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缪存, 你补考结束了吗?感觉怎么样?」

「我今天下午会去大学城附近,如果你已经高兴起来一点的话,可不可以见见我?」

「我留了一盆花在你门口,记得一星期浇一次水。」

「我很想你」

……

「为什么一直关机?我不会骚扰你, 可以的话, 跟我报一声平安。」

「妙妙, 就请你接我一次电话,只要一次。」

「那盆花死了」

「妙妙,你不在家吗?什么时候会回来?」

……

「接下来半个月我要去纽约考察,你好好照顾自己, 等我回来,我们见一面好吗?」

「缪存,我没有办法停止想你。」

……

「骆远鹤今天回法国了。」

「你跟他一起走了吗?」

……

「最近一直很忙,lily提醒我,我才知道大学已经开学了, 暑假结束了。」

“是这样,缪存上学期末就已经办理休学了。”

开学初, 整个教务办公室忙得人仰马翻,学生会和团委的学生在一旁帮忙打下手,穿格纹衬衫的辅导员站起来挠了挠脸, 尴尬地笑了一下:“你跟骆教授长得真是太像了, 你们是双胞胎吗?”

眼前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只是沉默地颔首。

“缪存是补考完自己来办休学的,我还以为他搞不清楚状况, 特意提醒他出去交换是不用办手续的……”

“他没有出国?”

“没有啊, ”辅导员有些意外, “骆教授没有告诉你吗?缪存最受他照顾——不好意思稍等一下, ”叫住身旁经过的一名学生,交代了三言两语,再度回过神来时,对眼前人有些发怵地笑了笑:“骆教授应该是知道的。”

对着这样一张脸总像是对着骆远鹤汇报似的,让他不自觉泛起紧张。

无论如何也真是太像了,虽然两人气度不同,但看在不熟悉的人眼里,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骆明翰已经很久没跟骆远鹤联系了,就连给他践行的那顿饭他也没出席。倒并非他不乐意见骆远鹤,而是料想骆远鹤应该不想看见他,因而就没有去给他添堵。去了法国安顿下来后,往常两人一周总会聊一两次天,这两个月来却是默契得如同互相取关拉黑了一般。

骆远鹤明知道缪存休了学,却没有告诉他。

骆明翰自嘲地勾了勾唇,很浅,转瞬即逝。

“他为什么休学,有说吗?”他问辅导员。

因为办理休学的学生很少,辅导员便记得很清楚:“因病休学。”

“因病?”骆明翰怔了一怔,整个肢体语言都变了——他俯下身,两手握拳支在办公桌上,一双深邃眼眸紧迫逼视着对方:“什么病?要紧吗?他一个人来的?身边有没有跟什么家属?”

辅导员被他这个架势唬了一跳:“是这样的,骆先生,我们是有义务帮学生保护隐私的……”他为难地说。

骆明翰最后问:“那你可以把缪存的紧急联系人联系方式给我吗?”

辅导员拉下椅子坐下,从电脑里找出表格。缪存毕竟年少,院里之前都把他当未成年人来对待,联系人每学期一更新,共两栏。他握着鼠标,推了推眼镜报道:“一个是他爸缪建成,号码是……一位是哥哥,骆明翰,……”

按着拨号键的手停顿了下来,骆明翰不可思议地听着对方口中那一连串熟悉的数字。

缪建成是个赖子,这意味着,如果缪存真的出了什么事,唯一真正可能帮上他的,就是骆明翰。

他对他的信任到了这种地步,最终却是他亲手软禁了他半个月。

骆明翰脸上没有表情,却是深吸着气闭了闭眼睛,掩去了眼底翻涌的痛苦。

出了学院行政楼,他给缪建成打了一个电话,听声音应该是在忙着打牌。

“什么?缪存?我怎么知道他死哪儿去了?”缪建成皱着眉,“哎放下——对二——别问我别问我——我跟他没关系。”

晚上要回家吃饭,司机开着车,骆明翰在后座闭目养神,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手机圆弧的边角,如此沉吟了五分钟,终于决定给骆远鹤打一个电话,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只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缪存的近况,究竟是生了什么病,去了哪家医院养病。

但是骆远鹤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无人应答。

等到晚上吃饭时,骆母食不知味长吁短叹:“也不知道远鹤怎么样了,我这心啊,老是七上八下的。”

“想他就打电话。”骆明翰不冷不淡地回。

“他闭关啊,我上哪儿找他?”骆母白他一眼,“说是到瓶颈期了……我就不懂了,画画还能有什么瓶颈期,”她絮絮叨叨,对骆远鹤既心疼又埋怨,“说断联就断联,连一丁点消息都不给。”

“艺术家嘛。”骆父仍是旋着保温杯盖,呷了一口热茶。

“艺术什么艺术啊,有事就知道憋在心里,伤身体的知不知道?”

“有句老话讲,苦难出诗人,放宽心。”骆父打圆场。

“我不要什么诗人,我就要我儿子好好的!”骆母恨得拧了他一下,转而瞪向骆明翰:“还有你!——骆明翰!你看看你这几个月,回来连句话都不说了!”

战火冷不丁烧到自己身上,骆明翰公式化地抿着唇微笑了一下,继而放下碗筷:“我吃好了。”

“哎你你——”

骆明翰从椅背上摘下西装外套:“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回来看你们。”

“让司机开慢点!多笑笑!”骆母在身后扬声喊。

骆明翰抬起胳膊懒懒地扬了扬。

他又绕回了缪存住的地方,之前他来了几次,门把手上都落着灰。

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并没有意义,如同买彩票般,走彩票站走出来时,并没有人知道,那个命运的大奖会在哪一天偶然地到来。骆明翰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走一条下坡路,他不知道坡地在哪里,坡地是什么。这条下坡路没有尽头,而他只能一直走。

万一呢。

「万一」真的来了。

车还没开到,司机就咦了一声。骆明翰从短暂的浅眠中掀开眼皮,眼里已经看到那个亮着灯的客厅了,却懵懵地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耳边听到司机说了一句:“骆总,灯亮着,看来今天有人在家。”

心里一瞬间涌上的惊喜几乎让他不能呼吸,迈巴赫尚未完全挺稳,他便推开车门,流星般地阔步走去,后半段近乎小跑起来。

他从来没有跑着去见谁,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样要跑着去见谁的心情,会是这样让他的心跳急遽紊乱。

门铃连续响了三声,又恐怕让缪存觉得失礼,骆明翰克制着,不再狂按,而是叩了叩门:“妙妙。”

门背后响起脚步声,骆明翰退后一步,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吞咽回去,做出体面英俊的仪态。

门开了。

日耳曼式的身材与五官出现在眼前,麦特愣了一下,热情地笑起来:“hey bro,找妙妙?”

“他在吗?”

“他不在,”麦特耸了耸肩,“而且以后也不会在了。”

骆明翰蹙起眉,急切地问:“什么意思?”

“他搬走了,”他侧过身,让出通道:“哝,一楼现在是空的,我还在找新室友。”

客厅里再也没有那张两人席地而坐打游戏的地毯了,他曾把他抱坐着亲吻的餐桌上,此刻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玄关的小黑板上,已经没有了缪存的笔记和课表。角落里不再支着画架,他曾经帮他挤过的颜料管,连同着骆明翰在这里所有的记忆,都一并清空。

或许是骆明翰的脸色实在是太过难看、太过消沉,麦特尴尬地试探着问:“他没跟你说么?”

骆明翰回过神来:“他有没有跟你联系过?有没有什么留言,或者,跟你聊过自己的什么打算?”

麦特耸着肩摊了摊手:“法国留学算吗?”

这个玩笑显然并不好笑,他自己也发觉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好吧,他确实跟我说过,如果你来找他的话……”

骆明翰欺近一步,迫不及待地问:“如果我来找他的话——怎么?”

“让我劝你不要再找了。”

麦特从没见过这么残忍的魔术,它可以让所有的光彩从一个人的眼里彻底消失——在比眨眼更顷刻的时间内。

走廊下的感应灯灭了,连同着骆明翰脸上的灯、心里的灯,也一起灭了。

夜色下,他的脸色灰败了下来,“是吗。”

“以及……祝你幸福。”

骆明翰面无表情着勾了勾唇。

“妙妙让我转告你,他不怪你,说你们之间互不相欠了。”

骆明翰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最后问:“你知道他生病了吗?”

轮到麦特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门关上,骆明翰自那面他所熟悉的廊檐下往回走,脚步很慢,影子很长。司机看到他过来,已经提前发动了车子,但他看到他的老板在路中间突兀地停顿了下来,继而从裤兜里摸出已经空空扁扁的烟盒,偏过头点燃了一根。

烟点燃了,他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反而站不住似的蹲下了,两臂搭在膝盖上,抽着抽着,脸再也无法抬起,左手始终紧紧地捂着双眼。

大约是一支烟燃到尽头的时候,塞在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是陌生来电。

骆明翰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烟扔在脚边踩灭,酸涩着双眼接起,语气却沉稳:“喂,哪位?”

“是……是骆先生吗?”对面是一道陌生又略带着熟悉的中年女性声音。

“我是骆明翰,请问你是?”

“哦哦,我是存存——缪存的小姨,您还记得吗?”

瞳孔不敢置信地睁大,骆明翰缓缓地站起身,沉声说:“记得,您找我……”

“您帮帮缪存吧,好吗?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

到了九月,西双版纳就没有那么湿热了,天气慢慢地变干燥,气温却还是温暖的,田地林间陆续到了丰收采摘的季节,每天早上睁开眼一呼吸,便都是瓜果的香甜。

骆明翰出了机场,吸取了前车之鉴,只让莉莉帮他在机场店租了一辆四驱路虎,他亲自开车过去。

小姨和小姨父早就在路口迎接他了,看见陌生的白色路虎车,迟疑地踮脚张望,不敢伸手拦。骆明翰停下车,降下车窗:“怎么在这里等我?”他请两位上车。

他不知道,因为村口村尾往往是一个村口闲言碎语产生和传播的地方,小姨笨嘴拙舌的,根本招架不了那些询问。

譬如缪存现在病怎么样了呀?有没有变正常?还是变得更不正常了?会不会跑出来?门确定是关好的吗?还有一些更隐晦的,虽然他们没有直问,但都藏在眼角眉梢和潜台词中——他会失心疯了拿着刀跑出来乱砍人吗?

对于村里人来说,很多年前的缪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笨小孩,虽然古怪,但没有害处。现在他长大了,还带着心理上精神上的疾病,危险程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简而言之,留这样一个人在村子里,是有害的。

小姨无法跟他们解释,缪存是无害的,他只是……只是自闭,只是不说话,只是时而清醒时而封闭,只是一天一天地画画、想妈妈,并不会有别的危险性举动。他有时候,连看他们一家都如同孔雀呀、路边的花花草草一般,认不出,也不感兴趣了。

两个月前,靠着意志力处理完一切事务的缪存,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这片埋葬着妈妈的小乡村。

“小姨,让我在这里住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后我好了,就回去,如果一直没好,等到这些钱都用完了,”缪存平静地说,“就把我交给缪建成,他会处理我的。”

他把银行卡交给小姨,告知密码、开户行地址以及存款余额:“这里一共有三十五万,不要送我去医院,求你。”

从那天起,他独自步入封闭的荒漠。

骆明翰捏紧了方向盘。

“骆先生,骆先生,——狗!有狗!——小心!”

一脚急刹,安全带紧急收束,小姨连连捂住心口,惊魂未定地看向骆明翰。

“抱歉。”

一条塌耳朵的小黄狗从车前蹬蹬蹬跑过。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其实不必她回答,骆明翰自己就能看到了。

车子在竹屋前的院子里停下,小姨驱赶走探头探脑的孔雀,“去!去!”一边对骆明翰说:“缪存就住在院子后面的小屋里,以前他妈妈住过的。”

她领着人,穿过竹屋昏暗的大堂,来到后院,又沿着后院一道狭窄的水泥路走了三分钟,才看到一座单独的木屋子,两边手臂似的延展出两道竹子篱笆,合围着圈出了一爿院子。院子里有一只孔雀旁若无人地踱步,再仔细点,还能看到一灰一白两只兔子在咀嚼着什么。

骆明翰怔了一怔,当即拧着眉有点凶地问:“你怎么能把他单独关在这里?他是生病了,又不是疯了!”

小姨被他一连串质问得愣住,尴尬地咧了咧嘴,低头绞着手指说:“村里人害怕的。”

不这样,说不定缪存连这个村子都没办法再待了。

小姨一边说着,一边快走了几步,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要是等会儿存存认不出你了,或者有别的什么举动,你都不要害怕,……他现在就是小孩子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黄色的蝴蝶起起落落,停在飘摇的白色小花上。砖石路的尽头,一张画架支起,上面的油画已有了轮廓。少年坐在画前,纤薄的脊背还是挺得那么端正,听到背后的人声,他也没有回头。

因为除了他感兴趣的那一小片世界,他已经对周遭所有的人和事都毫不关心,甚至连眼珠子都不会为之转一转。

“存存?”小姨轻手轻脚地靠近,怕吓到他,先在他肩上拍了拍:“存存?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描摹着颜色的笔刷停住,骆明翰的呼吸也一起凝滞住,挽着西服外套的手用力攥成了拳。

“快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小姨耐心地劝导着:“是存存很喜欢的哥哥呀。”

骆明翰的目光眷恋怀念地停留在缪存的侧脸上。

他瘦了。

他跟骆远鹤都试图把他养好,最后却是越养越瘦。

“来,不怕,牵着小姨的手。”小姨伸出自己因为劳作而充满老茧的手。

过了漫长的片刻,画笔被轻轻放下,那只纤细白净的手,迟疑着被小姨温柔地牵住。

芭蕉叶在风中发出轻轻哗哗的声音,宝蓝色的孔雀歪了歪脑袋,就连兔子也被这风吹草动而惊住,警觉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旷野里起了一阵风,把缪存被颜料染得斑驳斑斓的白T恤吹得鼓起。他的头发分明已经两个月没有打理了,顺着风的方向扬起,日暮的颜色倒映在发顶的光泽中。

一股酸涩毫不讲理地涌上鼻尖,骆明翰硬生生忍住了,注视着缪存。

缪存亦迎视着他,隔着近十米的距离,歪过了脸,面无表情的面庞上,却偏偏拥有最澄澈的双眼。

小孩子般的眼神里都是懵懂,像在努力地辨认,努力地回忆,却无功而返,便只能用力蹙起眉头,有些害怕、烦躁又沮丧地看着来人。

“是不是想起来了?”小姨循循善诱,感到手被缪存捏紧了,她连忙安抚:“不怕不怕,存存不怕,给小姨怕。”

骆明翰向他走去,在他面前停住:“妙妙。”

小姨仰起头看着他,看他抖落开西服,将它温柔地披在缪存的肩上,为他挡去了暮色下的风。

骆明翰勾了勾唇,目光沉稳着,很温柔,不像在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

在飞机降落西双版纳的那一秒,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决定。

虽然是小孩子,但作为大人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欺骗他,不是吗?他还是会伤心、失望的——在看到来人并不是他喜欢的哥哥的那一刻。

他想见到的人,应该是骆远鹤,而不是骆明翰。

骆远鹤出现在这里时,才是救世主,骆明翰出现在这里时,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不速之客。

宽大的手掌扶住了缪存的双肩,他注视进缪存的眼底,一字一句温和地说——

“我是骆远鹤。”

从现在开始,就是「骆远鹤」在陪你,直到你真正好起来的那天。