆明翰的喉结滚了滚,低垂着眼眸,没话找话地说。
“啊?”
“豆娘。”
“哦。”
“等雨停了,我带你去水边找一找,应该能看到。”
缪存问:“你还知道什么?”
骆明翰想了想,“我还知道怎么能不怕鬼。”他拿起手机点了两下,念经似的声音流淌而出:“《金刚经》,可以辟邪。”
“谁教你的?”缪存狐疑地问。
“一个跟你一样怕鬼的人。”
“你也在外门陪他一夜吗?”
“我讲鬼故事吓唬他。”
“……”缪存感同身受了一会儿,打抱不平起来,“你对他太坏了。”
骆明翰想笑,但笑不出声,便只能“嗯”了一声,低声说:“我是对他太坏了。”
“你还知道什么?”缪存第二次问。
骆明翰大约知道他是有什么想问的,便反过来引导他:“你想知道什么?”
缪存抿了一下嘴,腮帮子一侧鼓起,像一条不太高兴的鱼。
眼睛转了一圈后才问,视线向下垂在鞋尖,“你白天咬我的那个,叫什么?”
骆明翰:“……”
擦着身体的动作顿住了,他抓着毛巾,一时间无法言语,只能意味不明地盯着缪存的脸,和从T恤领口探出的修长脖颈。
“你不知道吗?”缪存抬起眼眸,与他对视。
“小孩子不要问这个。”骆明翰最终给了个很无聊的答复。
“我又不是小孩子。”
“为什么问这个?”
“你为什么要咬我?”
“你觉得呢?”骆明翰反问
“你讨厌我?”缪存歪过脸,蹙起眉,目光探究而费解。
“喜欢。”
“喜欢我才要咬我吗?”
“那个叫接吻。”
“你果然知道。”缪存一副“被我套出话了吧”。
骆明翰显而易见地噎了一下,转而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缪存两手撑着床沿,不说话。
“讨厌?”
缪存抿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
骆明翰觉得心像羽毛一样忽起忽落地飘着,还没落到实处,缪存却已翻身上床:“我要睡了。”
骆明翰早已擦干了身体,被晾在屋子中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缪存掀开那半边被子:“你也睡。”
手电筒的灯光熄了,小小的木屋重新落入黑暗,散发出带有木屑味的潮气。
雨像是不会停了。
骆明翰的体温很高,上身又寸缕不着的,缪存睡着睡着,就挨了过来:“手。”
骆明翰便默契地伸出手臂,让他舒服地枕上去。
缪存把掌心贴上他心口,骆明翰挺象征性地凶他:“别闹。”
缪存倒是真被凶到了,被他凶得颤了一下,把手乖乖地缩了回来。
被他触过的那一片肌肤还残留着过高的余温,都让骆明翰渴了。
他滚了滚喉结,低沉着哑声问:“有水吗?”
缪存说:“有的。”
“在哪里?”
“我给你拿。”
他撑着手臂直起身,从骆明翰的身上越过去,摸黑着成功找到水杯:“我喝过了。”
“没关系。”
缪存抓着水杯缩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骆明翰的虚影。因为他的轮廓很深,眉目深邃,鼻梁英挺,故而在黑暗中也有了深浅不一的阴影,便如画素描般。缪存这样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我先喝一口,可以吗?”
骆明翰又不能说不可以,便应了一声。缪存没喝,很紧地抓着被子,俯下身,低头触上骆明翰的唇。
下午还不会回应的,到了晚上如无师自通般,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骆明翰怔了很短的零点几秒,大手扣住他的脑袋,反客为主强势地吻了回去。
灼热的体温烫着缪存的身体。
那种身体里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出现了,水杯从缪存手里松开,又咚得一声跌下床,骨碌碌地滚了好远。原来里面根本就没水呢。
缪存被吻得气喘吁吁的,一手贴着骆明翰的胸口,搞不清是不是想推他。
“不是让我不准再咬你吗?”骆明翰低哑着声音。
缪存翻过身,老老实实地平躺了回去:“晚安。”
雨到了第二天也还没停,而且下游发大水了,河水暴涨漫过了农田,一直漫进了村子。小姨的村子虽然没那么严重,但路上也被淹得差不多了。所有的农忙都不得不暂歇,小姨父忙着把孔雀啊鸡呀赶到竹楼的二楼去,小姨披着雨蓑来给两人送早饭,骆明翰一脸苍白地开了门,下巴上冒出青黑胡茬,整个人看上去都很颓。
“病了?”小姨吓一跳。
骆明翰摇摇头,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音量说:“给我一片退烧药。”
等过来收碗筷时,便依言递给他一片退烧药,还额外拎了两热水壶过来。
“要不然回去躺着?”
缪存在画架前坐着,骆明翰看了他一眼,对小姨说:“他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下雨了无风景可画,缪存随便画着室内的静物,骆明翰问:“为什么不画那条河了?”
“什么河?”缪存挺茫然地问。
“那条结冰的河,还有那个心不在焉在等人的主角。”
缪存仔细地想了会儿,“不画了,没什么意思,我都好久没梦到了。”
骆明翰两手捧着水杯,像是不知道烫一般,低垂着头,过了些许时候,缪存都打好草稿了,骆明翰才说:“确实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遗忘是命中注定的,「骆远鹤」陪他越是长久,他就越会忘记那些。等到真正好起来的那天,真的骆远鹤也回到了他身边,那么那些记忆就真的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了。谁会好好地记着与一个前男友的点滴日常呢?何况和那个前男友之间还并没有爱。
缪存画着画的时候,骆明翰就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捱过高烧。他体质很好,一年也感冒不了一回,小时候骆远鹤倒是会病,每次他病了,母亲就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给他削水果炖冰糖雪梨,那种时候,骆明翰便还挺羡慕的,觉得自己活蹦乱跳的很吃亏。
现在换他自己病了,感觉却没预想中的好。只是在头痛欲裂中掀开眼皮时,看到缪存仍在不远处坐着,心里倒也安定了下来。
心里幼稚地想,要是一直病着的话,缪存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走。
“骆哥哥,”做梦般地,听到缪存叫他,“快点好起来,你还要带我去看豆娘。”
掌心被他的指尖轻轻挠了挠。作为回应,骆明翰勾了勾手指,蜷起掌心,像攥住了纤细的他。
在高烧中,一直被刻意压抑住的恐惧鲜明地浮现了出来,如冰峰划破鲸鱼肚皮,轻巧而血色弥漫。
他梦到骆远鹤终于出现,从他身边带走了他。他梦到缪存问,你是谁啊,而他嗓子如被棉花堵住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是骆明翰」,他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地说出这一句。
从此以后成了一道没有姓名的影子。
手机震动又歇,歇了又震动,骆明翰从梦中被震醒,意识昏沉地接起:“喂。”
“是我,”对面的声音沉稳、儒雅:“缪存出什么事了?”
是骆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