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目前这种状况, 我不建议自行在家进行干预治疗,尤其是在你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俞医生在电话那段笑了一下,“照顾自闭症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多少家庭父母都被拖得疲惫崩溃, 更何况你自己也还在吃药, 作为你的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长期陪伴在他身边,一丁点都不利于你自己的病情康复。”

“他不想去医院。”骆明翰再度重复。

“我虽然不是精神科的,不过早上找了几个专家咨询了一下, 按照你的说法, 他小时候就没有得到过正规的干预,是在他妈妈的陪伴中才好起来的,所以其实隐患一直都在,或者说, 他从未真正痊愈过,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脑子里的那根弦就会——啪——你懂吧,人的意识强大又脆弱, 一根弦, 既可以维持他跟正常人一样维持平静的生活,也可以瞬间把他所有的平静都土崩瓦解。”

骆明翰想起那天深夜去派出所接缪存的情形。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何其相似, 都是反应迟钝,眼里看不见旁人, 眼神里也冷冰冰的像个站在另一个星球上的孩子。

“一旦受到剧烈的刺激。”

没有人比骆明翰更知道, 缪存所受到的刺激究竟是什么, 来自于谁, 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是他骆明翰。

“所以他不愿意去医院,可能是小时候的一些经历,譬如,我打个比方,自闭症的行为老师是有很高要求的,要求既懂心理学、教育心理学,也要懂精神科、脑科学,就算是现在,针对自闭症的行为矫正学校也还是很鱼龙混杂,更何况是十几二十年前?也许他妈妈在带他干预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骗子,或者落后的、极端的矫正方式,给他留下了不好的、痛苦的印象。”俞医生抿了口水,“所以他才会很排斥医院,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住了,宁愿跑到小山村去自己疗愈,也不想相信现代医学。”

说到这里,他笑着摇了摇头:“他真的很了不起,是拥有强大意志力和精神力的星星孩子。”

星星孩子,人们赋予自闭症、孤独症患者的名字。

“话说回来,你自己要是也跟着不相信医学科学,是不是就有点反智了?”俞医生揶揄。

他这个人就是永远散漫的,天大的事都懒得皱一下眉头,骆明翰低头掸了掸烟灰,“我想把他带回来治疗,西双版纳或者昆明的医院我都不放心。”

“当然,全国最顶级的医疗资源都在这里,你又不缺钱,能带回来自然是好的,”俞医生善意地提醒,“但是他如果很抗拒,又已经不记得你的话,你恐怕带不走他,另外就是,他这种情况也基本不适合坐飞机,你要怎么带回来?”

骆明翰沉吟着,“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他。”

俞医生无声地哇哦了一下,“三千多公里,垂直跨越整个中国,骆明翰,你这次让我叹为观止。”

骆明翰狠狠抿了口烟,勾唇笑得狼狈。

“我前几天见到席霄寒了,他陪他妈来这边体检,聊了几句。”俞医生端着水杯,“他问我你是不是大疯特疯呢,不是我说,你这次栽的动静有点大啊,圈子里说什么的都有,见鬼,你不会是真跟你弟弟在抢人吧?”

“他早就知道了。”这是一句陈述句。

俞医生挠了挠眉毛:“确实,我看他还挺得意的。”

“消息也是他传的。”这也是一句陈述句。

“呃……”作为两边的共同好友,俞医生有点难做。

“没关系,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当初的提醒和关心,我确实很爱缪存。”

俞医生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算了,我才不帮你刺激他。”

又懒懒地宽慰了他、交代了几句,两人各自挂断电话。骆明翰捏着手机抽完了剩下地半根烟,再度拨出熟悉的越洋电话,接着是微信,最后是社交网络的私信,今天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一串忙音——骆远鹤仍然杳无音信。

等风吹散了他身上的烟味,他回到了缪存身边。

画着画时,缪存看上去就跟以前一样。他在画风景,用色大胆浓烈,笔触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细腻,但画出来的并不是眼前之景。

骆明翰陪他坐着,过了会儿,公司的电话会议进来,他戴起蓝牙耳机,听项目经理的汇报,华尔街的基金代表也在,因而这是个纯英文的会议。他听得入神,冷不丁脸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骆明翰按着耳机,见缪存在看他,连忙问:“怎么了?”

缪存把白色长柄笔刷递给他:“画。”

指着画面中一长条淡蓝泛白的区域。

电话内,基金代表提了几个问题,项目经理做了对答,但对方似乎并不满意,转而问:“Eric这边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骆明翰接过笔,“政策上的风险,Tina说的已经很全面,根据国家统计局上个季度的消费数据……”缪存蹙眉看着他,他罕见地卡顿了两秒,电话里还不明所以,便听到一道少年音:“你好笨。”

与会人员:“…………”

骆明翰手忙脚乱切静音:“两分钟。”

他静了静神,捏着画笔,问:“我画?”

缪存点头。

骆明翰心虚地低咳了一声,看了眼笔刷上沾染的淡蓝色颜料,在他觉得相对安全的画面区域点了一笔。

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一旦拿起画笔,不必说那些专业技法,单就腕力上是否平稳便就能露馅。

骆明翰看着自己那寒碜的一笔——再度咳嗽了一声,乖乖地把笔放下了。

缪存歪着脑袋端详画面,眉心拧得很深,觉得看不懂。

骆明翰早就知道伪装骆远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而此刻心里疯狂打鼓,生怕缪存发现什么端倪。

缪存一言不发,用更小号的笔刷沾了沾颜料,就着骆明翰的那一笔点起淡白色。那是一种令人联想到冬日晨曦的颜色。

骆明翰松了口气,再度回到会议中。

他一开就是一个小时,缪存始终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村里有些学龄前的小孩,听了大人的闲言碎语,知道这儿住了个“神经病”,吃过了中午饭便过来看热闹。骆明翰耳朵那边是华尔街精英的流利商务英文,这边顺手抄起了一根棍子要揍人,顽童们是怪叫着跑了,一扭头,看到那只散养的孔雀把尖嘴凑了过来,骆明翰:“我操!”

缪存放下笔,怔怔又懵懂地,一边看骆明翰,一边又看看孔雀。

骆明翰清了清嗓子。

他不能露馅,有尖嘴恐惧症的是他,不是骆远鹤,骆远鹤才不怕孔雀。他吞咽了一下,身上一股股的燥热,他解了一颗衬衫扣子,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孔雀头。

老天!

“你不要过来。”

“啊?”

缪存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在说话。”又指了指孔雀:“在跟它说。”

骆明翰:“……”

会议里:“Eric?Eric你还在吗?如果没有别的意见的话……”

骆明翰重新切回麦克风状态,迫不及待地说:“没有意见,散会!”

他摘下耳机,孔雀大约是不喜欢他,探着脖子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手,缪存面无表情地揍了孔雀一脑勺。

“饿。”

骆明翰这才发现都已经十二点了,小姨今天去了镇子上,中午赶不回来,上午给他们提前准备了饭菜,只要隔水蒸一下就好。骆明翰开着会,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他走向篱笆门,一回头,发现缪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像那时候在派出所那样。

骆明翰停下来,缪存也停了下来,始终隔着两步的距离。

骆明翰把手放到了篱笆门上,缪存的视线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你要走了吗?”缪存问。

“什么时候回来?”缪存又问。

“还会回来吗?”他最后问。

骆明翰心口泛酸,“你不想我走?”

缪存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法国很远,我去不了。”

骆明翰被风吹得迷了眼睛,右眼眶里砸下一行泪,被他面不改色地抹掉了,他大步走回缪存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会为缪存把骆远鹤找回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等骆远鹤回到他身边,他就放手。一定放手。一定痛痛快快地、再也不回头地放手。

“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缪存迟疑着,“不让。”

“我让。”

“危险。”

“我会保护你。”

“我是危险的。”缪存一字一句地说。

骆明翰用力捏他的掌心:“妙妙不危险。”

他解开篱笆门,牵着缪存的手穿行出去。田埂上的草好长,被太阳晒成墨绿,缪存松垮挽着的裤腿蹭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到了厨房,大灶台的锅盖掀开,一屉蒸笼里果然放着红薯、蔬菜和一些肉,米饭热在电饭锅里。小姨家境毕竟只到这里过,多丰盛的菜色是没有的,但蒸着热过的菜确实有欠口感。骆明翰打开冰箱看了下厨余,又看了看一角堆着的小瓜、青红椒和白萝卜,还有些番薯叶。

“你想吃什么?”

“冰淇淋。”

“……不是这个。”

“西瓜。”

“这个饭后吃。”

缪存不太高兴地咬住唇。

“算了。”

骆明翰反身出去,将厨房门栓上,这样就不必担心缪存乱跑,继而解开衬衫袖口,往上卷了几卷,露出青筋明显的结实小臂。

“为什么不穿那个了?”

“哪个?”

“短袖。”

骆明翰料想他可能指的是Polo T,所有动静都凝滞了一下,含糊地低声说:“明天穿。”

等下打电话给小姨,让她从镇子上随便带几件回来,先凑合穿一下。

“这个也好看,”缪存认真地想着,在做比较:“更好看。”

“那还换吗?”骆明翰拿着沉重的实木锅盖,征询他的意见。

淡蓝色的衬衫穿他身上清爽又英俊,又是这么高大宽肩的身材,去村口小卖部买听啤酒都要被围观的。缪存抿了下唇:“不换。”

骆明翰也跟着他勾了下唇,但心里的难受劲并未过去,反而更难受了。怕缪存看出究竟,他低下头,将盘子一一从大铁锅中端出,一错眼,看到缪存坐在了小凳子上,乖巧而自觉地摘起了新鲜的番薯叶。

炊烟从烟囱口升起,袅袅地飘淡在没有云的天空中。

缪存的胃口显然比昨晚好,多吃了半碗饭,抹了抹嘴,问骆明翰要西瓜。冰箱里有切好的小半个,骆明翰给他一柄银勺,让他自己挖着吃。缪存吃着瓜里的,想着冰箱里的,“冰淇淋。”

骆明翰只能行缓兵之计:“晚上再吃。”

缪存面无表情的,瓜也不吃了:“现在就要。”

“现在没有。”骆明翰打开冷冻层,展示给他看。

“去买。”

骆明翰收拾着碗筷,装作没听到。缪存抱着瓜,点播机一样:“我一定要吃冰淇淋的,你再找找,冰箱里肯定有的,是蓝莓味的,小盒子,上面有只小大象,小的大象,60g……”

自闭症患者的眼里只有自己想到得到的东西、想要达成的愿望,严重的,每日、每周的行程都有固定的程序,什么时候该吃什么,什么时间该看什么电视听什么音乐了,都要分毫不差。如果强行按下他们的心愿——即使是完全无理取闹式的心愿,或者打破了他们的规矩,都有可能引来强烈的后果。

骆明翰攥着抹布,撑着灶台沉沉地深呼吸,再抬起脸来时,又恢复了耐心而温柔的笑意:“那我们现在去买,好不好?”

缪存:“好。”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出过小姨的院子、进过村了。

正晌午的村庄泡在慵懒里,静谧得只剩下了知了叫,巨大参天的菩提树下,两条老黄狗玩累了,正卷着尾巴午睡。缪存抱着瓜,一边走,一边用勺子挖着吃,骆明翰护在他一侧。

还没走到村口的小卖部,就有小孩过来扮鬼脸鬼叫:“哦哦哦!神经病!神经病!”

缪存停下脚步。

骆明翰不耐烦问:“谁的小孩儿?赶紧带走!”

但附近并没有大人。

小孩儿都是扎堆玩的,一个鬼叫,个个鬼叫,此起彼伏有样学样地嚷嚷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闲话:“白痴!傻子!杀人犯!”

大人们说的应该是“潜在杀人犯”,小孩儿都挺会擅自四舍五入的。

缪存上前两步,“妙妙——”骆明翰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措手不及没拉住他,“咔叽”——被挖了一半的西瓜皮倒扣在了小孩儿剃得青青的头皮上,像个锅盖一样晃晃悠悠。

骆明翰:“……”

西瓜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小孩儿懵了,嘴巴一瘪,骆明翰见事不妙,拉起缪存拔腿就是一阵跑。

哭声和其他小朋友的嘲笑声被落在身后。

“缪存,你几岁了?”气喘吁吁地站定,骆明翰严肃批评他。

“100岁。”

骆明翰:“……二加二等于几。”

“四。”

“你是不是耍我?”

缪存含着勺子,不爱说话了。

到了小卖部,遮阳篷下正支着麻将桌。见人来,四张脸都齐刷刷张嘴望着两人。

“要冰淇淋,上面印着小大象的,蓝莓味。”想了想,太糟心了,“再加一打百威。”

小卖部的老板娘香姨进去搬啤酒,骆明翰帮缪存打开冰柜:“要不要直接拿一箱?”

“不要。”缪存就拿了一个。

“明天不吃了?”骆明翰狐疑地问。

“明天再来买。”

骆明翰懂了,故意的,每天来买一趟,那就意味着每天都可以出门一趟,多划算,跟坐牢放风似的。心里又酸胀又好笑,化为难以说出口的心疼,他抬起手摸了摸缪存的脸。

“好久没见存存了。”村民挺尴尬的,硬着头皮生疏地寒暄。

“有几个月了吧?上次见到是什么时候?”

“七月份嘛,也在这儿,坐了三个小时,等谁。”

“等谁?”骆明翰问。

“那我们哪知道。”村民讪笑,“一直看进村的这条路,玉娟怎么拉都拉不回去呢。”

玉娟是小姨的名字。

“去年玉娟家来的客人是谁?”村民码着牌,扬声催促叫:“哎玉香,你好了没?拿个啤酒慢吞吞的!”

另一个人笑起来:“去年的今年的,不都是你面前这个吗!”

大家都仰头看骆明翰,笑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骆明翰勾了勾唇,接过了用塑料膜封着的那一打啤酒。

他想,这只是巧合,缪存怎么可能会想起来等他?他应该早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回到了院子,冰淇淋也刚好挖得见了底,缪存随便擦了擦手,就要去画画。

“等等。”骆明翰叫住他,牵着他的一双手,伸到水管子底下。这是地下水,水流很细,没有开关而终日流淌,小姨怕浪费,弄了个黄色的塑料盆接着。骆明翰把他的手沁到水盆里,水清凌凌的,被太阳一照,晃得跟小时候那种玻璃糖果纸一样。

“吃过了东西要先洗手。”骆明翰勾起他的掌尖,“你也不嫌粘。”

“知道,我不是小孩。”

“那你是什么?”

“不讲卫生的百岁老人。”

骆明翰被他噎住,好声好气地问:“那我是谁?”

“骆远鹤哥哥。”

缪存问:“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会打人。”

“因为我爱你。”

“我不了解爱。”缪存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湿漉漉的:“洗好了。”

“以后就了解了。”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这话好耳熟。骆明翰目光一怔,指尖疼得发麻:“谁告诉你的?”他拉住缪存的胳膊,低声咬着牙:“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转身走向画架。风鼓起了他的T恤,兔子蹦了两蹦,倒是并不怕他。缪存蹲下身,摸了摸兔子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软软的,是爱。”

他重新在画架前笔挺地坐下,从颜料盘上刮下已经半干的颜料,重新开始调色。

骆明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和那幅画。

那是幅缪存从前几天开始画的风景,有河,有冰,有淡淡的雾霭,淡蓝色是属于北方冬日清晨的颜色。骆明翰此刻站得远了,看着缪存描绘着河边几个黑影,像是几个揣着棉袄袖筒的人,挨着冻,哈着气,缩着脖子,鹌鹑似的。

他不敢置信地怔愣住——冬日的运河,春汛下哗啦裂开的冰排——那是缪存心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